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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的故事

(2008-08-09 22:49:15) 下一個
 

  她的名字中有一個字是美,就叫她小美吧。

  她是我的中學同學。那時我們年級有三大美女,每一個的回頭率都挺高。這三大美女常常聚在一起,同進同出,儼然一個美少女組,十分搶眼球。為首的那位傲氣十足,說話時眼睛都不瞅你一下。另一位一看就知道是個狐狸精,她也確實緋聞多多。第三位最低調,平時不大吭聲,在另外兩位高談闊論的時候,她最多在旁邊笑笑。她就是小美。

  那時候的我像隻醜小鴨。個子在男生中隻能算中等,瘦瘦的,臉上老有幾顆討厭的青春痘。雖然說我在學校裏也算活躍,但在籃球足球這些比較容易吸引女孩子注意力的運動中,第一個被挑上場的一般不會是我。那時我的性格也比較內向,三大美女經過時,總不敢搭腔。

  高二那年我們要去農忙,幫助秋收。我破天荒地被派到夥房幫忙。那時候做夥房是個美差,日曬不到,雨淋不著,偷吃容易,且沒人管著。這種好事一般輪不到我。更妙的是,一起到夥房幫廚的還有兩個女生,其中一個就是小美。那個年代,男女生見麵都不打招呼,更不敢單獨相處。和一個大美人近距離相處,朝見口,晚見麵,弄得我手腳都不知往哪裏放,菜盤都打翻過幾次,卻找不著話題跟她搭訕。小美也沒有主動跟我說話,卻不時地用一雙大眼睛盯著我,害得我臉紅耳赤。

  夥房在曬穀場,離學生們住的祠堂有兩裏路,原來是用來煮豬食的,農忙時就用來煮大鍋飯給幫忙的人吃。曬穀場周圍有一圈泥磚房,用作穀物倉庫。煮飯的是當地的農民,煮完飯就回家了。幫廚的學生,卻要住在倉庫裏,為的是要看守廚房裏的東西不被人偷走。兩個女生睡一個土房,我和村裏的民兵連長睡在隔壁的土房。這個民兵連長是村裏派來看管穀物的,人倒是挺和氣,長得五大三粗,就是一雙色迷迷的眼,老是像探照燈一樣往女學生身上掃。派他來看管穀物,就像送老鼠進穀倉。他每天晚上都從倉裏偷一簸箕玉米燒來吃。為了堵我的口,他也邀請我一起吃。

  一天晚上,我在夥房幫民兵連長燒玉米,忽然看到小美站在門口。我心一驚,不是怕偷玉米被人發現,而是因為從來沒和她單獨相處過,而且是在這樣的時刻。小美說另一位女生拉肚子,臨時跑回村裏的祠堂裏去了。她經過廚房看到我在裏麵,想看看我在做什麽。我知道她其實是一個人呆著害怕,想找個保鏢,於是就趁機請她跟我一起燒玉米。我燒玉米的方法有點特別,是跟民兵連長學來的。煮過大鍋飯後,大灶裏還有一堆紅紅的火灰,徹夜不息。我們把新鮮的玉米連殼一起埋進火灰裏,再燒上一把稻杆,然後就等著,聞到香味了就可以取出。

  小美坐在灶前,火灰的餘光照在她的臉上,在熏黑的土牆襯托下,就像一幅文藝複興時期學院派的肖像油畫。我不敢坐得離她太近,但借著黑暗的掩護,我可以大膽的看她的臉。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配著兩個淺淺的酒窩,在陰影的對比下有強烈的立體感,充滿誘惑。她說話的聲音捎帶鼻音,是我認識的女性中最具磁性的。平時很少見她說話,那天晚上不知為什麽,她的話特別多。說的什麽我都記不得了,隻記得我的注意力是在她的臉上。那時的我雖然在青春荷爾蒙的驅動下有點躁動不安,卻是不敢越雷池一步。那個年代,一旦被人知道有什麽不軌舉動,會毀了一輩子的。我告訴自己說我是給她當保鏢的,不能亂說亂動。夥房後麵有一片鬆樹林,在風吹下經常發出古怪的聲音。我靈機一動,就給她講鬼的故事。我把聽來的故事加油添醋的給她說了一遍,說著說這就發現她不由自主地往我這邊靠,說到最後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像兩個戀人之間的距離一樣了。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複雜的味道,有火灰的煙味,房子的黴味,玉米的香味,鬆林的氣味,還有她的發香。

  鬼的故事說完後,突然一下子沒有了話題。我有點不知所措,抬頭看看她,發現她也看著我。周圍很靜,空氣都好像凝固了。隻有灶裏的火花在跳動,還有對方的鼻息。我實在不習慣處在這種環境下,好像氣都喘不過來。我期待什麽事發生,又期待什麽事都不要發生。她是那麽漂亮,我覺得自己不配。她好像是那種隻能在舞台上看到的明星,現在突然降落在身邊,真不知如何相處。萬一說錯了什麽,不但會失去以後跟她說話的機會,在其他同學麵前,也會麵子丟盡。她好像也有點不安,張了幾次嘴,卻什麽也沒說。我們就那樣呆呆地坐著,時間過得像蝸牛一樣慢。終於,我們聽到有人來的腳步聲,兩人都不約而同的鬆了一口氣。不知是興幸有人來打擾,還是埋怨有人來打擾。

  來人是那位女生。看到我和小美坐在一起有點奇怪。小美說是來看我燒玉米的。我這才想起玉米還在灶裏,趕緊把玉米扒出來,發現有一半已經燒焦了。我挑了幾個還能吃的塞給了她們,其他的拿去給民兵連長交差。挨一頓罵是免不了的了,但我不在乎,一個晚上心裏都在想,為什麽我的嘴那麽笨,什麽都不會說,這麽好的機會,白白錯過了。跟人家呆了半個晚上,連人家愛好什麽都不知道。

  不過自從那天以後,我和小美變成了熟人。雖然以後的幾天再沒有機會單獨在一起,但我們在廚房碰到時,就自然多了。在眾人麵前我們還是和過去一樣,不大說話,沒其他人在的時候,會相視笑一笑。

  農忙回來,我們見麵的機會少了。畢竟我們不在同一個班。這時另一些事情吸引了我更多的注意力。我有幾個好朋友,經常聚集在一起高談闊論。那時候,各種各樣的地下沙龍很時髦。年輕人聚在一起,談時事,談政治,談民主,談西方,談各種敏感的話題。這些沙龍不但在社會上流行,而且在大學生和中學生中也流行。我圈子裏的幾個朋友,都是些自命不凡的人物。好像中國未來的前途,都在他們這些人的手上。這班人不是高幹子弟,就是高知子弟,隻有我跟高幹高知都沒關係。我能在他們中間混,隻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同學,成績比他們都好,而且看過的閑書比他們多。雖說跟他們混在一起,聽到不少政界學界的小道消息,但時時都感到自己家世低微,矮人一頭。

  一天,我們這班人又在大維的家裏聚會,大維的父親是本地一個有名的醫學院的副院長,大維的家也很闊綽。我一進門,突然眼睛一亮,看見小美竟然在客廳裏麵,跟大維坐在一起。大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高大,英俊,一付陽光男孩的樣子。特別是他的嘴唇,厚厚的,充滿性感。迷倒了不少女孩。我一看小美跟他在一起,就覺得自己沒戲。那時的我,還是一幅沒發育的樣子,而大維和小美,就像一對金童玉女。大維見我進來,忙給我介紹小美,不知道我們已經認識。原來,小美的媽媽以前是大維的爸爸的老同學,現在在附屬醫院當婦產科醫生。我是第一次知道小美生長在一個醫生的家庭。看到他們在一起,心裏有點酸溜溜的。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麽,隻知道自己故意賣弄知識並故意冷落小美。小美則一如既往的很安靜,不時插一句,笑一笑。

  從大維家出來,已經很晚了。大維讓我騎自行車送送小美,因為我們順路。我當然樂意,因為我也想知道哪兒是她的家。一路上我們有些拘謹,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原來大維跟她從小就認識。我因為跟他們不在同一個小學,所以不知道。小美的家在XX路五號,兩層樓的傳統的舊房子。附近都是類似的小洋樓,多是以前華僑的產業。小美沒讓我送到家門口,也沒讓我進屋去坐坐。我想她大概不願意讓家人看到我吧。我知趣地向她告別,然後離開了。

  那個時代的年輕人都對現實不滿,我們也不例外。雖然我們還太年輕,但我們沙龍裏的話題永遠都與社會和政治有關。我們成了一些著名的不同政見者的追隨者,經常參加其他民運沙龍的討論,也常邀請一些敏感人物來我們沙龍。我們的活動不可避免地引起了當局的主意,而幼稚的我們卻有著一種參與地下工作的興奮。

  當局收緊口袋的日子終於來臨。一天,大維緊張地來找我,告訴我說那位與我們聯係的敏感人物已經被當局請去了,他自己的家也被監視。我們沙龍的活動要取消。他自己要到外地去避避風頭。大維要我通知一下其他人,然後匆匆走了。

  我馬上想起小美。那時候,不但沒有手提電話,連普通家庭電話也不普及。我跳上自行車就往小美家趕。我知道她住在XX路五號。到了她家,一敲門,出來一位中年婦女,我一看就知道是小美的媽媽,因為小美跟她就像同一個模子出來的。她衣著樸素,和藹可親,眉宇間透著大家閨秀的氣質,言談裏卻沒有大戶人家的傲氣。看到我這個愣頭青來找她女兒,沒有刁難,反而熱情地招呼我進去。小美看到我來,有點意外,但還是熱情地招呼我到她房間。聽說到她房間,我稍稍有點不自在,但沒多想,就跟著去了。

  房間不大,裏麵竟有兩張床,雖然收拾得很整齊,卻是沒多少插腳的地方。頭上還有個小閣樓,小閣樓也是張床。看到我的疑惑,小美說,這個大房子是她們親戚的,她和哥哥,媽媽隻是寄居在這裏。這個小房間才是她現在的家。她和她媽媽睡房間裏的兩張床,小美的哥哥睡閣樓。至於他爸爸,小美不願多講,隻說她爸爸在很遠的地方。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麽以前小美不願請我到她家的原因。小美那美麗的大眼睛裏麵,一定藏著不少辛酸的故事。小美感謝我特意來通知她,但告訴我說她不害怕,也沒有必要躲藏。小美在我眼裏,一下子高大了不少。她好像比我這個男子漢,甚至我們這夥人裏的其他人都勇敢。後來我知道,小美的爸爸是個不願意向強權低頭的知識分子,被當局流放到邊遠的地方。小美她們也失去了自己的家,隻能寄居在親戚家裏。小美的血管裏流著她爸爸的血。

  那天以後,我和小美見麵的次數增多了。不是因為地下活動,我們那些誇誇其談的民主沙龍活動家在當局的壓力下早就作鳥獸散了。也不是我們陷入了熱戀,我一直覺得大維是小美的男朋友,我不能趁朋友之危,奪朋友之愛。大維好像從人間蒸發了,毫無音信。大維不在,我自覺地充當了他女朋友的保護人。隨著民主運動的低潮,我們把精力投向了高考複習。我和小美常在一起複習功課。小美很聰明,但她的基礎好象不足,常常是我跟她講解題目。雖然想到她是別人的女朋友,但看到一雙充滿崇拜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時候,心裏還是樂滋滋的。那段時間小美身體不好,經常肚子痛,看到她可憐楚楚的樣子,我真有點手足無措。

  這段時間,另一位女孩子艾進入了我的生活。我和艾的關係發展得很快,但又帶來了很多煩惱。當我和小美在一起的時候,我的情緒變化引起了小美的主意。於是我把艾的情況告訴了小美,我已經把她當成知音和可靠的朋友了。小美聽了後,表情有點奇怪,但很快就恢複正常。她像我的大姐姐一樣,給我出謀劃策,排憂解難。

  高考前,小美不幸進了醫院。闌尾穿孔,腹膜炎,不能手術,隻能吊針,身體虛弱得不行。我真替她著急。她掙紮著在高考前出了院,但考完以後情緒非常低落。我都不敢去找她,怕刺激她。如意料之中,她落榜了,我考上了外地的醫學院。臨行前,我去看小美,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瘦了很多,隻是一雙大眼睛,還是那麽漂亮,熱切之中,多了幾分憂愁。她笑著向我送行,好像需要安慰的是我。

  大學頭一年,我還是經常接到小美的來信,談生活,談學習,談雜七雜八的事。她告訴我,她參加工作了,業餘時間參加電大的學習。大維回來了,想做生意又到處碰釘。我因為自己的事搞得焦頭爛額,也常向她訴苦,把她當做紅顏知己。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安慰我,給我出主意。有時好像並無特別的事好寫,隻是覺得跟她保持通信聯係是一種快樂。這樣的通信持續了一年,然後來信減少了。我想她大概是忙著幫大維的生意吧。

  我大學畢業後不久,就到日本留學去了。留學的生活有點無聊,我又開始了跟小美的通信。一天,我收到小美的來信,說想到日本留學。隨信夾著一張支票,是從香港的銀行開出的,金額夠語言學校一年的學費。小美的哥哥那時在香港做生意,支票是他開的。信裏還夾著兩張照片,一張是半身的,作報名用,一張是全身的,說是給我的。小美在相片裏已經是個相當成熟豐滿的女性,不過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和一對淺淺的酒窩,還是和多年前在廚房燒火時看到的一樣。我很興奮,馬上給小美聯係語言學校。能和小美再次相會,無疑是一件很令人高興的事,不過這時候的日本留學市場,出現了許多不正常的現象。許多中國人借留學的名義在日本打工,引起了日本社會的不安。要找個日本人做身元保證人,已經不大容易了。我把情況告訴了小美,並說要盡力幫她的忙。萬一不行,會說服我現在的女朋友的身元保證人給她想辦法。小美接到信後很久沒有回信,終於寫來一封信說她改變主意了。不來日本了。我十分惋惜,不知道她為什麽改變了主意,但覺得她還是留在大維身邊比較安全。我知道大維的生意已經上軌道,小美跟著他不會像在海外那樣動蕩不安。我把支票寄回給她哥哥。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接到小美的來信。

  完成在日本的學業後,我到了美國。長話短說。我在美國生了根,有了穩定的職業。

  終於在離開中國十年後,我第一次回國探親。在一次老同學的聚會上,我碰見了大維。我已經差不多認不出他來了。這時候的大維,已是富甲一方的大款了。然而,我看不見小美。我拉住大維,向他打聽小美的下落。大維一臉茫然,問:“她不是到日本找你去了嗎?”我大吃一驚,連忙把小美想來日本留學,但後來又改變了主意的事告訴大維,並責備大維為什麽沒有照顧好小美。

  大維聽完我說,長歎一口氣,說,“你真是愚蠢。小美的心裏隻有你。從開始就沒改變過。”

  “她原來不是你的女朋友嗎?”我不解。

  “我們兩家是世交,我跟她從小就認識,但她對我沒有感覺。我們隻是一般的朋友。”大維說。

  “那她現在呢?”我的頭一下子脹起來了。

  “我也不知道,找不著她了。”大維說。

  我不知道我後來說了什麽,隻記得馬上往外跑,跳上一輛出租車,趕去XX路五號。然而,XX路已經跟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樣了。原有的小洋樓群已經被拆掉,蓋起了一棟棟高樓。問大樓的管理處,誰也不認識小美,以及她的親戚。我不死心,跑到當地派出所,想打聽小美搬到哪裏去了。派出所的戶籍警的態度倒是挺好,隻是他們也沒有小美一家的紀錄。小美的親戚一家都出國了,戶口已經注銷。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了美國。我覺得我辜負了小美。我不斷的譴責自己,怎麽那麽笨,跟小美一起那麽長時間,竟然不了解她的心。我承認開始是我自卑,不敢像個男子漢那樣跟大維競爭,並且一直誤會她是大維的女朋友。然而我也忍不住要怪小美,為什麽她也不敢往前走一步。男女之間的隔閡本來就一張紙那麽薄,為什麽她不去捅破。女孩子的心,有時真是難以捉摸。我覺得這輩子都欠了她的。雖然我不知道真找到她的話,我該怎麽辦,但我還是想找到她。

  小美,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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