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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被命名情欲之都 by 朱大可

(2008-04-04 19:46:04) 下一個

       
經過近長達四十多年的政治嚴肅時代,上海正在重新成為中國乃至遠東最大的情欲超級市場,這個事實令許多上海知識者感到歡欣鼓舞。衛慧用她的 “ 尖叫 ” ,報導了都市情欲的複活和高漲,從而令上海再次成為國際市場關注的焦點。
“ 蝴蝶 ” 是一個全球化的隱喻。在梁山伯和祝英台故事和希臘神話裏,蝴蝶的語義都隻有一個,那就是情欲本身。衛慧的 “ 蝴蝶 ” 的 “ 尖叫 ” 表明,情欲通過一個上海女人的喉嚨,已經發出了尖銳、性感、亢奮、勢不可擋的喊聲。
我們總是按照既定的情欲地理學原則去觀察上海 —— 這個中國情欲地圖上的女臀,也就是把外灘作為上海的主要性感帶或外陰部來加以評論(上海的另外兩個傳統性感帶是淮海路與衡山路)。十年以來,在外灘四周發生了巨大變化,其中最重要的變化包括:出現了兩條陽具(帶有一個巨大睾丸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和造型上更加單純的金茂大廈)以及一大堆類似陰毛的建築群落,而上海民眾及其外地遊客們曾經競相爬上陽具的頂部,以便能眺望所有那些著名性感帶的偉大風貌。
是的,作為最著名的外陰口,外灘在八年前已完成了拓寬工程。淮海路(霞飛路)經過改造,也大致恢複了 “ 東方香榭裏舍 ” 的旖旎風情;衡山路則雲集了各種西方情調的酒吧,成為準中產階級製造情欲和精神自慰的秘室。在市場經濟偉哥的催動下,一些新的性感帶正在崛起,如浦東大道、南京東路步行街和徐家匯等等。這些變化令各個性感帶開始在情欲地圖上互相銜接起來,並且更利於被人們觀淫或撫摸。
在遠東地區,隻有上海具備了發展情欲超級市場的兩大基本元素:龐大的人口(尤其是女人)和發達的陰性文化。但在過去很長一個時期,上海的情欲一直被限定於臭氣熏天的菜市場。每天清晨,蓬頭垢麵的女人和小家碧玉的男人們在這裏相會,在腐菜和爛魚的氣味中采購著春天,又在無恥的討價還價中完成日常意淫。這種瑣碎的操作維護了情欲的最低消費。
在市場全麵開放的時代,上海情欲終於卷土重來,實現了全麵複辟,並在每一個階層都得到了熱烈響應。餘秋雨、陳丹燕和陳逸飛們的小布爾喬亞式的懷舊化情欲、衛慧們的都市白領的摩登化情欲、小市民的麻將化情欲、民工的粗鄙化情欲、商人的貨幣化情欲,以及官員的權力化情欲,所有這些情欲組成了罕見的情欲共同體,參與到市場消費的浩大洪流之中,並受到體製的堅定保護,或者說,正在成為市場化體製的一個最重要的部分。
對上海曆史的簡單回顧,顯然有助於我們理解這個重要新聞事件的發生。上海所處的長江三角洲,正是中世紀女性化情欲的的最著名的溫床,它展示了從 “ 梁山伯祝英台 ” 專案到 “ 白蛇傳 ” 事件的纏綿的情欲傳統。越劇和黃梅戲大肆讚助了這種柔軟的情欲美學,令它成為近代市民階層的主要靈魂向導。
殖民地時代的上海情欲曾經達到過一個非凡的高潮。這是由那些美貌多情的江南女子創造的奇跡。盡管張恨水和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徐誌摩的詩歌、以及穆時英、劉呐鷗、邵洵美和葉靈鳳的現代主義小說都洶湧地言說了情欲、但唯有小女子張愛玲的出場,才將殖民地情欲推向 “ 欲仙欲死 ” 的高潮。隻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這種古怪的景觀,那就是這種上海的某種強烈的女陰特征。正如陝西是產生男性情欲的曆史悠久的溫床2,而賈平凹是這類話語的代言人一樣。毫無疑問,隻有女人才是上海情欲話語的最合適的代言人。
越過上海的中古和近現代情欲史,我們可以觀察到一些偉大的女性代言人的湧現。耐人尋味的是,她們居然同時扮演著煙花女子和國家話語發布者的雙重角色。
江南從來就是中國曆史上最大的煙花柳巷,這一傳統得到了良好的延續。直至滿清末年和民國初年,整個上海及其周邊地區仍然妓院林立,展示著遠東最大色情消費市場的偉大風貌。在這個情欲矽穀中誕生了一些聲名顯赫的尤物。明末吳越 “ 愛國 ” 名妓柳如是和金陵歌妓董小宛,是兩個楚楚動人的風塵先驅;而後,上海青樓 “ 四大狀元 ” 之一的賽金花成了其中最令人銷魂的一個,她對於八國聯軍司令瓦德西的床幃勸戒3,以及她與維多利亞女王和德國女王在社交場上周旋的 “ 雍容華貴 ” 的姿態,很令國人感到 “ 揚眉吐氣 ” ,從此成為帝國末世的救國英雄;而在上海成材的揚州雛妓張玉良是一個更為典雅的寓言,她的裸體自畫像在巴黎獲獎,成為畫布愛國主義的又一範例。上海妓女總是在用身體大義凜然地表述著國家真理。
然而,在所有的上海(江南)名妓中,隻有張玉良真正實現了身體話語的偉大轉換:從一件情欲市場的簡單貨品,變成了一個利用身體話語進行視覺宣讀的 “ 藝術家 ” 。張玉良的裸體自畫像《裸女》充滿了對肉體的無限憐惜,這種憐惜達到了如此的深度,以至她必須大麵積修改自己的醜陋容貌,以展示她的另外一個更加 “ 真實 ” 的肉體鏡像。但她謳歌肉體的行動,卻為殖民地上海情欲開辟了一條全新的道路。從此,上海 “ 吃文學飯 ” 或 “ 吃藝術飯 ” 的人,都聚集到了用身體話語言說情欲的偉大旗幟的下麵。
這是情欲在新世紀裏最重要的五大變化之一。在情欲解放區和 “ 大翻身 ” 的年代,張愛玲的旗袍的胸襟和下擺均已遭到了撕裂,文學正在進一步放肆地肉體化和感官化。衛慧的身體美學宣言《上海寶貝》,從頭到尾散發著口紅、褻衣和女性生殖器的狂歡氣息,所有的皮膚和器官都在其間舉行熱烈的話語慶典和遊行,向公眾炫耀著後殖民時代女性肉身的魅力,而靈魂則退化為一件披掛在身體之外的風衣。其中一個名叫 “ 馬當娜 ” 的女人,隱喻了那個西方身體解放運動女聖徒,後者象一盞指路明燈,照亮著上海旗手的奮勇當先的身影。而在衛慧的附近,一幹 “ 美女 ” 戰士都在爭先恐後。這種肉身化情欲大爆炸的景象,重新確立了上海作為頭號情欲市場的龍頭地位。
是的,上海情欲的市場化和消費化,就是它的第二種重大轉折。舊殖民地時代的布爾喬亞式的麵紗被揭去之後,超級市場的氣味變得越來越濃烈。精明的女人象兜售內褲一樣兜售著身體的 “ 自傳 ” ,期待著文化嫖客的光顧。情欲的無償奉獻時代早已一去不返,情欲經濟開始發達,人民幣和美金操縱了情欲市場行情的漲落,而且它的市場價格正在隨著貪婪指數的猛升而日益高昂,並因此製造出了大批情欲資本家,也就是那些身體資源交換男人資源而成為富姐或富婆的階層。這些新興資本家聯合那些準中產階級女市民和職業 “ 三陪 ” ,構成了情欲市場的主要賣家。她們擁有強大的隱形情欲霸權,足以在幕後操縱國家官員和國家資本。人們已經看到,貪官和情婦的秘密互動,構築了當代中國情欲政治學的框架。
幾乎所有的評論家都注意到了衛慧小說的一個基本立場:一方麵炫耀著女主人公的性經驗和性機能,一方麵謳歌西方陽具的偉大性 3 ,這種對中國男性買家的輕蔑,暴露了商業時代的國際主義特點:新興的中國情欲不僅要徹底擺脫黑市經濟學的枷鎖,而且正在廣泛尋找出口渠道,以期加入 “ 世貿 ” 的偉大行列。和所有中國產品一樣,它急需在西方市場範圍內找到更大的買家。克林頓與萊文斯基的辦公室演出,顯示了情欲在全球消費市場中的隆重地位。
情欲的摩登化,是它的第三個重要變化。摩登的都市景觀和現代化物質時尚,成為情欲大爆炸的最重要的語境之一。這些摩登場景既是當代情欲從中誕生的搖籃,也是情欲用以演出的布景。陽具化的摩天大樓、意大利咖啡、美國轎車和法國香水,構成了虛張聲勢的現代化符碼碎片,拚貼成一個情欲在其間騷動的舞台。這種情欲的摩登化起始於穆時英和張愛玲等人的小說,卻在衛慧的小說中走向極致,呈現出與保守的賈平凹式的男性情欲截然不同的麵貌。在我看來,這很象是中國情欲走向全球化的一場紙上預演。為了自我推銷,最原始的情欲渴望獲得一個時尚的前衛包裝。
情欲的第四個變化是,它現在終於擁有了自我傳播和張揚的權柄。沒有任何一個時代的女人象今天一樣肆無忌憚地放送著自己的身體隱私,並且越來越擅長身體作秀和進行新聞策劃,用情欲話語的每一種變化來製造 “ 賣點 ” ,以爭奪公眾的寵愛。這其實就是市場推廣原則的顯現。衛慧和棉棉無疑都是情欲營銷學和情欲廣告學方麵的專家,有報道稱,早在學生時代的戲劇表演和作品朗誦中,衛慧就已經發出蝴蝶式的 “ 尖叫 ” ,這可以被視作是身體解放運動的第一聲啼鳴。而後,上海的弄堂就到處響徹了情欲的歡叫。
借助海外出版商和數碼網絡,上海情欲的聲音在世界範圍內引發了經久不息的回響。但人們已經發現,《上海寶貝》充滿矯情的性謊言。虛榮的賣弄、浮華的炫耀、誇張的細節、對於上海都市摩登事物的狂熱崇拜、淺薄的時尚趣味,各種劣質的床幃噱頭、道聽途說的生命體驗,加上每一章前麵的那些西方名人格言,如此眾多的粉彩,拚貼成了一個脆弱的脂粉話語格局。 盡管衛慧在其後的幾部小說中調整了這種大驚小怪的話語姿態,但仍舊不能消除它們的內在的虛假氣味。這情形就象衡山路上的歐洲情調的酒吧,所有的布景和道具都隻是一堆文化代用品和幻象,或者說是沒有靈魂的物體空殼,閃爍著意識形態贗品的光澤。
在中國文學的性革命現場,到處散布著這類假模假式的性神話謊言,這就是情欲的第五個變化,也許還是最值得我們探究的變化。然而,中國情欲並未因此獲得健康的生長,而是遭到了謊言的替代,從而變得更加虛偽和無恥。人文情感崩潰了,剩下的隻是一堆赤裸裸的欲望、性和貨幣。毫無疑問,隻有大量的偽造的情欲,才能維係這種龐大市場,為急速膨脹的情欲消費提供保障。而為了迎接這種情欲經濟的全球化挑戰,在發生過來自上海衡山路的第一聲尖叫之後,許多蝴蝶都在預謀發出類似的尖叫。一個真假難辨的叫春的年代已經降臨,對此我將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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