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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二)--記憶中的外公

(2010-04-19 04:56:55) 下一個

鄭重聲明:版權所有,如需轉載或者以此為題材編寫小說,請事先聯係我。


  外公這個稱呼,對我來說,是敬是愛,是滄桑是傳奇。

  他是我認識的最有故事的人。一九四九年他來美國接收海輪後便滯留下來,沒有去赴任國民黨在台灣給他保留的官位,而外婆和五個兒女均留在了中國大陸。他和外婆是那個年代的自由戀愛、美滿婚姻的代表。五三年他拿到資助欲返回中國,走到加爾各答,卻聽說我外婆也同他父親一樣,被政府槍斃處死,人人都勸他不可再往前走,一旦回國,將是同樣的命運;而事實也是如此,當初同在國民黨政府任職的同事朋友,沒有離開大陸的,或那些專程回國參加“新中國建設”的,“骨頭早已可以敲鼓了”。他萬念俱灰地又回到美國,五四年認識黃外婆後再婚。直到中美恢複邦交,他方才打聽到國內妻兒的下落,知道這些年來,他這個“美蔣特務”給他們帶來的,是“裏通外國”的罪名和無盡的政治運動中的折磨。一九七九年初夏,七十歲的他再次踏上家鄉的土地,已經相隔了整整三十年,真是“鄉音無改鬢毛衰”。

  那一年,我才九歲,外公要回來的消息,讓我們大家都非常興奮,為了迎接他我們做了很多準備,為他重建了洗澡的地方,專門給他買了新的木馬桶。。。。。。外公回來那段時間,大舅從成都、我父母從重慶,都請了長假回老家。我們天天聚集在外婆家,每天往來的客人絡繹不絕,除了家人,還有縣裏的領導,街坊鄰居,外婆的學生,朋友,甚至陌生人,大家都想來看看“美國人”是什麽樣子。現在回想起來,外公那時候肯定很累,每天有說不完的話,應付不完的客人。除了五個兒女,我們孫輩當時就有十個,不可能蜂擁而上,隻有排著隊一個個地跟他說話。輪到我時,他把我抱在懷裏,我那麽近距離地看著這個“美國人”,外公這個以前很抽象很陌生的名詞終於落到了實處,但我對這種親密有點無所適從,以至於他簡單的英文問話我竟不知如何對答!(那時候我讀的小學三年級就開了英文課。)

  他給全家二十多人都帶了禮物,我記得給媽媽的禮物中有一塊精致的日產精工牌機械表,深藍色閃著暗光的表盤上鑲嵌著細鑽,在那個年月是非常稀罕的玩藝兒;還有兩雙長筒絲襪,媽媽穿著裙子和長筒絲襪走在大街上,我聽到前後左右的看客都在爭論:她到底有沒有穿襪子?為什麽腿腳看起來那麽光滑?我也得到兩條漂亮的花連衣裙子,讓我在同學中感覺驕傲得不行。

  我們圍坐著聽他講美國,一個完全陌生不可思議的國度。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說的,在美國富人住郊區,窮人住鬧市;有錢人曬黑,沒錢人白白胖胖;菜有時候比肉貴,他在美國從來沒吃到過莧菜!有錢人穿棉布,沒錢人才穿化纖;而那個時候的中國,的確涼可比棉布高級多了,我做夢都想有一件的確涼的襯衣。縣長派來接他去赴宴的“高級小轎車”,他說這樣的車都超齡了,在美國多半當廢品處理了;我們就幻想他能否給我們運一輛“廢品”回來,讓我們也高級高級。

  他離開中國的時候,把他帶來的很多衣服都分給了兒子和女婿們。他的好多襯衣都是小花的或者格子的,我們不明白男人怎麽也穿花衣服!我記得他給爸爸的衣服中,有件薄薄的翻領毛衣,但又是短袖。實在讓我們搞不懂為什麽是這樣的設計,美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短袖的毛衣如何禦寒呢?在重慶送他上飛機時,大人們都很傷感,隻有我們小孩子近距離看飛機高興得又蹦又跳。我記得他說會再回來看我們;但是他一次都沒有再回來過,雖然他有後麵整整三十年的時間來兌現這句話。
 
  我問過我父母,他為什麽七九年後就再沒回來過?他難道不知道外婆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卻是那麽的盼望他能再回去一次啊!他和外婆曾經是那麽恩愛呢。父母說,那一年他七十了,來中國走動一次很不容易,已經大傷元氣;何況他在美國已經有了完整的家,他回來看國內的妻兒,鬧得很不愉快,黃外婆原來以為他雖有過婚史,但早已妻亡子喪,哪裏曾想會繁衍成現在諾大一個家庭、二十幾口人!第二年大舅就來美探父,和他們住在一起,要求外公給他全家辦移民。那幾年他和黃外婆的關係很緊張,仿佛隨時都會爆炸;七十多歲的人不能再折騰,沒有歲月讓他可以重來。想來外公也是內心始終有掙紮,他不能兩全,他至少要對得起其中的一個。沒有完美的人,也沒有完美的結局;人最難的不是選擇,而是放棄。

  他放棄了,他沒辦法給予我外婆最想要的白頭到老,他隻好想盡辦法為國內的家人爭取一切政治上的平反、經濟上的優待;他給我們寄錢,寄東西,給外婆修房子;他讓我們都成了僑屬,讓我們在過年過節的時候能得到額外的照顧,讓我在出國的時候不用給政府交什麽一年兩千的培養費;他挨個挨個地給每個子女都辦了移民;他工作到七十六歲才退休,用極大的興趣謹慎投資,最後為每個子女都留下了一筆不菲的遺產。

  等我來美國時,他已經八十六歲了,他很關心我,還不時親筆寫信給我。當他得知我還沒結婚,就給我介紹了朋友的兒子,一個三十出頭的ABC;還給我定機票到DC去相親,他那時候還住在DC旁的馬裏蘭州。我無法拒絕他的好意,隻好去了。下了飛機,坐了地鐵,他竟然自己開車來地鐵站接我!還接我去一家中餐館吃飯,我記得他點了薑蔥龍蝦、梅菜扣肉還有幹炒牛河。他說我太瘦,讓我多吃,還告訴我這家餐館的梅菜扣肉尤其好吃,是大舅的最愛。看他提到大舅,慈愛之情溢於言表;那個時候,他都八十八歲高齡了,我想第一個孩子帶給一個父親的意義,真是非同小可。雖然沒相上ABC,我在外公家裏住了好幾天,也零距離地接觸了外婆的“情敵”。我這個黃外婆也非常了得,言語幽默,頭腦敏捷,對外公那是非常的好。外公曾是美男一族,兩個外婆雖不算美女,卻是絕對的才女,估計他早就知道後代的智力主要靠母親遺傳,容貌隻要順眼就行。後來我終於結婚,九十五歲的外公寄來一張十分中國風的結婚賀卡,一手瀟灑漂亮的小楷寫上對我們的祝福,還很與時俱進地夾了一張八百八十八元的禮金支票!我不禁宛爾,想起外婆對他的評價之一:愛趕時髦,新鮮的東西總要去嚐試一番。

  最後一次見他是三年前,我的大女兒剛滿一歲,我們從東飛到西,然後又和父母一起,開到他住的波特蘭。那一次見麵非常愉快,九十八歲的他看起來身體相當不錯,精神抖擻的,還執意幫我們付了那麽多天的酒店費用。分別的時候大家都沒有什麽傷感,我暗暗決定:等他百歲生日,不管我在哪裏、什麽狀況,都要再次過來和他相聚,聽他教誨,為他賀壽。當時我也覺得,他這麽健康,那一天肯定會來到的。

  誰知竟沒有機會了!離他百歲生日還有三個月一個淩晨的兩三點間,外公走了,身邊沒有一個人,他走得很安詳。他不吃不喝一周多,終於幹幹淨淨地離開了這紅塵人間。走前一周我父母趕去見他最後一麵,當媽媽撥通我的電話後讓我同他告別,我讓他不要掛記我們,我們都會好好地生活,媽媽說他點頭表示他聽見了,卻無法回答我。我是多麽希望能等到他一百歲的生日!過幾天當媽媽低著嗓門哽噎地告訴我外公過世的消息,我沒哭,我安慰媽媽不要難過,外公那麽高齡,走得又如此安靜沒有痛苦,是喜喪,我們都有那一天不是嗎?如果我們能象他這麽平靜地離開,豈不是一種福氣?!然而我還是在靜夜裏,在全家老小都睡熟後,暗暗地哭了;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一顆流星,在夜空中長長地劃過。

  媽媽說,去見他最後一麵那幾天裏,他不吃不喝,基本上已經說不出話了,他說他太累了,想走了,黃外婆就在耳邊大聲說:“快安心走吧!德錦(我母親的名字)的媽媽在那邊等著你呢!”媽媽說她很詫異九十高齡的黃外婆怎麽說這樣的話,還有催自己丈夫快些上路的?其實我知道,冰雪聰明如黃外婆,她一定了解,外公這輩子,雖然和她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但最愛還是他的初戀,當然最無奈最對不起的也是初戀。

  外公,你內心的糾結和掙紮,在你離開塵世前都放下吧?在“那邊”,你一定會再次遇到外婆,我知道你一定會好好地彌補她,她那一生過得太委屈太不甘心了;也請你放心黃外婆吧,你把五十五年的光陰都給了她,你為她安排了完全無憂的生活,教育了優秀的兒子會孝順她,而我們雖然和她沒有血親,還是會跟你在世時一樣敬重她、關心她,媽媽每兩周都給她電話,她會想你,但不會太寂寞。

  安息吧,外公!此生能做你的外孫女,我一直都感到驕傲。


1。七九年離開老家時在輪船碼頭的“盛況”,他身後走在跳板上的,是五姨和外婆
 

2。照片背後的小記,是他親筆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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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cbeal 回複 悄悄話 很感動,你外婆外公的一生太無奈了,身不由己。無話可說,祝福已經過世和還在人世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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