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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震災區當赤腳醫生--震中日記(續五)

(2008-07-31 20:45:58) 下一個
(十一)華西醫院

六月六日

昨晚跟S醫生約好了,今天一起去訪問華西醫院。

S醫生是美國精神病專家,成都人,是我和H醫生的好朋友。她曾在華西醫科大學讀過研究生。我們到達四川救災時,她正好回成都探親,便要求加入我們的行列。

地震發生後,無數幸存者在一瞬間失去親人和畢生積累的財產,身心受到沉重的打擊。許多孩子和成人親眼目睹自己的親人和同學,朋友慘死在自己眼前,其景象永遠地印在了他們的腦海裏。許多救災人員,包括士兵和誌願者,目睹了他們一生中不曾見過的最慘烈的場麵,未親身到過現場的人,難以體會他們內心的痛苦和掙紮。所有這些人都需要精神科醫生的治療和幫助。

這次回國,了解到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大概是屬於中國國情吧。中國人一向對精神病和神經病的差別分不清楚,現在發現他們也分不清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差別。英文的神經病學是Neurology,精神病學是Psychiatry,他們處理的是完全不同種類的疾病,雖然有的時候有的症狀會有交叉。心理學是Psychology。不像精神病學家,心理學家不是醫生,沒有處方權,他們的最高學位是PhD,不是MD。其他的國家我不清楚,但在美國,這種由災難帶來的精神障礙,包括悲痛反應Griefing,憂鬱Depression,焦慮Anxiety,創傷後應激障礙Post Trauma Stress Disorder (PTSD),一般是由先由精神科醫生治療處理的,如果需要的話,再推薦到心理學家那裏作心理治療。然而在中國,我沒有看到一個精神病學專家在災區前線工作,相反卻看到大量的心理工作人員在給災區兒童作“心理幹預”。我對“心理幹預”這個詞不以為然,我覺得用“心理輔導”或“心理治療”更合適。幹預這個詞肯定是從英文intervention硬翻過來的。psychology intervention這個詞我們在臨床上並不常使用,因為在這裏實際上的意思是Consulting,Therapy,Provide service,,Deliver aids,Work with,Operation,等。這種心理治療應該是長期的,而不應該是一次兩次的。我不知道這些心理工作者受的是什麽訓練,是否合格,但是這種“心理幹預”讓我有點吃驚,至少在時機上就不大合適。麵對災難,一般人的悲痛反應會經過五個時期,就是震驚否認期Shock/Denial,憤怒期Anger,討價還價期Bargaining,憂慮期Depression和接受期Aceptance。這期間的長短因人而異,從幾個星期到幾個月不等。一般成人長一點,兒童短一點。如果患了PTSD,則有可能是終生的。災後三周,人們還在前三期之中。這些一窩蜂湧到災區的心理工作者,大概隻能給那些可憐的幸存者更多的心理幹擾。中國應該也有合格的精神病學家,可是由於中國民眾的誤解,他們可能也隻有頂著一頂“心理學家”的帽子工作。可憐的中國精神病學家。

S醫生是受過正規訓練的合格的精神病學家,在災區正好派上用場。我們安排她到災民營服務,她在那裏如魚得水,頗受好評。

今天我和S醫生一起到華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訪問。S醫生在那裏有很多老朋友。我這次回去救災,原來是聯係到華西醫院服務的,後來知道華西的醫生人滿為患,才改變了主意。

華西醫院是西南首屈一指的大醫院,有悠久的曆史,前身是由美籍傳教士所建立的華西協和大學醫院,現有四千張病床。我不知道美國有沒有一家醫院擁有四千張病床,在美國,有六百張病床的醫院已屬於大醫院了。地震發生後,華西醫院成了當時最繁忙的醫院。呼嘯的救護車一刻不停地從鳳凰山機場接運傷員或直接從災區運送傷員到此。急診室前的廣場成了臨時傷員轉運站。從災區送來的傷員都在這個廣場分類,決定入院或轉送其他醫院。手術室連台手術不停,醫護人員夜以繼日地搶救病人。

當我們來到華西醫院時,醫院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雖然急診室外掛著的“到家了”的標語還在,廣場上卻空空如也。除了標語,已經看不到兩個星期前那種戰場的氣氛了。

華西醫院小兒外科的一位主任陪我們訪問了病房。這個病房是有名的明星病房,限製出入,已經杜絕媒體的采訪。說它是明星病房,是因為這裏收治的傷員小朋友中,許多都在報紙電視台上露過麵,他們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稱為明星病房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包括中央政府領導人和影視歌界的紅星名流,都在這裏訪問過。每個傷員小朋友的手裏,都有厚厚一本名人簽名本。

我們先去看了一位姓龍的五年級的小女孩。這是一位麵目清秀的女孩,身子稍嫌單薄,十分開朗樂觀。她告訴我們,地震發生時她和她的好朋友肥肥還有幾個同學拚命往外跑,但在樓梯處房子就倒了,肥肥壓在她身上。或許是肥肥身體的緩衝作用,肥肥死了,她卻活著,但是骨盆骨折了。跟她一起逃到樓梯的另外五個孩子被壓在一起,一個也沒走出來。龍小朋友講這個故事好象在講別人的故事,大概她已經重複無數遍了,情感上已經麻木了。我給龍小朋友作了檢查,也看了她的片子。她骨盆受壓,骨盆左坐骨支Ramus of Ischium粉碎性骨折和恥骨聯合Public Symphysis脫位。她沒有做手術,而是在膝蓋處裝股骨踝部固定針用牽引架牽引,牽引後恥骨聯合複位不錯。但我檢查了一下她的腳,發現腳部既不能活動,也沒有感覺。很顯然,坐骨神經在骨盆骨折時也創傷了。我詢問了一下病曆記錄,發現坐骨神經的損傷並無記載。她的坐骨神經損傷可能是坐骨支骨折時給骨折邊緣切斷的,如果當時緊急縫合,或許有再生的可能,現在已經遲了,隻能等待二期神經移植,效果會差很多。

同樣情況出現在另一位姓楊的小朋友。他是六年級學生,12歲,地震時給壓在廢墟裏,一天後才被拯救出來。他被發現有多處骨折,包括右頜骨,左眼眶,右脛骨和肋骨骨折,引起氣胸。入院後胸腔放了引流管,胸壁和脛骨做了外固定。小朋友恢複得挺快,我去看他時,他正坐在床邊跟弟弟打撲克。我看他的右手有點怪怪的,一檢查,他有明顯的右側橈神經損傷的體征,這也是在病曆上完全沒有記錄的損傷。詢問之下,他說他右手被壓多個小時,被救出後右腕就提不起來。

我想在緊急救援時期,現場大概很忙亂,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血淋淋的開放創傷上,因而忽視了看不見的神經創傷,“蘿卜快了不洗泥”。然而,忽視了神經創傷,就是忽視了肢體功能。一條腿要是沒有神經,不會動,也沒有感覺,保留它有什麽用呢?

一位來自映秀鎮的陳姓小朋友,頭部受了輕傷,精神卻受了重傷。他班上幾十個人,隻有兩個活著,想起那些同學們,陰影揮之不去。

另一位也是從映秀鎮來的黃姓小朋友,12歲,左腿給掉下來的樓板砸爛了,自然截肢。她在雨水中躺了兩天,然後自己爬出廢墟。她班上有五十多人在樓梯上全死了。也許是已經講過很多遍的緣故,黃小朋友講她的經曆時很平靜,但是言語之間,可聽出對未來的恐懼。

據統計,汶川大地震可能造成五萬人致殘,其中絕大部分是肢體致殘的。現在是緊急時期,全國的目光都關注著這些地震的受害者,他們得到很好的照顧。但是轟轟烈烈過後,他們要麵對的是如何生存的問題。我不知中國有無殘障人保護條例,但據我所知,中國殘障人的生存狀態並不樂觀。在農村,則近乎悲慘。

這五萬致殘的人中,還不包括無數心理精神致殘的人,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全班同學的孩子。他們心中的恐懼不是短時能夠克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可能是陪伴他們終生的精神頑疾。成人患上這種疾病,將失去工作能力。普通人很難想像PTSD給患者帶來的影響,這可不是做個惡夢那麽簡單。想想越戰老兵,就會明白。

昨天晚上成都下了雷陣雨,今天我們查房時,跟每個孩子都問一下有沒有被打雷閃電嚇著了,回答是一致的,有。精神多麽脆弱的孩子!

一位來自綿竹的李姓小朋友,可能是病房中最無憂無慮的孩子。他隻是左腳跟有皮膚撕裂傷,估計可以完全恢複。我們來查房時,他正和父親坐在床上玩。他有多張他的偶像明星訪問他時拍的照片,一說起這些偶像,他的眼睛就放光。我不認識這些新生代的偶像明星,不過想想他們能給孩子帶來歡樂和希望,也算一種功德。孩子的爸爸聽說我們想給孩子照張相,趕快幫孩子躺下,把床單拉平,把被蓋上,在孩子的鼻子上夾上一個小醜用的紅鼻頭--這是某位明星來訪問時給他的,以後他每次照相就是這個標準相。多可愛的孩子。

(十二)成都休整

六月七日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今天還沒停。原本今天上山的計劃取消了,因為山泥傾瀉,道路又阻塞了。

早晨起來,躺在床上看書,我現在手上有一堆書可看。前天回來成都時,特意叫了輛車子到市中心的新華書店城搜索一番。我每次回國,都要到各城市最大的書城看看,已成習慣了。我這次到書城,是想找找有關震區的地圖。我在老院長那裏看到的地圖,雖然很詳細,但畢竟是過時的。二十七年後,應該會有更新更詳盡的地圖。踏進書店,發現四本有關地震救災的書已經上架。這時離地震不過25天,竟然已有四本書上架,不得不讚歎國內出版界的反應之快。我翻了一下,發現這些書基本上是把這幾天報社,電視台發表過的文章和照片匯集而成的,並沒有什麽新東西。不過在這四本書裏麵,四川日報報業集團和四川出版集團編的《我們在一起--四川汶川大地震紀實》,和陳磊,謝徽,盛紅等和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聯合編寫的《麵對災難我們選擇堅強--四川汶川大地震中的孩子們》還算有些有血有肉的故事。回國之前,就聽說四川的媒體和上海的媒體在地震報道中,沒有完全跟著中央宣傳部的口徑走,看來這些傳聞屬實。不過書裏有一張著名的照片,在我看來卻是很假。照片上三歲的郎錚小朋友躺在一塊木板上,由幾個軍人抬著跨越廢墟。小郎錚的右手上舉作敬禮狀。所有我看到的報章都說是小郎錚向救他的武警叔叔敬隊禮表示感謝。這種說法未免太過牽強附會了。小郎錚才三歲,根本不是少先隊員。他舉手的時候,眼睛根本沒看任何一個抬他的軍人。小郎錚左手斷了,被夾板固定綁著。我想最大的可能是抬他的木板顛簸,當木板下沉時,他的手反射性上舉,因為左手舉不了,所以隻有右手舉起,形成類似敬禮的動作,經過記者的加工,就變成向親人解放軍敬隊禮了。另外兩本書是新華日報編的《汶川大地震生死救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和新華社總編室編的《中國汶川抗震救災紀實》由新華出版社出版。其內容嘛,咳,不談也罷。

我把四本書全買了下來,還找了書店裏所有的四川地圖。雖然沒有找到一本能與老院長的那本相比,但還是發現了一本比較詳盡的地圖,裏麵有四川全部的鄉鎮和道路。

我順便買了幾本有關國內自駕遊的書,幻想明年能到西藏新疆自駕遊。我還買了幾本國內出版的曆史書,我對曆史一向感興趣。一結賬,四百多塊錢。因為書太重,提著不方便,我又在隔壁的百貨大樓裏買了個帶輪子的手提箱,也是四百多塊錢,正好把書全裝進去。

H醫生他們也從山區回來了。趁著沒任務,成都姑娘小Z帶我們逛成都。知道我想體驗一下成都居民最傳統的生活方式,小Z就把我們帶到鶴鳴茶社。老成都人的愛好之一是喝茶,擺龍門陣。成都的茶館比比皆是,而這鶴鳴茶社卻是最古老最典型的一家,據說建於明代。鶴鳴茶社位於祠堂街口的人民公園內,一進院門就有一個大茶壺,象征著成都人的茶文化,灰牆黑瓦的長廊,石桌竹椅,代表了古老的傳統。我們在戶外找了張桌子坐下,要了蓋碗茶,花生米,像成都人一樣,消磨起時間來。因為天陰,人不多,正好觀察成都平民的人生百態。茶社裏的茶客像是悶得發慌,一盅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一天。看相的,賣花生的,按摩的,修腳的,掏耳朵的,擦鞋的,像走馬燈一樣在我們身邊轉來轉去,兜攬生意。據說來這茶社喝茶的,三教九流都有。文人墨客,商賈官吏,江湖袍哥,販夫走卒,都到這個茶社來會友談生意。我們坐過的這些竹椅,可能也貼過葉聖陶,朱自清,陳寅恪等名人的屁股。不過看我們那種吃相,大概別人不會以為我們是文豪會友,而像是黑社會斟盤。

喝完茶,我們叫了輛車去看金沙遺址。金沙遺址位於成都西郊,是2007年民工開挖蜀風花園大街工地時發現的。金沙遺址是商周時期古蜀國的一都邑所在地,現已建成博物館。遺址中挖掘出來的金器,玉器,銅器,石器,象牙。陶器等,其精美程度可與另一處古蜀國遺址古漢三星堆遺址中發掘出來的文物相比。這些發現證明了這些古蜀國獨立於黃河長江流域的中原文化,但正因為其落後於中原文化,最後給周朝滅了。

從金沙遺址回來,我們跑到寬巷子喝咖啡。土裏土氣土了兩個星期,現在小資一下犒償自己。寬巷子和窄巷子是成都遺留下來的兩條清朝古街道,與大慈寺,文殊院同為成都三大曆史文化保護區。寬窄巷子與另一個旅遊點錦裏不同,後者是無中生有,人工打造出來的假古跡。寬窄巷子是劫後餘生遺留下來的古董街道,從前是下裏巴人聚集地方,現在隨著懷舊風的抬頭,一夜間身價百倍,被打造成一條類似上海新天地的茶館酒吧街。我們來到寬巷子時,那裏的改造工程還沒完畢,據說六月十四日才正式開張,但巷子裏老的茶館咖啡廳已經開始接客了。巷子裏青石板鋪的路麵,古老的門樓,古老的店鋪。小Z帶我們進了一家她喜歡的咖啡店,據說這裏是女士們喜歡來的地方。咖啡店是用一家舊民房改裝成的木樓結構,安靜,雅致,可以看出店主很有品位,別具一格。

我們在咖啡店裏坐下來,便打電話叫一位男孩子來見麵。這是一位希望加入到我們誌願者隊伍來的男孩。自從我來到災區以後,很多認識和不認識的朋友都希望加入我們的隊伍。鑒於五月三十日以後,政府已不再歡迎自發的誌願者,我們的指揮部也對希望來災區的誌願者作篩選後才接受,所以我不敢貿然答應一般沒有非專業特長的誌願者。我的一個朋友三番四次地打電話來,希望他的兒子能夠參與到誌願者的行列。這位朋友的兒子是ABC(America Born Chinese),從小生活在美國舒適的環境裏,沒受過苦。老爸怕兒子不成器,一定要兒子到災區見識見識,吃點苦頭,長點人生經驗。兒子已經飛回來了,在北京,我告訴他災區很辛苦,他說正因為辛苦,才要讓他兒子嚐試嚐試。可憐天下父母心,於是我答應見見這位少爺。今天這位年輕人專程從北京飛來見我們。一見麵,我心裏就一愣。少爺倒是一表人才,隻是不大會說中國話,而且嘴唇上掛了個環,與中國老百姓格格不入。我一下不知讓他幹什麽好,搭帳篷,搬磚頭的工作大概不適合他。與國內的誌願者一起擠一個帳篷,他大概也很難適應。去帳篷城,一看就知道是外國人,不方便。H醫生建議讓他到山上一個剛建立起來的災區學校教英文,試兩天,看他能不能吃這個苦。我想倒也是一個可以試一試的辦法。年青人也願意,當下拍板。

小Z和H醫生談了很多他們的見聞。他們的醫療分隊過去幾天都在都江堰北麵的大山裏,住自己帶的旅遊帳篷,自己燒水煮咖啡,在村民家裏吃飯,在山溪裏洗澡,在山林裏方便。要是在平時,倒不失為一場浪漫的郊遊。但是現在,不是時候。他們在山上的時候,因為搜索失蹤的軍用直升機,滿山都是軍人和誌願者。

小Z是記者,自然告訴了我們很多有關媒體的不為人知的故事。地震剛發生的時候,是中國曆史上新聞采訪最自由的時候,四川的媒體工作者自然是第一時間衝在最前線。然而,新聞報道自由的門很快就關閉了,各地方媒體的報道必須遵從中央定下來的調子和框框,為主旋律服務。地方記者們用生命為代價寫出來的前線報道,80%給槍斃了。各報紙發表的,大多是經過審查的新華社記者的稿子。地方媒體為了爭取上報率,逼著記者去最危險的地方采訪。一位地方報紙的年輕記者被送去前線報道災情,當地有餘震,從山上掉下來的石頭砸中汽車前部,汽車被砸壞了,不能開了。采訪同一地點的中央電視台記者坐直升飛機走了,而這位地方記者毫無救援,最後走了三天,自己從災區走出來。出來後變得極度憂鬱,一個星期不言不語。

晚餐我們就在寬巷子的大排檔裏吃地道的成都小菜。這個大排檔據說是寬巷子裏最有名的,店子的大半擺在露天的地方,桌子就放在盛開的桂花樹下。一陣風吹來,桂花就落到我們的碗裏。因為不能吃辣,限製了我很多選擇,但這一頓晚飯卻是我到成都以來吃到最正統,最地道的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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