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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和中國文化

(2008-08-29 06:33:18) 下一個
 多元和中國文化
——範曾答《歐洲時報》記者問
【閱讀與思考】

http://www.oushinet.com    歐洲時報


範曾先生為《敦煌花雨》題字。(吳鋼攝)


範曾先生於今年四月與到訪法國的著名笑星薑昆在鐵塔前留影。(吳鋼攝)

 

  編者按:範曾先生既是享譽國際藝壇的中國畫家,也是一位具有深厚國學造詣,深諳中華傳統文化,精通古詩文,著作等身的詩人、作家。這也許是他稱自己的畫是“文人畫”的原因。

   範曾先生旅居法國近二十個春秋,其間“周遊列國”,往還於華夏與高盧之間,在零距離感受西方社會與文明的同時,將主要的精力注入對西方文化更加深邃的求索之中

  他的窗外,是不斷變換顏色的埃菲爾鐵塔和以她為代表的西方韻致的繁華;他的祖國,是經濟騰飛所帶來藝壇的“金色”輝煌與學術浮躁;而他卻甘於寂寞,曾用一年半的時間啃讀康德的《判斷力批判》。憑這一點,範曾先生就足以讓人肅然起敬。

  筆者相信,20年前的範曾,是精通中國文化的。但今天的範曾,完成了中西文化的邂逅,“化羽成蝶”,才真正成為多元文化的“通者”。

  被21世紀人類譽為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經濟全球化”潮流,在成功泯滅了經濟疆域、為人類創造巨大財富的同時,泥沙俱下,大浪淘金,正在對人類未來生存狀態提出前所未有的詰問。東西方的智者們,也正在通過對傳統文化的回歸,對多元文化的解析,力求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不同文化人類之間的共存”、“文明衝突”、“人類進步與現代化”等等“形而上”論題上得出自己的答案。範曾先生應該算這些智者中的一位。

  應本報之約,範曾先生以“洋洋萬言”,就“多元與中國文化”回答記者提問,廣征博引,精彩迭出,心得獨具,“和而不同”。今全文刊載,以饗讀者。

  問:最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舉行了一次世界多元文化的研討會,您如何評價這個研討會?

  答:這是一次充滿友善、和諧和相互尊重的文化盛會,五彩紛陳,美不勝收。這裏隻有相互的平視,而沒有任何人居高臨下,隻有平等而沒有霸權。這樣的會還會一年一度地舉行下去,它的存在使這嘈雜喧囂的地球,聽到了一種聲音,如聞仙樂耳暫明。人類的一切火與血的曆史,都是違拗大自然的法則的,人類的族群不唯沒有任何天賦的權力去歧視、統馭、壓迫另一個族群,同時沒有權力去忽視全世界不同族群文化的多元。

  問:您對多元文化的理解是什麽?

  答:天無私覆,地無私載,為天對地球上的所有人賦予了同樣的創造的權力,而“人類文化的多元性,則是原始和早期農耕社會對人類的恩賜”。這是我於聯合國教科文大會上的講話,我之所以重複這句話,並須進一步闡述這句話,目的是它對我們了解文化多元的源頭,有著至為重要的關係。當高山大川、浩瀚海洋足以阻遏人們交往的遠古,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人們都各自在一定的範圍內生息繁衍。大自然當時是無言的導師,人們在混沌之中漸漸看到光明,然而所看的角度,則大異其趣。由於思維的發展,所想的方法,也楚轅趙轍。煌煌太陽在上,光照的時間、強度不同,於是人類族群的膚色各異。而人們相互之間思想交通的工具——語言,更趨舍異途。仰望蒼天,杳無際涯;星辰隨旋,妙不可喻。原始的宗教情緒,對自然一定是且敬且畏的。人們不知所從來,於是不約而同地找各自獨鍾的動物,這個動物未必是美侖美奐的珍禽異獸,作為自己的祖先來崇拜,這是遍列全球的概莫能外的圖騰崇拜。本質意義上,和達爾文的崇拜猴子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是達爾文建立於自然科學的基礎之上而已。文化的多元,人類在那茹血餐膚的時代已然存在

  問:如何看待人類審美的主觀性與多元化?偏見是不是多元的孿生兄弟?

  答:人類的審美的多元,則更呈現出千奇萬幻的不同類別,多元意味著不同偏見的同時存在,並行不悖。偏見者,一偏之見也,宇宙是如此的豐贍,它有無窮無極的美的存在,誰也隻看到它的億萬分之一。君以為美者,我或以為非美;而我以為美者,君或以為非美,這是一個不用辯析的自在狀態。它自在,因為它快樂,你叫他不自在,它不快樂。我之自在,非他人之自在;他人之自在,非我之自在,這是萬萬來不得半點勉強的,因之,我們希求普天之下,不同的族群永葆厥美,恃守、看護自己祖祖輩輩傳統下來的審美尺度、標準和原則,而不為外物所移,恒居不變。“君子和而不同,”是先哲孔子之教,也可作多元文化之旨歸

  問:在當今,您這種觀點是不是會被人認為有些保守?

  答:其實“保守”一詞,當它放置在機械學的原理前,則是一種普遍的必要存在。以蒸汽機而言,蒸汽當然是生發推動的活力的所在,而活塞,則是阻擋這活力的保守之所在,這活力加上保守,才形成了機械之運動,這難道不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嗎?前進和保守之間,它們相互依存,不可或缺,乃是宇宙一切運動物質的不二法門。因此守護既有的文化,那是生發新文化之源,守護多元的文化,則是使文化得以在新的時代、新的生存條件之下,產生更加多元的基礎。事情就壞在一些無知而自視甚高的人,認為自己的一元是獨尊於多元之上的存在,認為自己才是那勃然而前的蒸汽。自以為先進,則必以為別人落後,於是達爾文的進化論之後有了哲學上斯賓塞的文化進化論。我們且將斯賓塞看作一個迂闊的學者,但他的學問一出爐,那擴張主義的先生們正在竊然而喜,那正是他們急不可待的、必須的文化一體化的理論先導。顯然,人類族群的文化乃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存在,它們拒絕這種強加之物,當一體化的謬說怪論喧鬧一陣之後,人類會對它棄之如敝屣,人們喜歡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傳下來的文化,還將傳給自己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

  問:您如何看待人類改造自然的文化?

  答:人類在自然前的狂悖無度實在是可笑之至的愚蠢,西方諺雲:“人類一思考,上帝就在笑”,因為人類倘若不依循自然的規律,不存敬畏之心,那麽,人類微不足道的智慧,立刻表現出本質上的愚不可及,而且隨之而來的是人類的惡德的呈現。《老子》有雲:“慧智出,有大偽”,人類的所有自以為是的“發明”,都會立刻有雙刃劍的另一麵出現,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尤其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更應在此深自懺悔,宛如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所說:“現在物理學家知罪了。”人類亦曾有過限製科學的幻想,譬如上世紀六十年代舉世的大科學家們的羅馬會議,但這些善的意圖,抵擋不住科學家們的好奇心。半個世紀以來人類科技的最大成就是電腦化和信息化,它豈止是洪水猛獸,那幾乎如《列子》書中那杞人所憂之天,那是不可設想的後果。二十年內電腦、信息覆蓋了全球,無遠弗屆。那卓越的比爾·蓋茨,在他成為無冕之王後,悄然退出了這個領域,去作他的慈善家,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好奇心,已然在逐步改變了人類的生活,其善與惡,正不可逆料。據說,電腦的垃圾所帶來的對人類整體靈智的毒害,有甚於往昔一切發明的一萬倍。

  問:電腦化、網絡化、信息化是多元的剋星嗎?

  答:電腦信息無隙不入,它在人類實實在在的世界之外,創造了一個虛擬的世界。人們奔走相告世界角角落落的真的、假的、幻覺的、虛誕的、可知可不知的信息。全世界沒有一個人再會有牧歌時代的靜如止水的心靈,人類跌進一個大迷茫之網,聽到這個說股市的燦爛前景,那個說指數的暴跌危機,莫衷一是,罔知所遭。宛若二戰時期德國情報的發達,使一萬個情報有一萬個結論,等於沒有情報。於是我們不免記起了二千五百年前的孔老夫子說:“三思而後行,再,斯可矣”,孔夫子隻需正、負兩種判斷——“再”,第三種便是多餘。其實我們在自以為聰明的時候,不過是將更聰明的人早說過的話忘記了而已。電腦在人們的迷惘中有些得意了,軟件的製造者,現在已將中國音、韻、律輸入,據說你限它一個韻,譬如“十二文”,叫它描述一下自己失戀之後的悲哀,而且必須是七律,不消一分鍾,那詩就滾滾而出,絕對比鬥酒三百篇的李白快,令人不勝遺憾的是,詩卻是牛頭不對馬嘴,令人啼笑皆非,最蹩腳的詩人,都會增強了自信心。電腦不是人類多元文化的福音,它能造就一個軍團的、麵貌大體相類的“詩人”,而真正的詩人卻會漸漸消失。

  寫文章的人,不會再留下雨果式的精美的手稿,以珍存於密特朗圖書館的手稿部;寫情書的人,失去手跡的溫暖的回憶。更可恨的是打出一個字,後麵必跟出一個詞組,中國的文字之妙就在於組合時的絕對自由,電腦當然不會有那種“天章雲錦”的樂趣,再見不到,清水出芙蓉的自然情態。

  當然,一概否定電腦的人,不是頑固不化,便是智障。電腦提供了你查詢的方便和儲存的無限,然而這個方便和無限之後,依然有著相應的毛病。你可能查取到那零珠碎玉,但百分之九十九點五它會向你不厭其煩地大量地提供陳倉老穀、爛芝麻。當然電腦的巨細無遺也提供了你揭發文抄公的方便,有一次我命諸生依杜甫《秋興八首》韻作和詩,某生交來之後,我看到其中七首完全不通,而就中一首則必出自斲輪老手。乃命熟知電腦之研究生,追查之,果如我之判斷乃抄襲於清人詩稿。當然電腦用途不少,有益於人類處多多,我僅講的是文化領域。用於國防軍事和其它科技,則是另一領域的問題。

  電腦在改造著文化,改造著一部分文化人。今天已有越來越多的電腦型知識分子,他們來到麵前,失去了前一代知識分子的靈智風發和談笑自若,大體有些冒傻氣。他們漸漸成為了電腦的一部分,這種貽害所及,甚至影響了少年們的健康,我不能不告誡那些家長們,叫他們的孩子到大自然中去。二千三百年前大哲莊子說古代有赫胥氏者,其族人與鳥獸草木同在,含哺而嘻,鼓腹而遊,過著人與自然合而為一的生活。當然,那隻是哲人的睿智的幻想,然而他卻講出了一個真正的道理,人一旦與自然徹底的隔絕,無異於病態學中的自閉狀態,那麽生命的危機即睫目在前。

  問:如何看待多元文化中的主流文化?

  答:文化再多元,我們可以大分為兩元,這便是東、西方在思辯方法上的分野。東方的文化和西方的文化各自的大廈大概差不多同時建立於公元前500年至公元前200年,那時西方是古希臘時代,中國則是東周春秋戰國時代。這時是確立思維方法、語言概念、範疇和立新樹則的肇創期。西方的邏輯學,幾何學和物理學,都需要精微的推演法作為他們的學術研究之法門。東方的,無論是中國和印度都以大而化之的歸納法作為創說的根本法則。西方的邏輯學使數學得以發展,而眾所周知,數學乃是科學之母。有機械必有機心,莊子之論,並非空穴來風。機心者凡事必有明確的計算,其可行性、其實施法、其結果,必一一推論之,實驗之、試行之。西方的哲學與科學同步,有時哲學家,本身便是科學家,如希臘之亞裏斯多德、德國的萊布尼茲和康德。科學的前進是加速度的,而哲學家在書齋中的沉思默想,卻加速度不得,哲學家漸成尾追之勢,以至到了羅素的學生維特根斯坦時,他不無悲涼地稱,現在哲學家已經無事可作。東方感悟的、歸納法的哲學家們,卻不會投入自設的牢籠和鐐銬,他們憑虛馭風、羽化而登仙,東方的思辯來自天人合一的哲學信仰。他們將研究主體和研究客體合而為一,而天宇的無窮盡性,即東坡先生所謂“此天地之無盡藏也”,是經得起哲人們繼續作逍遙遊的,隻是和科學的距離越來越遠。西方科學家用一個美麗的方程如愛因斯坦或者麥克斯威爾,都在敘說著宇宙的經典鐵律,而這些鐵律是存在於人類之前的。物理學家楊振寧先生說,即使地球沒有生成之前,麥克斯威爾的方程已經存於宇宙。這在中國稱作“天機”,而偉大的科學家都是泄露天機之人。中國民諺曰:天機不可泄露,其實根源在於中國人對“機事”的蔑視和對“機心”的提防,另一方麵認為宇宙大不可方,抱著六合之外,聖人置而不論的觀念。中國哲學史的前進和科學關係不大,而和人有著絕對的關係,張載(北宋大哲),之後二百年有朱熹(南宋大哲),朱熹之後三百年有王陽明(明代大哲),至於這期間科學的成就和他們的思維是杳不相關的。

  東方感悟的歸納法的思維和西方推演的邏輯思維,都達到了一個巍巍乎高哉的境域,這思想上的二元,並行於東西方,而在冥冥中的邂逅,使我們不勝驚歎東方哲人不實而驗的智慧。當我讀到康德《純理性批判》最後,康德心頭升起了兩個詞:星空和道德時,我不禁欣極而呼,這不正是與老子“道經”和“德經”不期而遇嗎?我相信,東西方的哲人都在解決著兩個字之間的關係,這便是“天”和“人”而他們的玄思冥想,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法在漸漸接近宇宙的本體。而今,電腦時代來臨,東西方的哲學會不會進一步拉開距離,各葆一元的地位,或者融匯而創新的一元,這都是十分有趣的問題。

   問:讚成文化多元與各民族注重保護傳統文化是相關的,如何進行傳統文化的保護?

  答:由文化五彩繽紛的多元,最後談到東西方形而上學領域的兩大元,我以為這種思路能幫助我們從紛繁的存在中,一一辨析入目,從而有更為廣闊而博大的胸懷容納和接受所有相異的文化。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種心態有助於人類的“講信修睦”的大同世界的逐步實現,這是人類至大至美的善的目標,我們應為它的來臨盡其所能

  人類的文化從人文初開及至於今,任何古國的遺存,都可說是劫後餘燼。我們所作的一切保護工作,都是在殘灰劫火中淘出那殘存的吉光片羽,即使碩大無朋的古希臘巴特隆神廟、古羅馬鬥獸場、中國圓明園也都隻留下了夕陽殘照中傷心極目的骸骨。人類建造文化的聖殿何其艱難卓絕,而破壞則隻需一把火,人類有創造的美好欲望,同樣有破壞的凶狠險心。人類破壞的目的來自族群之間的仇恨、對珍寶財富的掠奪、對高於自身文明的妒惱,而人類文化史上最醜陋的則是1860年英、法聯軍對中國號稱萬園之園的圓明園的徹底焚燒和劫掠。本族群的破壞則來源於王朝的更替、經濟利益集團的矛盾、蠱惑人心的宗教歧見、流寇的掃蕩和竊賊的偷盜。中國曆史上任何一次滅佛運動如北齊、如唐、如太平天國,其所毀之徹底,都是史所罕見的。以儒家為自豪的中國,在文化大革命中譚厚蘭所率紅衛兵將孔陵七十五代衍聖公的石碑完全砸爛,墓室珍存一夜之間搶劫一空,這是中國文化史上罄竹難書的一頁。今天的孔陵竟如何,當人們想起保護的時候,所作的工作隻能是收拾殘局,所有衍聖公的碑都是用水泥重新粘合起來的,昔日的尊嚴隻剩下了破落。

  所幸者和諧之世終於來臨,中國曆史遺存又層出不窮地出土。紅山文化、河姆渡文化和三星堆文化的彰顯,將中國人文曆史的輝煌,推向新的高度,而兵馬俑的出土,更蔚為世界文化奇觀之一。我們在躬自流涕之後,終於有了一些欣慰的笑容。

  王國維於1919年己未沈曾植(寐叟)七十歲時有祝禱壽文,文雲:

  “竊嚐聞之,國家與學術為存亡,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天不欲亡中國之學術,則於學術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世變愈亟,則所以篤之愈至”。

  保護中國文化傳統,不隻需要發動群眾,更須有真知灼見的學人導夫先路,絕不要再作盲目的修補和刷新,竟至於將那典雅的蘭亭油漆一新,將黃鶴樓修得如假古董一般可笑。曆史感是造不出來的,那時代的滄桑,也可以構成審美的對象,引發無窮的感慨。那圓明園的殘柱,在夜幕來臨之前,不啻唱出了一首悲憤之歌

  這不隻引發了我們的自強之心,也使當年構患者的後代良知發現,識得“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真理,從而不要再在國際舞台上忸怩作態,演出一些不齒於中國人的醜劇。

  中國的文化不隻存在於朝廷、廟堂和黌舍,它還深深地根植於民間,成為了在時間一度性中流動的集體記憶,它們的表現或是一種說唱、一種手藝、一種傳統方式,(譬如以世家為傳承載體的詩文傳統)這些文化以更廣泛而豐富的內容,構成中國文化的偉大傳統。摯友馮驥才兄近二十年來舍生花之妙筆而就精微之檢索,其對即將消亡的某些中國民間文化的拯救工作成績斐然,為世所矚目。

  文化的發展的前提是光複舊物,承繼前脩,先行而後知。在我看來,行與知,行先於知,其知必深,而知先於行,其行必躓。因為一切真知都來源於實踐,譬之作畫,不畫千張萬張,何稱懂畫;亦如談兵,趙括作紙上談,一戰即潰。

  在奢談保護民族文化的人中,我們很容易從中挑出對傳統一無所知的愚瞽癡聾,苟任由他們保護,必是一場新的災禍。唯有深知傳統的人能勝任其事,如李學勤先生所領導的有關中國確切紀年自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的向前推移,那是一項集考古學家、文字學家、曆史學家、科學家嚴肅工作十數年的偉大成果,我尊崇這些愛國者的苦心孤詣,他們卓越的工作無疑提高了全民族的自信力和自尊心。

  儒家學說生命之樹長青的標誌是孔子學院在世界如雨後春筍般的發展,而國內也紛紛揚揚地成立了形形式式的孔學研究的機構和學校,在電視銀屏上出現的孔學普及講座,為儒家思想的傳播打開了方便法門,甚至有好事者辦起了少年班,叫七、八歲的稚子們搖頭擺尾地背誦子曰禮雲,是頗富生氣的一派風景線。可見諸子之學中,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依然是入世的、切於實用的學問。這一切作法都無可厚非、摸石頭過河,都可作多方之試驗。依我之見,當務之急是請博學鴻儒們編撰小、中、大學的儒學課本,在時間的考驗中,逐步形成統一的、權威性的教學必讀教科書。權威不是任命的、不是長官意誌可以決定的,它在比較中自然生成。當然編者不同,風格各異,也可能在教材上有不盡相同的選擇。有重儒家心性派的,有重儒學義理派的,這都無妨,未來可能統一的課本正是各派的綜合。我想這是提倡儒學的一條宏門大道。

  至於世界各地的孔子學院大概第一步還是先過語言關,中國文字不大好學,不如拚音文字,會說了就會念,不過我相信,二十一世紀中文將是一種強勢語言,不像法文,擔心自己的頹萎。

  問:如何評價當今書界畫壇?

  答:中國畫自上世紀五十年代黃賓虹、齊白石、徐悲鴻逝世,繼起者是一群天才卓絕的大師,山水畫界的傅抱石、李可染,花鳥畫界的李苦禪、潘天壽,人物畫界的蔣兆和、黃胄,皆是功力深厚、慧智超群、風格爽發的大手筆。彼時可謂千日當空,群星燦爛。上世紀九十年代前,大師先後鶴歸道山,畫壇立刻呈現了短暫的沉寂。當有大師罩著的時候,各省市的群雄們都能安其位,樂其俗。一旦藝壇無主,那各種躍躍欲試的心態都會萌生。加之市場以興,鐵飯碗的打破,無疑使群體性的惰怠失去了支撐,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首得其惠的是在社會契約允許範圍內發跡的商賈、企業家,包括歪結領帶的村鎮企業家。其次得惠的當屬藝術家,他們發現市場並不屬大師所專有,於是奮起直追,朝學執筆,暮儲萬貫,飄飄乎迷不知所向。他們以為銀屏弄一個臉兒熟,是藝術成就必須具備的條件,藝術之外的東西想得太多,藝術之內的真諦則所知甚寡。更迫不及待的是贗造名作,高價求售,天下第一等的聰明人和天下第一等的笨家夥都在作畫,簡直是世界上獨無僅有的奇觀。在這方麵,本人是重災區,網上統計,我的偽作流佈於海內外者有五百萬張,苟全為真品,以我平均每年畫200張計,當畫二萬五千年,這浩蕩的贗造大軍,少說以萬人計,最初出現第一張贗品時,我頗憤憤,至今我悟出了民諺所謂虱子多了不癢的道理,那就耐心等待著法製的健全吧。

  心浮氣躁,很少見書畫界那堅守寂默之道的高士,再見不到倪雲林和黃子久,見到的畫家氣質高華者不多,而書家胸無點墨,寫一部草書千字文,錯了十四個字。畫家、書家都在暗中計算,畫以尺計價,這是天下最荒唐的事。藝術從來不可以量化,宛如文字不應以字數計一個道理,寫長詩的必是富翁,寫七律的聊可溫飽,而寫“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陳子昂非餓死不可。

  繪畫成了社會的熱門,嗓子不好去獨唱一定會被哄下台,而畫家則不然,明知自己不行,卻有著種種的旗號的支撐,對後現代主義的曆史尚一無所知,卻以後現代主義自標,既然米羅畫一根線可賣一千萬英鎊,豈獨我不成?在人類的文化史上沒有比後現代派更能起到對古典主義釜底抽薪式的顛覆作用。目下報考中央美院的有幾萬人,都以為這是一條成為名人的捷徑,於是竟有友人帶著兒子來找我,說:“他學什麽都不行,幹脆跟您學畫”,而喜歡自嘲的朱新建稱自己什麽都不是,“墮落成為一個畫家”。

  然而,不需過分悲觀,中國是一個大國,什麽奇跡都會發生,隻要是美的真實的存在,都會在一陣喧嚷之後再現人間,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後,《尚書》在人間絕跡,偏偏漢代有一個名伏生者,將《尚書》背誦了出來。藝術不是兵團作戰,它永遠是少數人的事。《全唐詩》有四萬八千首,二千二百個詩人,最後還是李白、杜甫、韓愈、李義山少數人名彪千古。以某一個詩人言,其頂尖的傑構,也是少數幾首的事,陸放翁的《劍南詩稿》有詩萬首,然而就中有三、五十首膾炙人口,流傳百世,那就是大詩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俯仰之間,不亦越乎萬裏之外。藝術本是智、慧、靈不期而至的產物,功力稱“智”、悟性稱“慧”、最最難得的是“靈”,“靈”,精靈也,神思也、妙諦也,它忽焉而來,忽焉而去,那是通郵天地鬼神、可以心悟不可以言傳的、不可見的存在。而能有“靈”的藝術家百無一焉,千無一焉,萬無一焉,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此其類也。把藝術當兒戲、當混飯吃的工具的人,在西方的文藝之神雅典娜、東方的文藝之神莊子前應當自慚形穢。

  我們大可不必為中國藝術之前景擔心,後現代主義在中國沒有根。首先,它們沒有像西方德裏達、利奧德、赫伯德裏特等理論的先導,使他們心裏沒數、唬人時心裏發虛。其次,他們知音蓋寡,中國人在藝術欣賞上不太如西方人之喜歡跟濤隨潮,你深刻了半天,遇到的大體是心不為所動的、有著東方人特有的自恃力的人群,所以798之類的藝術市場,雖有種種的標榜和鼓吹,種種的人物去起哄,大體的命運是少數人得益,而大多數藝術家則眼巴巴看著那些張大嘴、滿嘴牙齒、戴著軍帽的畫中人在向他們嘲弄。

  然而中國畢竟是文化大國、文化古國,當中國已出現了屈原的時候,那藐視中國文化的倫敦市長的祖先盎格魯-薩克遜人正在茹毛飲血呢。中國文化中形而上的部分,在廿一世紀之後,將愈來愈見其博大而深邃。形而下者謂之“器”,我們大體可稱之為文明,形而上者謂之“道”,我們以為可較恰切地稱之為文化文明是可以拿來主義的,你今天有的,我們明天會有。而文化則不然,形上之思存於世界某一族群的血液之中,我之所有,不太容易成為你之所有。“好學近乎智”中國人近三十年的實踐已然接近了西方幾百年的成果,人們發現原來中國國學最了不起的啟智的功能,不惟沒有使中國永遠落後,而正是由於它使中國人絕對有權屹立於世界民族的叢林。

  問:您是國畫大師,您如何看中國畫的未來。

  答:中國畫向何處去,是食人之剩菜殘羹、誤以為創新呢,還是強其內質、自辟蹊徑呢?當然,有誌氣的中國人取其後者。於是我提出了“回歸古典,回歸自然”的藝術口號。其實這個口號的發明權應屬於東西方的先賢大智,西方文藝複興時,他們從希伯來文的聖典得益匪淺,而東方韓愈、柳宗元輩的“文起八代之衰”,也絕對是從先秦兩漢的文章得到啟示。人類有一個挖不盡的寶庫,其中有無盡藏的儲存,提供了你具體繼承和抽象繼承的可能性。而不死於古人章句的智者,代有其人,這就造成了中國文化的瓜瓞綿延、生生不息。然而在創造中再生必借助於自然的啟迪,自然在人類麵前,永遠是莊子所謂的“大宗師”,人類的一切智慧,都是小智小慧,而宇宙才是大智大慧之所在。宇宙一詞早見於莊子,那無始無終的時間稱宙,而無際無涯的空間稱宇,它是人類所有的智慧之源。在自然之前,人類所能作的唯一選擇是敬畏。敬畏之、依順之然後才有創造和前進。一切人類違拗大自然的行為,最後都以徹底的失敗告終,這是為人類曆史所充分證明了的。然而人類一切的惡德之源,便是忘卻。柏拉圖所告誡人類的:人類用自己不朽的生命,對永恒理念的回憶,需要一種方法,那就叫邏輯。我們很遺憾西方若幹企圖媚俗的政治家,他們本應有很好的邏輯思維,不要忘記法國是黎曼和嘉當的故鄉,作合於邏輯的思考,不隻是數學家的家數,而且也應該是政治家的家數。

  中國畫和中國的古典哲學、詩學一樣,有著沉雄博大的傳統,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化必然對世界有著巨大的愈來愈明顯的影響,中國文化自古以來就不是故步自封的保守的文化,它以百川歸海的雅量吸納世界的文化,熔鑄著自己,改造著未來,中國人同樣有著不計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大度,然而倘以為今日之中國依舊是1860年前的中國,那你就不能稱為識時務的俊傑。讓我們等待奧運聖火在北京的輝煌,這輝煌其實屬於世界所有熱愛和平的人民,它不是政治討價還價的砝碼,有眼量的政治家們將會深知中國和世界的未來,躬自反問,以曆史看今天,我們應該如何作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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