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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移民大半生(二)

(2011-01-03 07:55:55) 下一個


(二)


據我大姐回憶,到北京之後,我們最初的家安在了白塔寺附近的鞍匠胡同
5號(鞍匠營),我就是在那出生的。那是一個很大的四合院,五十年代,當然沒有廚房衛生間設備,我姐說,我媽連火都從沒有生過,不會用煤球,蜂窩煤爐子,每天要從井裏打水上來,然後和我姐一挪一步的抬回家,那時我大姐也不過隻有六七歲。怪不得母親一直最為心疼大姐,也許就是因為她們那一段相依為命的日子是我們這些小的所不知道的。我大姐說,我父親工作很忙,一天到晚不在家,我說難道就這樣丟下語言不通環境陌生不知所措的老婆孩子在家自生自滅?大姐說後來父親的單位派了一位工人來幫忙,教母親生火封火,幫母親抬水買菜;母親需要的生活用品一概買不到,隻能偷看鄰居用什麽洗衣服,用什麽洗菜……。我姐說,那時北京人非常仇視日本人,他們搬來後幾乎沒有人理睬他們,當然也是因為語言不通根本無法交流。可就是在那樣的情況,已經有了四個孩子的母親,還生下了我,接著,又生下了我的兩個妹妹。我大姐說生活狀況很快就得到了改善。以後的幾年就是不停的搬家,住過東四七條,前海,北河沿大街什麽的,最後,大概是56年,搬進端王府大院直到離開北京。我人生的的記憶應該說就是從那開始的。

對於母親,我最初的記憶是什麽呢?我一直這樣追問。我不知道別人,但我說實話,就像是對空氣沒有記憶一樣,我拚命想也想不起在母親懷裏被抱著的感覺。我隻知道肚子餓了找媽,口渴了找媽,冷了找媽,熱了找媽;早上起床要穿的衣服就放在床頭,放學回家飯菜已擺在桌上,無論從哪回來了,一進門就媽呀媽的大喊,直到看見媽了,才放心地走開,天塌了也不怕了。在我兒時的記憶裏,父親就像是一個符號,是我家的至高無上的“君主”,是我家的天。而天是那樣的高,遙不可及,而母親是大地,接納著我們,寵著我們,任我們在家裏“胡作非為”。雖然父親非常嚴厲,但他早出晚歸一天到晚都不在家,而且還經常去野外考察。所以白天就是我們孩子的自由世界。我記得我哥他們可以把蛐蛐罐搬進蚊帳,幾個男孩子趴在床上厥著屁股鬥蛐蛐;我則常常招來小朋友在我家躲貓貓。我們會把塌塌米上大櫃子裏的被子全翻出去,然後躲在櫃子裏,會把地毯卷起來再鑽進去,總之什麽招都想得出來;想演戲過家家,就會把我媽的漂亮衣服拿出來大家穿上,把那些漂亮的扣子串起來當項鏈……。等我自己當了媽媽以後,回想起這些就不禁發笑,心想,我媽那時為什麽就沒發過脾氣,把我們都趕出去呢!反正我這個媽是不可能容忍我女兒帶著一幫小孩子這樣“上房揭瓦”的!不光是我,就是現在,恐怕哪個媽媽也做不到!

對這個問題我問過我媽,老母親說,對一個孩子來說,每天高高興興的最重要,至於家裏亂了,東西丟了,書撕壞了,玩具毀了都沒有關係,孩子就是要和孩子玩的,玩得高興就是最大的好事。這要是放在從前,我肯定不敢苟同,但到了英國以後,不斷地聽他們的教育理念,所謂快樂教育法,他們以為讓孩子快樂是教育成功的第一步,然後才言其他慢慢地 也開始“中毒”了。仔細想起來才發現母親是從來沒有要求過我們成龍成鳳的,雖然來自父親的壓力很大。

小時候,在我心裏,媽媽就是媽媽,和別人的媽媽並沒有區別。可是說起來可能沒人會相信,知道了她的與眾不同,是從別人那裏開始的,也就是說我是從別人的眼睛裏開始了解母親的。我記得小時候每每去鄰居家玩,小朋友的媽媽都會對我說,你媽媽真是太能幹了,或者說你媽媽太不容易了!A這樣說,B也這樣說,一般我也就是笑笑,並不知道她們為什麽這樣說,也不明白“能幹,不容易”是什麽意思。終於又一次,小依依媽媽又這樣說的時候,我忍不住問。這位阿姨說,你看,誰會能像你媽媽一樣天天洗衣服,寒冬臘月滴水成冰也不例外?我馬上想起了掛在院子裏凍得硬梆梆的衣服;誰能像你媽媽一樣七個孩子的衣服全是自己做,毛衣自己打?我趕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裳,想起媽媽隻要閑下來手裏肯定打著毛線;阿姨又接著說,誰能像你媽媽一樣,把家裏的地板擦得像鏡子,我想起我家那灰色與磚紅色相間圖案的地磚,從來可以讓我們滿地爬,沒見過灰塵;誰會像你媽媽一樣一遇到出太陽就把被子全拿出來曬……,我立刻就想起曬得鬆軟的被子,散發著那麽好聞的太陽味兒……,我還記得一次寫作文,我寫了太陽味,老師說,太陽怎能有味?畫了一個重重的問號。我沒法解釋,可就是這氣味成了我童年的logo, 並且伴隨著我到現在。

是啊,大概所有人都會是這樣,對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東西視而不見。我以為世上的媽媽都是這樣當的,雖然家裏一直有孫媽幫忙,但媽自己從來不會袖手旁觀。事實上她比誰都忙,每天孫媽起了,她自然也就起了,為一家九口人,(後來患了偏癱的奶奶也和我們同住)準備早餐,每天都是最後一個睡覺,但我往往都是早就睡了,也不知她都做些什麽。 現在回想起來,照顧這樣一個大家,吃起飯來就像是個小食堂;一到周末洗澡日,脫下的換洗衣服就像是一個軍營,沒有過人的能力恐怕早亂套了。不過,我大一點的時候,尤其到別的同學家參觀以後就開始批評我媽了。我說我的同學說他們一個冬天才洗一次澡,我們為什麽每個星期都要洗?我們同學的衣服穿幾星期才換,我們為什麽三天就要換?人家的地板根本不用擦,人家的被子很少拿去曬,如果把這些都省了,媽你不是就輕鬆了嗎?你就不用這樣累了吧?第一次聽我說,媽很吃驚,以後說多了,媽就笑著說等你們長大了,自己會做了,我就輕鬆了。她完全我行我素,根本不聽勸。

在我幼時的記憶裏,父親母親吵架是常有的事。一吵架他們就用日語,我們也不知道他們吵什麽。但我慢慢的也能聽出來了,他們大多是為錢吵架。好像我們家那時錢永遠都不夠用。其實在當時父親的工資應該說是很高了,雖說不能奢侈,但簡單過日子應該沒問題吧。可是爸老是說媽不會管家,不會節省,但媽總是難過得流淚……。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大伯父出了事,不知是犯了什麽錯,被判了刑,送到了北大荒勞動改造。他家還有五個未成年的孩子,大娘又沒有工作,父親義不容辭地承擔起他家的生活。據母親說,父親每月工資幾乎全給了伯父家,我們就靠父親的稿費和典賣物品來維持家用。對父親來說這可能是天經地義,但對母親來說難免不理解,會有怨氣。再加上父親絕對大男子主義,這樣大的事我估計他也不一定會和母親商量,我猜想母親也一定是抗爭過的,為了她自己的孩子她一定是要和父親爭一番的,但是父親哪會聽她的,他自己決定的事輕易不會改變。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八年,直到大伯父的一個女兒大學畢業,另外兩個孩子找到工作。

母親在這八年受的苦可想而知。當然,也許,以當時的生活水平,我媽是不太會節省,她畢竟不是一個會把一塊錢掰成兩塊錢花的人。可是,她一個外國人,語言不通環境不熟,北京當時的生活水平本來就已經比日本下降很多,讓她維持一個在她看來已經是最起碼的水準已經不容易,她如何知道怎樣才能再縮衣節食呢?她以為的生活必需品肯定會比一般人多得多,也許這就是為什麽父親老是不滿意的原因。 俗話說,從簡奢易從奢入簡,就是這個道理。可母親也並沒有什麽錯,當然父親也沒有錯,可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問題找上了你,你怎麽辦,隻能承受,不是嗎!

我們在端王府大院裏住了十年,我在那是如魚得水,交了一大幫小朋友,遊泳,打遊擊,過家家,演話劇,辦學校,最快樂的童年時光就是在那裏緩緩地流過去了。後來我也能開始幫著媽帶妹妹,跟著媽去買菜了。母親很少和人說話,當然也是因為說不太清楚,但母親愛笑,對誰都麵帶微笑。北京人恨日本人是出了名的,但母親在我們的周圍走到哪,都會受到別人的照顧。賣菜的,賣米的,賣醬油的,我們幼兒園的阿姨,學校的老師,醫院的醫生,人人都對母親格外的友好。母親名聲在外,以她的勤勞微笑贏得了大家的尊重。我們有時候還會被一些淘氣的男孩子追罵,可母親從來沒有遇到過。母親可也是愛她的國家的,聽了罵日本的話也會不高興。有一次我說,日本人在中國殺了那麽多人,人家罵一罵也是可以理解的。母親說可日本人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嗎,我說那他是自找的,誰讓他發動戰爭呢。母親說那是國家的事,國家讓你上戰場你能不去嗎,沒有人願意離開自己的家,沒有人願意自己的丈夫孩子死不回還……,一切都是國家的錯,人民有什麽錯?!那時我雖不是很懂但也無言以對,不過可能也就是在這不知不覺之間,我成了堅定的反戰者,反對一切戰爭。

後來文化革命開始了,整個國家陷入了瘋狂,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就是連國家主席都不知道。我們家的左鄰右舍全都成了牛鬼蛇神,我父親的單位正忙於搬遷,暫時無人問津  ,倒也贏得了一段平靜的日子。我家前麵住著陸誌韋老先生家(原燕京大學校長),運動一開始就被抄家,趕走了保姆,禁止供應細糧(隻供應玉米麵)。年輕人還好說,陸老頭,陸老太可就慘了。母親好幾次讓我把米送給他們,我媽說他們是南方人吃不慣玉米麵的。我們最後要離開北京的那天,陸老太太抱著我媽痛哭,真正的生死別離,一走再也沒能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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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hangjia 回複 悄悄話 母親說那是國家的事,國家讓你上戰場你能不去嗎,沒有人願意離開自己的家,沒有人願意自己的丈夫孩子死不回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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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排這句話
老百姓,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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