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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震災區當赤腳醫生--震中日記(續三)

(2008-07-31 20:42:19) 下一個
(七)巡回醫療

六月二日

早晨起來洗漱完畢,就到養老院的會議室等吃早飯。

離開成都一天了,上不了網,看不到e-mail,一下子覺得消息閉塞,遠離人煙。在網絡世界呆慣了,突然到了一個不能上網的地方,就跟進了監獄一樣難受。會議室裏有一報紙架,拿起報紙一看,講的是春節聯歡會的消息。嗨!過時新聞。會議室裏還有一台電視機,打開一看,有幾個台,播的是當地節目。嘿,這下有新聞來源了。今天是六月二號,可電視裏仍在重播昨天的節目。昨天是六一兒童節,縣裏的領導,各救災部隊的首長,遠道而來的影視歌星們,都到災民營裏給孩子們賀節。不管孩子們最需要的是什麽,反正給每個孩子都發了新書包,到處一片喜樂的氣氛。不過,笑的都是來賀節的領導,孩子們的臉上卻沒有多少笑容。

地震後二十天,盡管外麵已經歌舞升平,但災區人民都知道,危險還沒有結束,餘震天天有,大水還沒下來,瘟疫也不知會不會來。人們依然憂心忡忡。五月三十一日就傳聞唐家山堰塞湖要炸壩放水了,壩上的軍人撤走了,下遊的20萬居民也疏散了,但昨天沒有炸,今天會不會炸呢?安縣縣城離洪水下來必經的涪江直線距離少於兩公裏。萬一洪水下來,災上加災。傳說堰塞湖裏泡著的都是屍體,洪水下來時會把北川埋著的屍體也衝出來,一時人心惶惶。

吃過早飯,老院長親自帶我們下鄉,我們把藥物放在背包裏,背著出去。附近有很多自然村,大部分房子都倒了,沒有倒的也因裂縫太多不能住了,村民們都住在自己搭的帳篷裏。因為他們住得很分散,我們就逐家逐戶找他們。

老院長有輛小車,畢竟是當過銀行行長的,一輛小車還是養得起。他用車將我們送到村頭,省了我們很多走路的時間。當地的村民跟老院長都很熟,可見老院長在當地相當親民。幸虧有老院長在,要不我們跟村民無法溝通。我們聽不懂村民們的土話,他們也聽不懂我們的普通話,老院長隻好兼做翻譯。

我們首先到了一戶人家,家裏就一老漢。泥磚房倒了,老漢自己搭了個小小的帳篷住,四麵通風,沒有蚊帳。老漢患的也是帳篷綜合症,滿腳被蚊子叮得傷痕累累。我們不但給了治感冒的藥,還給了風油精,並答應送他一床蚊帳。

不遠處有一簡陋帳篷,裏麵住著一位老人家。地震時,她的頭被砸了,頭皮裂開了一道大口子。救援隊將她送到縣裏的急救中心,把頭皮縫了。因為她沒有其他外傷,就被送回家來了。老人家整天頭痛,嗜睡,站立不穩,嘴角歪斜,我估計是有腦挫傷。在正常情況下,她應該做CT或MRI檢查,並應該住院做詳細檢查,但在目前情況下,她什麽治療都得不到。作為神經科醫生,我真的感到很無助和無奈。鄉下人,真的是聽天由命。

我們又到了另一個帳篷,一位中年婦女的腳在地震中給砸了,估計是腳踝骨折,皮肉有創傷,但骨折沒開放。早期來的救援隊幫她用繃帶固定了,但二十天都沒有換過,繃帶已經髒兮兮的了。我把她的繃帶拆開,將傷口重新清理了一遍,換上新的無菌紗墊,然後重新用繃帶固定好。當我做完時,一抬頭,看到她已經淚流滿麵。

山崗上有戶人家,房子倒了,但從房子殘骸和拉出的家具看,主人家原來應是小康之家。細問之下,主人果然是在綿陽做小生意的,積了點錢就在老家蓋房子。現在房子倒了,一切又得重來。房子的牆和地基是水泥澆築的,現在要把它拆掉不容易,必須請有重機械的專業拆房隊來才行。聽說政府給每戶受災人家一千元人民幣補貼,這點錢連把舊房子推倒清理的費用都不夠。重建家園,談何容易。

我們在這家的廢墟坐下,開了個醫療點,周圍幾戶人家都來了。大多數來看病的,也是帳篷綜合症。我們的護士負責發藥,由於病人的主訴基本相同,所以病人一開口,她就把藥準備好了。我過去奇怪為什麽國內的同行坐門診能一天看上百人,現在大概明白了。看完病,主人熱情地請我們吃西瓜,沒有水洗手,用帶來的抗菌液擦一下手,就捧起西瓜照吃。

走完了幾條村,已從山崗上看到安縣縣城花荄鎮。老院長建議我們去花荄鎮看看。花荄鎮分舊街區和新街區。新街區都是近年來蓋的房子,地震時大多數房子沒倒,但卻嚴重損壞,二樓以上的窗戶和牆壁很多都掉下來了,沒掉的也危若累卵。令人驚奇的是,在這條傷痕累累,房子隨時都會倒塌的街上,兩天一次的集市照樣舉行。四鄉的農民在危房下擺開攤子,叫賣聲和討價還價之聲不絕。沒有安全線把危房和人群隔開,沒有人帶安全帽。我不由感歎中國人的適應能力和頑強生命力。

老街代表了花荄鎮的傳統,黑壓壓的低矮的瓦房把人帶回過去的年代。很多房子破壞慘重,一片狼藉,但人們已經在廢墟上恢複了他們的日常生活。茶館裏擠滿了人,剃頭店生意興旺,補鞋的,焊鍋的,賣小吃的,都在街邊的廢瓦礫堆旁擺開了攤子,好像災難並沒有發生過一樣。

安縣整個縣城,大都要推倒重來。像災區的許多城鎮一樣,災後重建將是一個巨大商機。那些財力雄厚的房地產商們,早已看好了這塊大餅,說得好聽是幫助災區人民災後重建,說得不好聽是新的圈地運動。

誰去幫助山上的村民重建家園呢?

(八)仍在鄉村

六月三日

一早起來,天氣就顯得悶熱,皮膚有點粘膩的感覺。聽說今天的氣溫會高達攝氏40度,且有大雨。住簡易帳篷的老鄉,今天大概又不好過了。川西的空氣濕度較高,不象在北美,熱起來皮膚還是幹爽的。都說川妹子皮膚好,大概跟空氣中的濕度高有關。吃早飯前,在養老院的會議室裏意外地發現了一本大開本的四川地圖。這是一本由四川省地質勘探局編繪的地圖,1981年出版。圖中除了有四川各城鄉的居民點,道路分布,礦產,農作物,溫度線,地型,經濟分布的情況外,還有四川地震的分布圖。上麵清楚地記載了曆史上四川發生過的地震及其位置和震級,還有未來可能發生地震的地區。不幸的是,這次汶川地震的震中地區確實不在頻繁地震帶,也不在預測的地震高發區。地震真的有點象股市,“過去的業績不能保證將來的成果。”

對著這本地圖一陣猛攻,我在一小時內成了四川通。

今天我們還是去鄉村巡回醫療。附近有一片山村,但沒用通車的道路,我們今天正好沒有車,所以徒步往那裏去。一個當地的小夥子做我們的向導。這小夥子對我特別照顧,一路上幫我背背囊,所以我走得很輕鬆。

我們翻過幾個小小的山崗,山溝裏是一小塊一小塊的水田。現在是插秧季節,可以看到一些婦女在插秧。有些秧苗明顯長得太長了。在南方的人都知道,穀種是先密密麻麻地灑在秧田裏,等長成一尺長的秧苗後,拔出來再插到大田去的。秧苗在秧田裏長得過高,是因為農民受了災或忙於救災,誤了農活。過長的秧苗不但難拔難插,成活率也不高。許多來救災的軍人和誌願者的工作之一就是幫農民插秧。

走在狹窄的田埂上,聞著飄在空氣中的農家肥的香氣,很有一番久違了的感覺。許多年前在國內讀中學時,曾在農忙時下鄉幫農民插秧和收割。盡管那時是赤腳,現在穿了鞋,但那種在不到一尺寬的田埂上走路的感覺,一下子把我又帶回少年時代。田埂兩邊都是水田,一不小心就會掉到田裏。我想現在城裏長大的孩子大概不會有這樣的體驗。

這一帶的民房也是基本都倒了,災民們都住在帳篷裏。天氣很熱,能呆在帳篷裏的人不多,村民們都躲在樹蔭下避太陽。我們在一家人的房子廢墟旁停下,開了個醫療點,村民們便慢慢地圍上來了。

一個孩子訴說喉嚨痛得厲害,我想給他檢查一下咽部,但不巧今天沒帶壓舌板,隻好請一位大叔找根筷子洗一下給我當壓舌板用。很快,筷子拿來了,看樣子是洗過,還濕淋淋的,我拿紙巾一擦,竟然是黃色。我問大叔:“筷子洗了嗎?”“洗了。”大叔回答說,並順手指了指一個水桶,我一看那水桶,心裏一怔,隻見那水都是黃的。

一位孤寡老人,大概有老年人癡呆症,地震時房子倒塌,被壓在瓦礫下兩天才被人扒出來。老人家身上沒有大傷,但是因為適應能力差,飲食既沒著落,又沒有棲身之地,晚上就睡在露天。老人顫顫抖抖地走來,就是要一些膏藥敷那被砸腫了的腳踝。看著他,我的心裏有一種淒慘的感覺。

來訴說全身無力的鄉民越來越多,很多是因為天熱,出汗過多,從汗中丟失的鈉太多而補鈉不足引起的電解質平衡失調。地震後,全國向災區運送了大量的瓶裝飲用水,有的地方甚至大量過剩,以致有用礦泉水洗腳的報道。農民們在高溫天氣下出汗過多,失去大量電解質,被補充的隻是水份,導致鈉和氯缺乏。我沒有補液和化驗設備,隻好讓他們多喝湯,湯裏多放點鹽。

說到某些地方的瓶裝水過剩,想起剛聽到的消息,某機場因為捐贈而來的牛奶過剩,積壓在機場暴曬,以至全部壞掉。鄉村的孩子卻一點也喝不到。這次救災,全國向災區運送了大量的救災物品,但是救災物品的分配卻不盡人意。有的地方救災品大量過剩,有的地方卻十分缺乏。救災物品的品種也過於單調,一些常用物品,如內衣鞋子衛生巾,卻不在救災物品的清單內。

一位老人來看腳痛。當我提起他的褲腿時,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的脛骨清清楚楚地曝露在外麵,表麵已經發黃,像根象牙,周圍的軟組織已經萎縮,有一小孔通到骨頭,不斷地流著黃水。這是極少見的脛骨外露加慢性骨髓炎。這種情況不但在美國見不到,在中國也少見。老人對自己的骨髓炎好像視而不見,隻要求一點膏藥貼貼腳背的疼痛。老人需要置換人工脛骨以及組織移植去覆蓋脛骨部位。誰會為他支付這筆費用呢?

和村民們一起吃了午餐,想起那桶黃色的水,心裏暗暗祈求不要拉肚子。

在一個小山崗上遇到幾個男人。他們坐在一個帳篷前,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我感到有點奇怪,為什麽這裏下田勞動的都是婦女,幾個大男人卻大白天不幹活坐著喝酒?給他們量一下血壓,發現個個都有高血壓,吃降壓藥的卻一個都沒有。我過去一直納悶為什麽中國人中風時腦出血的比例比西方國家多,現在我想大概是因為高血壓加上酗酒的緣故吧。可是,幾個大老爺們為什麽不下地幹活呢?

晚上收到手機短信,反映了群眾對救災物資分配不公的不滿。這些話在我來到災區後已經聽到太多了。中國政府正在加大救災力度,但是注意力隻是放在一些政府感興趣的市鎮。手機短信轉錄如下:

大方啊!德陽--
綿竹人民感謝德陽!
感謝德陽!
特大地震如噩夢一場,
房屋倒塌生靈死亡,
萬名死者憧憬生的希望,
而救援的目光都聚焦德陽,
綿竹一萬一千個亡靈齊呼,
感謝德陽!
感謝德陽!
你把救災的責任勇挑肩上,
你負責起接受捐贈太多繁忙,
綿竹承擔德陽70%死亡,
卻僅獲得30%的救災皇晌。
綿竹的死者應該感到欣慰啊!
那幾億的現金用到了沒有死亡的地方。
感謝德陽,
災後我們還在悲痛憂傷,
搬遷的喜訊四處飛揚,
搬遷東汽去德陽,
也許50萬綿竹人也會移民大德陽,
也許綿竹將作為“地震公園”,
成為德陽旅遊的一處錢莊,
感謝德陽。

注:綿竹是德陽市轄下的一個縣級市,地震中傷亡慘重,其中漢旺鎮舉世矚目。東汽是東方汽輪機廠的簡稱,為綿竹三大龍頭產業之一。人雲:“如果抹掉十裏東汽,漢旺就是一塊鳥不拉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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