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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震災區當赤腳醫生--震中日記(續一)

(2008-07-31 20:34:43) 下一個
(三)鄉村醫療隊

五月二十九日

清晨,我們在酒店大堂會合。我們的醫療隊由誌願者組成,其中有三位醫生。除了我們兩個來自美國外,還有一位是來自香港的年輕的外科醫生J。J醫生是我們幾個人中最早參與救災的,地震前他剛好因事來到成都,地震一發生,他馬上成為誌願者,投入民間救災的行列。J醫生目睹了地震中最慘烈的場麵。他在重災區都江堰聚源鎮,綿竹漢旺鎮都工作過。在廢墟中救過傷員,在餘震中運過救濟品,一個任務結束,他又投入另一個任務。和我們混合組成醫療隊時,他的身心已經非常疲勞。

另一位香港男護士L,普通話說得誰都聽不懂,臉上常帶著孩子般的笑容。他在地震三天後來到災區。和J醫生一起轉戰過不同的戰場,哪裏需要就到哪裏。他也在廢墟底下扒過人,高山上運送過救災物質,災民營裏照管過孤兒。

我們的領隊兼向導兼川語翻譯小Z是一個秀氣漂亮的成都姑娘。她原來的職業是電視台記者,現在是雜誌編輯。地震發生後,投身於民間救災。Z小小年紀,卻有非凡的組織和領導才能,幾個大老爺們都得跟著她的指揮棒轉。Z具有職業記者的敏銳嗅覺,又在新聞傳播界有一班朋友,從她那裏,我聽了許多救災中的“untold stories”。

另一位隊友是北京的一位畫家R。R在著名的通縣畫家村擁有一個寬大的畫室,在同行中小有名氣。地震發生後,隻身趕來災區。和我們組隊時,他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老拯救隊員了,但他在隊裏的任務卻是幫我們打雜。

今天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秀水鎮,在北川和綿竹之間。秀水鎮本來就是個窮地方,缺醫少藥,地方土霸王橫行。地震發生時,農民多在田裏,因而死傷不多,但房子大部倒塌,村民隻得住在簡易的帳篷裏。在電視上,我們看到災民住的藍色帳篷,裏麵備有各種各樣的生活設施,我們或者會想當然的認為所有的災民都住上這種帳篷。其實不然。那藍色的帳篷城其實是國家的麵子工程。在秀水鎮農村的貧苦百姓可沒那麽幸運。藍色的救災帳篷輪不到他們,早被鄉裏的領導獨占了。貧苦的村民隻能用一塊塑料布搭個簡易棚子,即不遮風,也不擋雨,更不隔蚊子。在這麽惡劣的環境下生活,沒病也會熬出病來。

沿途看見很多民房都倒塌了,包括一些看上去很新的房子。這些房子的倒塌對房主是一個雙重的傷害。蓋房的多是外出的打工仔,說不定還有做皮肉生意的。在家鄉蓋房子是用來光宗耀祖的,一場地震,不但將他們一輩子的血汗錢頃刻化為烏有,也令他們想光宗耀祖的夢煙消雲散。

我們首先進入離秀水鎮不遠的一個村莊,村裏誰窮誰富,一看就知道。窮人的房子都倒了,富人的卻還站著。我們在一家村民的門前找了一張桌子和板凳,設了醫療點。村裏的人知道我們來,便奔走相告,紛紛來到醫療點,等看病的人,一下子排長了隊。J醫生顯然比我熟練。我在美國看病人,初診30分鍾,複診15分鍾,已經自覺夠快的了。而J醫生卻象國內的大夫一樣,不到3分鍾就看完一個病人。病人多數並沒有在地震中受傷,或頂多受了點輕傷。重傷的早已經運到城裏搶救了。我們看得最多的是上呼吸道感染,胃腸道感染和皮膚感染。這和災後的衛生條件與帳篷生活有關。

村民們住在帳篷裏,早晚溫差大。白天悶熱,晚上寒涼,清晨露水重。大多數人都有嗓子疼,咳嗽,頭暈。室外蚊叮蟲咬,很多人也沒洗澡,皮膚瘙癢和皮疹的人特別多。除了許多是慢性濕疹近期加重以外,還有很多是蚊叮蟲咬後繼發感染的。輕度腹瀉和腹痛的人也很多。我稱這些為帳篷綜合症。大概以後寫教科書時得補上去。有點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體癬和足癬等真菌類感染的,比我原來想像的少得多。

鄉民中來看各種疼痛的也很多。其中大部分並不是在地震中被砸了,而是各種慢性關節炎和相關的並發症。腰痛,頸痛,腿痛,膝關節痛,手腕關節痛是最常見的主訴。四川的鄉民們大多有關節炎。鄉民們年紀大一點的都有高血壓,但吃高血壓藥的幾乎沒有。我專門帶了網友們捐的血糖計回去,卻發現派不上用場。測了血糖有什麽用呢?他們沒 錢買降血糖藥。我們原來是來救災的,現在把鄉村醫療都包了。

有一位鄉民跑來說,他們村裏有一位在地震中被砸傷了腿,不能走來。另一位的肩膀被砸了,手不能抬起來。我們說:“那好,我們去看他們!”我和H醫生收拾了一點藥物和紗布繃帶,放在背囊裏,和領隊的小Z一起,跟著來人往那村裏走。

鄉間的路本來就凹凸不平,由於下過大雨,路上一片泥濘。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裏趕去。幸虧我們穿的是登山鞋子,才沒有滑倒。路的兩邊是農民的田地。聽老鄉講現在是雙忙的季節。農民這時正是冬小麥收割和早稻插秧的時候,但不少的田裏,冬小麥還沒有收割。強壯勞動力本來就少,這房子一塌,把農活都耽擱了。可是這早稻要是現在不插下去,誤了季節,明年吃什麽呢?我們默默無語,隻有為農民擔憂。

村裏大部分的房子都倒了,到處是斷壁殘垣,碎磚爛瓦。農民在倒塌的房子旁邊搭簡易帳篷住。在一根撐起的橫木上掛上一塊塑料布,就是他們的棲身之所。我們首先趕到那被砸了的農民的家。她家四口人,男女主人,小女兒和老母親。他們搭了兩個帳篷,大的是男女主人和小女兒住,小的給老母親住。廢墟裏拉出一床墊,放在大帳篷裏。老母親的帳篷裏沒有床墊,一塊木板上麵鋪了稻草,那就是她的床了。女主人的左肩膀在地震中被倒下的橫梁砸了,不能動,一動就痛。檢查之後,發現是左鎖骨閉合性骨折。所幸骨折端移位不大。我建議她如果有機會的話,去醫院照個X光,如無錯位,不用手術。她苦笑一下,因為她沒有照X光的錢。無移位鎖骨骨折除肩膀肩帶固定外,無需特別治療,但我們連這肩帶也沒有。我們隻好給她一些止痛藥,囑咐她不要提重東西。她的右腿踝也給砸了,不過是軟組織損傷而已,我們給她上了點外用藥膏。

這時另一位村民走來,他的腳給砸傷了。村裏的醫療站給包上了,但還覺得疼。我把他腳上纏著的紗布打開,看到一個開放的傷口,已經化膿了,幸虧並不深。我給他用生理鹽水洗了,塗上從美國帶來的抗菌素軟膏,用幹淨無菌紗布給重新包紮了。村民千恩萬謝,但我在想,我們離開之後,誰給他換藥呢?

周圍慢慢聚集了附近的村民,他們也是來求醫的。大部分的症狀都一樣,都是住帳篷給弄出來的感冒,支氣管炎和皮炎。少數有胃腸道症狀,年紀大的普遍有關節炎和慢支肺氣腫。有時我在想,在這裏確實不需要一個正規訓練的醫生,象在美國的四年under,四年med school 和四年的resident 訓練在這裏顯得實在多餘,他們當中有赤腳醫生就夠了。

回程的路上,小Z跟我們說,許多村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沒有人關心他們。鄉長村長都是一方土皇帝,要打就打,要罵就罵。村裏的水塘被村長霸占著,村民們敢怒不敢言。村民們不知關愛是何物。握手,擁抱,是他們一生中從未享受過的奢侈品。給他們做災後心理治療,確實不需要長篇大論。我們在美國學過的心理學,對他們似乎並不適用。和他們坐下來,握住他們的手,看著他們的眼睛,擁抱他們一下就夠了。每次我們握著村民的手,看著他(她)們的眼睛的時候,他(她)們的眼淚就象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掉下來。愛對他(她)們來說,比醫藥更重要。

(四)黃土災民營

五月三十日

今天我們去探訪黃土災民營。地震後政府設立了多個災民營。我們要去的這個災民營設在安縣,是政府三個最早設立的災民營之一,收留了從北川下來的三千災民。因為北川是這次地震中受災最慘烈的城市,所以這個災民營也是媒體最感興趣的災民營之一,溫家寶總理在這裏視察過,許多影視明星也來這裏訪問過。這個災民營是政府的模範災民營,也是政府的麵子工程。全國大量的捐贈物質,帶著捐贈公司的廣告,全湧到這裏來了。我們去的時候,營地裏有嶄新的藍色救災帳篷城,有自來水,衛生間和熱水淋浴室。還有醫療站,理發室,心理輔導站,免費通訊設備和一所帳篷學校。營區內有一個大投影電視,裝有新架設起來的衛星天線,以解決災民們的娛樂生活。災民在這裏的生活條件與我見到農村裏的艱難生活條件,簡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不過,住在這個災民營裏的災民並非每人都很滿意。北川的災民,多是縣城裏的人,本身就帶著小縣城居民的習氣。他們開始時對各種援助都感恩戴德,慢慢地就對援助品挑挑揀揀起來了,畢竟各種選擇太多。營區的生活與原來小城相比,不免枯燥。帳篷之間的家庭以前素不相識,小城居民也不習慣與無親戚關係的陌生人一下子熟絡起來。一些從附近鄉村來的,也隻在熟人中紮堆。有心理創傷者,更不願與任何人講話。白天一半的帳篷都空著,災民們都出營投親靠友或改善生活去了,隻有傍晚才回來。

當我們來到災民營時,營地最熱鬧的時期已經過了。大部分媒體已經撤退,隻剩下幾個駐營記者在這守著。災民營裏的人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地方官員和國安部的官員,他們不住在帳篷裏,隻是來這裏上班。他們的任務是管理和監控災民營。第二部分是誌願者。誌願者又分為兩類。一類是各地單位組織來的,另一類是完全自發來的。他們其實是救災工作中最值得歌頌的人。他們被媒體著眼最少,但幹的工作最多。第三部分是災民。如前所說,這裏的災民主要來自北川縣城,他們當中身體受傷的不多,因為受傷的都運走了,但精神受傷的不少,很多家庭都失去了親人。有一個廣東來的心理治療隊在這裏工作,但主要是為孩子們服務,對大人隻是做了調查,記錄在案。沒人給大人做心理治療,或者政府認為大人能自我療傷。

這個營區裏的帳篷是由誌願者搭起來。當政府決定在此地建災民營時,這裏是一片花生地,最艱苦的工作,如平地,鋪磚,搭帳篷,卸物資,架設管道,全由誌願者完成。他們來到這裏時,無水,無電,無糧食,無廁所,烈日之下硬是將災民營建起來了。這些誌願者全由營區內的誌願者指揮部統一指揮。雖然他們搭起了諾大一個帳篷城,他們卻無權住在政府撥來的標準藍色救災帳篷裏,無權吃救災食品。他們自備帳篷,自帶幹糧和水。不公平嗎?是不公平。有怨言嗎?沒有。他們是誌願者。

說到誌願者,這時的成都市,每天都有大量外來的誌願者湧入。他們一部分受團委,NGO,教會呼召而來,另一部分完全以個人身份投入。中國從來沒出現過這樣龐大的誌願者大軍。誌願者的身份從公司老板到普通農民都有。大批NGO(非政府組織),在地震發生後突然冒了出來,組織了成千上萬的專業或非專業的誌願者從全國和世界各地趕到災區。大批捐款也通過這些NGO源源流入災民手中。政府的紅十字會門口也天天聚集了一大批人,就象一個巨大的勞工市場。裏麵出來一個人,說某地需要人幫忙卸磚,馬上有一大幫人跟著他去。我聽一東北來的誌願者說:“我們什麽也不懂,但有的是力氣。”有人說救災工作與其說是政府和軍隊做的,不如說是誌願者做的。這話一點不為過。雖說政府和軍隊在這次救災中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但他們畢竟是人民的錢養起來的。而誌願者,用的是自己的力氣和金錢。這些誌願者,代表了中國的良心。

誌願者小B,搞室內設計,來自北京,二十剛出頭,一臉孩子氣,非常陽光。地震發生後,她拉上她的男朋友,一起到了災區當誌願者。最初幾天,水電不通,無法洗澡,無處上廁所,天天吃幹糧,這對一個北京的秀氣女孩子來說似乎有點殘忍,但她硬是挺下來了。現在她是營區誌願者的領導,獨當一麵。那天傍晚,我從帳篷區回指揮部,一抬頭看見小B坐在河堤上新建的熱水鍋爐旁休息,頭倚著她的男朋友,落日的餘暉給他們塗上金色的輪廓。我不禁動容。我想,在災區的這段經曆,將是他們一生中最珍貴的回憶。

誌願者小T,重慶人,教師。她丈夫在地震當天自己開車來到震區,冒著生命危險在廢墟下挖人,進出綿竹,什仿災區數次運送傷員和物質,見到了最慘烈的場麵。他一回重慶就哭了,不吃肉,隻吃饅頭,不睡覺,精神近於失控。小T決定讓十幾歲的兒子看著丈夫,自己接替丈夫來災區。在災民營未建成前,她負責帶著一群失去父母的小孩子,跟他們玩,安慰他們。她描述說:“孩子們髒兮兮的,但很可愛。他們的眼睛裏充滿驚慌,無助的眼神。一有餘震,他們馬上趴倒在地尖叫。經過有裂縫的牆壁,他們懂得繞著走。”有個叫“強強”的孩子,老拉著她的手,跟她在一起,一步不離。晚上她要離開時,強強不讓她走,她隻好留下電話號碼,跟他說,有什麽事就給阿姨打電話。可是,當她剛轉過身,強強就開始打電話了。

營區有一醫療站,醫護人員來自當地的一個區級醫院。他們是被分配安排來坐班的,並非誌願者。我和一位坐班的年輕醫生交流了一下,他說災民的大病不會在這裏看,看的都是傷風感冒之類的小病,閑得很。他們在這工作已經九天了,正希望有人來替換他們。我找到營區管醫療衛生的官員,告訴他我們很願意幫忙。這位官員倒是客客氣氣,不過他說因為這營區是政府管理的,在這行醫得有中國醫師執照和上崗證。我的天!我們竟然不如這區級醫院的小醫生有資格。其實我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我們的美國身份。中國政府對美國人在災區出現很敏感。君不見,巴基斯坦和古巴的醫療隊都可以來災區救災,偏偏美國的就不能來。

我們沒空跟這些官僚廢話,直接到災民帳篷裏挨家挨戶地訪貧問苦。災民們在我們麵前可不象在媒體的攝像機前那樣感恩戴德唱高調,而是抱怨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就算是這個“模範”災民營,管理也有不完善的地方。災民抱怨排隊領食物的隊伍太長,往往排到最後,粥都沒有了。這裏的災民住在寬大幹燥的標準帳篷裏,不象鄉村的災民,住在潮濕窄小的簡易帳篷裏。這裏的災民患“帳篷綜合症”的不多,倒是有各種各樣的慢性病,因為驚嚇,疲勞,生活環境變化而加劇了。不過他們不信任醫療站的醫生,也不喜歡他們冷漠的態度,所以不願意上那去看病。我無言,隻有安慰他們,告訴他們一些衛生常識。雖然不讓我們在這裏行醫,但總不能不讓我們在這發放衛生用品吧?當我抱著一箱婦女衛生巾逐個帳篷發送時,心裏都不禁覺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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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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