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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曉龍:20年電視往事 by ◎ 孟靜

(2008-04-13 21:15:39) 下一個


他一個人,可以從頭講述20多年的中國電視發展史,《金婚》再一次把鄭曉龍從幕後拎到了幕前。

走進皂君廟的灰色小樓,仿佛回到了上世紀80年代,穿工作服拿著搪瓷缸準備打午飯的阿姨,看門大爺一副鐵麵無私的模樣……這還是北京有線台的原址,現在駐紮著北京電視藝術中心。該中心主任鄭曉龍的辦公室家具一律栗黃色,沙發是老電影中常見的灰褐色布套,很難想象這裏曾經引領過時代風雲。

馮小剛、尤小剛、趙寶剛……都曾是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的員工;《渴望》、《編輯部的故事》、《北京人在紐約》、《凱旋在子夜》、《四世同堂》、《便衣警察》……都源自這個化石般的小院。而這些人、這些故事裏都有鄭曉龍的策劃、拍板,甚至電視劇中出現策劃這個詞,都是他第一次提出的。《渴望》的編劇是李曉明,討論故事的還有其他三人:鄭曉龍、王朔、鄭萬隆,於是熒屏上有了劇本策劃這個稱呼。

《金婚》的故事

鄭曉龍被稱做“故事大王”,“我有一點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想了沒有平台,我想的能夠實現,因為我主管生產”。《金婚》也是他的點子之一,早在1999年,鄭曉龍曾經導過《一年又一年》——為了迎接建國60周年的獻禮片,那是他第一次使用編年體。《金婚》的創意也來源於此。他說完就完了,擱了有一年,發行部從市場出發,催促鄭曉龍趕緊找人做。做起來發覺難度很大,兩個人物要撐50年。《一年又一年》和時代結合緊密,20集分別是改革開放的20年,背景是兩個家庭的變遷,人物眾多,主創還到圖書館查閱了每一年的報紙,理出當年大事。《金婚》的人物單調,不觸及大的社會問題,“每集要找出一個話題,50個話題不能重複,開頭、結尾、矛盾、衝突、起承轉合,爭取把婚姻問題一網打盡,我們寫的是常態婚姻,不是離奇婚姻,那些我管它叫都市情感傳奇劇。而且有個最大的問題是主人公不能離婚,離婚再複婚就不算金婚了”。鄭曉龍說,編劇王宛平經常寫不下去,他就召集十幾個人一起開會,這種會開了十幾次,每人貢獻自己的生活體驗。

《金婚》中文麗生了3個女兒,是因為重男輕女就是鄭曉龍自己的生活經曆。他有3個姐姐,他媽媽懷第4胎時不想要,別人勸她,“一張桌子4條腿兒”,她還是打籃球、喝酒,想把孩子跳下來。生產時他爸爸隻顧對他媽噓寒問暖,醫生說 “是個兒子”時,他父母根本不相信,繼續聊天。直到鄭曉龍尿濕了哼哼,他父母換尿布時方才大喜過望。“我小時候夏天是蚊帳,冬天布帳,吊著大花籃,姐姐們從沒這待遇。”家中生活費被媳婦鎖起來,丈夫靠收鄰居電費先填飽肚子也是鄭曉龍的親身經曆。

有些不好表現的年份,例如“文革”,鄭曉龍說:“一定要有點技巧。過去我們隻表現風口浪尖那批人,造反派、走資派,批鬥遊街,其實大部分老百姓還在自己生活中,他們照樣生兒育女,柴米油鹽。‘文革’的柴米油鹽又和過去不一樣。比如出差,隻要真實表現側麵就可以。”1967年這一集,文麗和佟誌出差住店,因為結婚證上沒有照片,無法證實是夫妻,被造反派抓起來,說他倆是“搞破鞋”,夫婦倆因此大吵一架。《金婚》的主角是憑空虛構的,鄭曉龍的父母是軍人,而文麗是小布爾喬亞的老師,佟誌是工廠技術員,各自都有點文化和不安於室的小心思。鄰居大莊夫妻也是因為人物太單薄後來添加的,因為佟誌必須有個傾訴的對象。《金婚》在大連的單集收視率達到了28%,在北京第42集時超過20%,一般超過10%就可以算熱播劇,《金婚》是2007年電視劇平均收視的冠軍。“《金婚》的主題是婚姻需要經營、嗬護,不能讓它自然而然。”這種說法獲得了不隻是老輩人,也包括很多年輕人的認同,他們給鄭曉龍發短信感慨歎息,說他們由這部戲看到了自己以後的生活,這讓他很是驚訝。“你不相信2000年以後會有金婚嗎?你難道不認為年輕人渴望金婚嗎?當他攜手走進婚姻殿堂時,每個人都渴望相親相愛到老,凡是走入殿堂那一刻,一定是他們渴望的,現實是不是這樣另說,但是他們期望的。《金婚》有點寓言色彩,年輕人也有老的時候,問題遇到的是同樣的,現在的女同誌不會來更年期嗎?人生長的經曆是改變不了的,你也要有更年期,也要麵臨父輩的痛苦,年輕人不要認為自己有輕視父輩的權利,我年輕時也這麽想。你‘80後’、‘90後’怎麽樣?你要麵臨‘2000後’、‘2010後’。”也許正是現實婚姻的不確定性日趨加強,讓《金婚》這部看起來很平凡的電視劇得到認可。

20年

1982年,鄭曉龍來到剛從北京電視台電視劇部剝離出的北京電視藝術中心擔任編輯,它也是中國第一家專業影視製作公司。“中心”是差額撥款單位,國家每年撥款400萬元,但人員工資就需要700萬元,他們要靠拍電視劇養很多老職工,是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的不完全結合體。因為負擔重,一直沒有什麽錢,“一年要1000萬元才能維持正常運營,成立以來始終沒有啟動資金,用別人的、社會的資金。我們這屆班子給‘中心’淘回9000多萬元,總體講沒有大的失手,民營公司做到這種程度鳳毛麟角”。鄭曉龍說,1983年他擔任編輯部、攝製部主任,1984年成為主管生產的中心副主任。這時正是中國電視劇的起步時刻。“那會兒飛天獎有個豐收獎,凡是年產量12集以上的電視台就可以得獎。”聽起來荒誕,卻是事實,所有的電視劇基本都是一兩集的單本劇。

1984年由鄭曉龍組織拍攝的《四世同堂》就是中國第一部長篇連續劇,目的是給老舍平反,“此前,老舍為人熟知的作品是《茶館》、《駱駝祥子》,電視劇之後,這部小說成了影響最大的”。30來歲又有點自由思想的領導並不多,鄭曉龍的辦公室成了聚集地,“我們也是‘臭味相投’。有了第一部連續劇,又想做第一部室內劇,《渴望》就這麽應運而生”。之所以想到室內劇,還是因為沒錢。當時電視台雖然已經有了廣告,依舊缺錢,各台之間互換節目,有一個交換價,大約每分鍾15~20元,這筆費用有時會分給製作公司一部分,有時就不告訴他們。如果想繼續生產,除非找政府要錢,要錢又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鄭曉龍還記得,電視劇導演的外號叫“二百五”——分鏡頭費150元,導演費100元。

鄭曉龍說,那時的電視劇就是白拍,他們也沒有賺錢的概念。《渴望》花了102萬元,平均每集2萬元,製作成本相當少,賺的錢更少,一共賣了50多萬元,連本兒都沒回來。可是社會效應驚人,用萬人空巷形容毫不為過。公安部特地請劇組參加聯歡會,以表彰他們對社會治安做出的貢獻——犯罪分子也要看《渴望》,播出期間犯罪率大幅下降。

《渴望》之後,鄭曉龍手頭有兩個計劃:《皇城根兒》和《編輯部的故事》,“如果上《皇城根兒》,接近《渴望》,會被山的陰影蓋住。《編輯部的故事》完全另類,我提出先拍喜劇”。之所以有這個想法,是因為一起玩的這群人大部分是作家,最要拍馬屁的對象就是文學編輯。鄭曉龍又見到了葛優,他那時剛拍完《頑主》,還是個小演員。他們在賓館開會,設置角色:“牛大姐,馬列主義老太太;李冬寶、戈玲,永遠朦朧的大齡男女青年;摳門的劉書友和於得利。想話題,列出幾十個,分頭去寫。”《編輯部的故事》收視沒有《渴望》高,重播率卻高於後者。薑文看了這部戲後說,“電視劇還能這麽拍?”要求與鄭曉龍合作。

《北京人在紐約》在1993年可謂投資巨大——150萬美元,美國拍攝,其實劇組裏隻有鄭曉龍一個人去過美國。製片主任劉沙勸說,不如室內戲在國內拍,省錢。鄭曉龍不同意,“隻有我知道美國室內和中國室內有多大的差別”。男2號戴維是後加的,原著中王起明和郭燕沒有離婚,電視劇的第四集就讓他們分手了,“情節做了巨大修改,加上東西方文化差異碰撞,這也是這個戲影響大的原因。後來拍了《上海人在東京》、《布拉格有張床》、《情斷墨爾本》、《別了溫哥華》,沒有超越的原因都是因為在國內瞎編故事,沒有文化碰撞”。女主角選擇也磕磕絆絆,阿春本來確定的是台灣地區的演員胡慧中,她提出不要片酬,把台灣版權給她,劇組同意了。她的另一個要求是改劇本,以阿春為第一主角,鄭曉龍不得不放棄她。然後是香港地區的演員惠英紅,鄭曉龍讓她念報紙,“普通話太糟糕,我同期錄音怎麽辦?”馮小剛推薦了王姬,但也說她“不化妝顯老”。鄭曉龍對王姬的印象是她主持過“家庭百秒知識競賽”,反應很快,和阿春類似。郭燕的人選到開發布會時還沒定,嚴曉頻作為華人電台記者去采訪,被化妝師一眼相中。這部戲“央視”以5分鍾貼片廣告買斷了國內版權和海外版權。“楊偉光說,這是絕無先例的,以前是稿費,給個幾十萬元算便宜你了。我們共用版權,當時談的10年版權。它按刊例價,正好覆蓋我這150萬美元。地方台再播就是中央台從他們那兒掙。‘央視’第一次播出的廣告4000萬元,要是現在給5分鍾廣告我們就發財了。”鄭曉龍說。

在做過的所有劇目中,《結婚十年》收益最好,成本500萬元,毛收入1000萬元。與鄭曉龍個人喜好有關,他始終不渝堅持現實主義路線,無論外界流行什麽風潮。20多年來他們隻拍過兩部12集的古裝劇:《孔雀膽》與《巾幗悲歌》,還是尤小剛在時拍的。“和老百姓結合緊不會過時,脫離才會過時。拍戲要按生活邏輯而不是戲劇邏輯,美國沒那麽多曆史怎麽辦,基本都是現代戲。中國大變革幾十年,題材最豐富,近些年曆史也是大起大落,隻要你關注老百姓,就不會缺題材。王中軍是挖人的方式,人一走,原創能力就沒了,沒有公司風格。原創能力是影視公司的核心競爭力,“歡樂傳媒”、“世紀英雄”,個個航空母艦,全沉了。老總光會融資管什麽用?融完資打水漂,我們中心一直沒有錢,但我們倒不了。在風浪中我們不受影響,有的公司剛‘牛’了兩天,古裝戲一過不知拍什麽。很多創作人生活、思維的貴族化,編點脫離老百姓的故事,從故紙堆裏找故事,或者依靠台灣、香港的創作人員,這哪成?我們培養的人到外麵是競爭對手,從社會意義上講是有貢獻和值得欣慰的。”

鄭曉龍的觀點為:什麽是好電視劇?10年、20年後論成敗。有認識價值、經得起反複重播的才是精品。“凡這類作品都能長久保留,金庸劇再過幾年,有人重拍,原來的就播不出去了。可是《編輯部的故事》對社會是有認識價值的,到現在還在播,成為有保留價值的作品。有保留價值的是金庸小說,不是電視劇。《三國》重拍了,原來的電視劇就沒價值了。像《飄》小說非常好,電影也反映那個時代,那就有意義,隻要你的觀念是原創的。我們創造流行,《北京人在紐約》是商戰+愛情鼻祖,《便衣警察》是警匪片流行的起點。”

當然,他也嚐試過改革。2000年策劃過自認為引領風尚的《健身房》,沒想到電視劇收視主流還是中老年女性,對白領的時髦不感興趣。還有《無悔追蹤》,鄭曉龍至今還認為是中心拍過最優秀的作品之一,由於有人寫匿名信告狀,說該劇美化國民黨,在北京台幹脆沒播出。1991年,他赴美創辦華藝影視錄像節目有限公司,在北美地區發行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生產製作的電視劇,並獨家代理中央電視台中國電視節目代理公司在北美地區的錄像節目發行業務,這是中國在海外開辟的第一個電視節目發行陣地。1995年,與全國28家省級電視台簽約開辦了中國首家國產電視劇精品劇場——《常青藤劇場》,壟斷一個小時的黃金時間,有不少公司效仿,都失敗了。常青藤堅持了一年,賺了1000多萬元,也停播了。作坊式的電視劇製作商無法規模化經營,改革從來不是靠一個人的聰明才智可以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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