上周,筆者同沈己堯教授和夫人黃瑞我女士相約一同參加華府蘭亭雅敘的五月餐會 – 聽鄭楚材先生論述「歐美後、誰將領先人類未來」。那日,來到了蘭亭雅敘的固定聚會地點-洛克維爾的遠東飯店,見到年逾八十的沈教授精神矍鑠,身體硬朗,感到非常欣慰。走進飯店時,看到我同遠東飯店的老板相互打招呼,沈教授有些好奇地問,“你們原來認識?”我說,不僅認識,我當年來馬裏蘭後第一個打工處就在遠東飯店。而且,在遠東飯店掃地端盤時,我第一次耳聞目睹了華府地區學界人士的周末茶敘雅集- 蘭亭雅敘。
據說,二、三十年前,在華府地區僑社的學界人士,常常在周末聚會,或吟詩弄畫,或縱古論今,他們將聚會定名為“蘭亭雅敘”。時間一長,響應者日眾,便覺空間有限,決移師遠東飯店,每月擇日集會,請專家學者作專題報告並進行交流座談,成為此間僑社儒雅之士的周末文化沙龍。我想,當時許多出生於中國大陸、來自台灣或美國各地的文化人取“蘭亭雅敘”為沙龍名,一定是受到書聖王羲之《蘭亭序》的影響。《蘭亭序》又名《蘭亭集序》,記敘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一群文人墨客遊宴山陰(今浙江紹興)蘭亭,會上各人舞文作詩,匯編成集,這便是《蘭亭集》的由來。當時眾家又推王羲之寫一篇《蘭亭集序》。王羲之酒意正濃,提筆在蠶紙上暢意揮毫,一氣嗬成。這就是名噪天下的《蘭亭序》。序中記敘蘭亭山水之美和聚會的歡愉之情,抒發了詩人對人生、自然和天地的深沉感喟。《蘭亭序》文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後人評道“右軍字體,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於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因此,曆代書家都推《蘭亭序》為“天下第一行書”,稱其為“清風出袖,明月入懷”。
十八年前,筆者來到美國,在馬裏蘭州“落戶”,不久,到遠東飯店打工籌學費,乃為三鬥米而折腰的“大俗”之人。有些個周末上午,遠東飯店總有一群有了些年歲的溫文爾雅之士,舉行餐會和講座,主題各異, 上至天文,下至地理, 文史哲兼具,琴棋書畫貫通,同事告訴我,這就是在此地頗有聲望的“蘭亭雅敘”集會。那時,我由此名聯想到王羲之的《蘭亭序》。八十年代中,我曾到紹興一遊,懷著崇敬的心情拜訪了蘭亭碑亭、魯迅的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秋瑾故居等,當然也乘了烏篷船在東湖上試圖感念魯迅筆下之江南文化名城的韻味。但是,當時紹興城中處處彌漫著急功近利的重商氣息,總讓衣食無憂的我產生一絲人心不古、風雅不再的悲哀。剛來到美國在餐館從事體力活,身心俱疲,與在國內的我判若兩人,雖談不上風雅掃地,至少生活形態發生了很大變化,但自己心中對文化生活的向往未曾稍減。看到“蘭亭雅敘”這般深度的文化交流和傳播,雖在海外,卻顯得原汁原味,文化底蘊深厚,感到十分的難得。作為美國的首善之區,大華府人傑地靈,匯集各路英才,這樣的“蘭亭雅敘”集會,在美國可能找不到第二處。上周的“蘭亭雅敘”聚會中,還見到著名地理學家和詩人,美國匹茲堡大學地理學教授謝覺民博士。謝教授是中國地理學和氣象學大師竺可楨的嫡傳弟子和同鄉,他早年畢業於國立浙江大學,赴美後獲博士學位,曾任教於達特茅斯學院、麻省理工學院、哥倫比亞大學及美國天主教大學。謝教授中英文著作豐富, 1967 年出版的《中國的土地和人民》,為凡諾德政治地理叢書之一,各大學多選其為教本。1973 年出版的《中國地圖集》,曾兩次為《紐約時報》作為當代書刊推介。一口鄉音的謝教授雖然上了年紀,但耳聰目明,爽朗健談。談到“蘭亭雅敘”集會時,他感歎華府實乃好地方,文友眾多,古道熱腸;中餐道地,鄉愁頓失,頗有鄉關雖重重,此地可為家之感慨。
話回到《蘭亭序》來。記不清是高中還是大學時期, 在上古代漢語課程時,曾讀過王羲之的《蘭亭序》,當時年輕不識愁滋味,對《蘭亭序》中記敘老友聚會的歡暢之情,和抒發好景不長,生死無常的感慨並沒產生多少共鳴。如今念之,感悟完全不同。《蘭亭序》之所以流傳千古,不僅因為其書法藝術的成就,而且因為其文筆的清新流暢,樸素自然。魏晉時期出現的駢文,幾乎占據了所有文字領域,這種文體講究對偶、辭藻、音律、典故,極不利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和表達。在駢文風行的時代,作者能不拘成格,用灑脫流暢、質樸簡潔、極富表現力的語言寫景,敘事,抒情,議論,體現了作者鮮明的個人風格。特別是文中用了“群賢畢至”、“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天朗氣清”、“遊目騁懷”、“情隨事遷”、“感慨係之”、“若合一契”等詞語,寫蘭亭山水之優美,敘時人宴遊之雅致,抒盛景不常之感慨,議死生意義之重大,而這些詞語從此便被後人當作成語使用,豐富了漢語詞匯,也奠定了《蘭亭序》在中國文學上的特殊地位, 世代相傳。正如王羲之在一千六百多年前揮毫作序時所言:”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隻是,洞悉世事的書聖當時未曾料到的是,千年之後,蘭亭之風飄洋過海,延綿萬裏之遙,在世界的另一端風華再現。
【附《蘭亭序》原文】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聘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嚐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