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記:小時候,常常聽這個說要回姥姥家,那個要回姥姥家,總是很羨慕。因為在我兒時的腦子裏,我的姥姥家很遙遠,遠在天邊,遠得難以企及,遠得像一個夢……。
多年來我一直都在籌劃著去趟日本,卻總是陰差陽錯地不成行。眼看著多少親朋好友都陸陸續續地去了又來,而最該去的我卻遲遲沒動。可就在上個月,我妹來電話說她準備十一月帶女兒去京都看紅葉。這真是讓我喜出望外。按理說和妹妹約著上哪玩玩不是什麽難事,可是這些年我們都是忙著工作工作,一年到頭就這麽幾星期假期還都是要用來回家看老母親的,那種情況下,去那都是不現實的,何況她從來都是比我還忙。可現在機會說來就來了,她得空去度假,而我現在是天天“休假”。於是訂票,而且順利地定到了和我妹的同一班機。和她一起去,這日本之行就有了不同的含義,它將不僅僅是旅行觀光,而是一次探親,尋根之旅了,而這才是我夢寐以求的。因為自從七八年第一次她跟我媽去探親,她和日本的親戚們就有了來往,而且這麽多年她和我們的那些表姐表哥一直保持著親密接觸。表哥家掛得的日曆上,我妹的生日都是作了醒目標記的。表嫂開玩笑說,她的生日表哥不一定記住,但妹妹的生日是一定會記住的。況且她在日本生活多年,熟悉情況,日語超級棒,將能掃除一切交流障礙。我自己都不得不懷疑冥冥之中我是不是就在等待這一刻?!
飛行了不到三個小時就到了大阪機場,比飛回貴陽還近。原來到日本是件這麽容易的事!表姐真美(日語發音Mami)來接機。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在京都有一位和我長得很像的表姐,但我沒想到會有這麽像。一見麵,第一秒鍾我和她都不由地愣了一下,第二秒鍾就熟悉得好像我們從來都認識。我妹和她嘰哩呱啦,兩人都用極快的語速說話,你拍拍我,我拍拍你,Mami不停的指指我又指指她自己,笑,前仰後合的笑,真喜歡聽她的笑聲。那分鍾我第一次後悔這麽多年為什麽沒有學學日語!就憑著這位和我長得如此像的表姐,我也應該會說日本話啊!
表哥把我們安排在四姨家。雖然兩位老人都已去世,但他們家裏一切都還是保持著原樣。表哥一家就住在隔壁。當初為了照顧父母,有意把房子買到了一起。一進門就看到了四姨,四姨父的照片放在屋裏很顯眼的地方。看著他們熟悉的臉,好像他們依然在做主人接待我們,好像他們就在自己的房間,在我們旁邊走動……。我妹解釋說,日本人家裏親人去世後,習慣把靈位安放在家裏。這樣每天早起後晚睡前都可以在親人靈位前拜一拜,說說話,這樣就好像親人還在,還是和家人生活在一起。(這個傳統真好,值得效仿)
一放下行李,我妹輕車熟路,跪在靈位前點上一柱香,用一小棒敲一下放在靈位前麵的一個像鼎一樣的小東西,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然後見她雙手合一,默念著什麽。我妹說她這是在告訴四姨,四姨父,我們來了。那你一定要跟四姨說我也來了!來看他們了,我說。你不會自己來說嗎?我妹一臉不快。我趕忙學著我妹的樣,笨手笨腳地照貓畫虎,不會說日語就說中文英文,反正他們猜也猜著了我要說什麽,沒準四姨四姨父能聽得懂呢。
多年以前我妹第一次到日本留學時就住在四姨家,得到四姨一家的關照。表姐真美和表哥正樹像待自己親妹妹一樣照顧她。我妹說,那個時候來到日本兩手空空什麽也沒有,衣食住行樣樣都是他們準備,安排,常常都是自己想到的想不到的他們都給想到了。我親姐親哥也沒這樣操過心管過我……,她怨怨地說,提起來到現在還耿耿於懷。是啊是啊,這不是一直沒找到機會嘛,我趕緊表白。後半截我沒有說出來,我是想說,別的人家都是大的管小的,我們家正好是相反,越小的越厲害,小的管大的!
是晚,洗完澡我們在樓上的榻榻米上睡下。鬆軟的被子,出奇的軟,既不像是鴨絨也不是蠶絲,心裏一直好奇,但後來也忘了問;硬硬的,那種蕎麥殼,或者糠殼做的枕頭,和我小時候用的一模一樣。心裏笑著,竟也有些的感動,在這裏找到了童年的記憶!是啊,別忘了,我畢竟在榻榻米上睡過十二年的!別忙,就這樣諸如此類細小的記憶在京都的這幾天發生了多次。不來這裏,怎會知道母親生活習慣的出處,怎會知道自己血液裏與生俱來的那一半原來是與這裏息息相關!
表姐真美(Mami)早在我們沒到之前就已經把日程安排得井井有條,張弛有度。參觀名勝古跡,品嚐日本美食,洗溫泉,掃墓,祭拜姥爺姥姥大舅大姨二姨三姨四姨,總之媽媽的一大家人都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她已和舅舅聯係好,將有一整天的時間看望這位我媽媽這一輩人中最後一個還健在的老人。
舅舅令人讚歎。他比我媽小五歲,今年八十三歲。讓人驚歎的並不是他的年齡,而是他的生活狀態。小的時候就常常聽媽媽說她弟弟怎樣聰明怎樣帥,怎樣高大怎樣英俊,棒球打得怎樣好,學校運動會總是拿到獎,女孩子總是圍著他轉,自豪之情溢於言表。那時總覺得媽媽自賣自誇的勁兒很好笑。家裏有很多張舅舅的照片。確實不錯,日本人很少有長得這麽高大的。不過這也並不稀奇,年輕人小夥子,不帥的也差不到哪去,可到了八十三歲還如此的帥,如此的精神,每天還能開著奔馳出門,每周還上三天的班,(舅舅是自己公司的董事長)這就真的讓人由衷的欽佩了。要是老媽還在,要是老媽還誇她弟弟,那咱也一定跟著一起拚命誇!
和他約定見麵的前一天,舅舅打來電話,說是想先請我們一起吃個便飯。我妹有些詫異,她說舅舅通常是很忙,拿出一天見麵已屬難得,又要另抽出時間,可見舅舅心情不一般,不過,我妹說她離開日本後,也是十七年沒再見到舅舅了。
Mami 帶著我們繞來繞去找到了那家很有名的壽司店,舅舅在那等我們。我也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了。舅舅一頭依然濃密的白發,身著藍灰色的西裝,口袋上端露出藍色絲質手絹一角,古典風格一絲不苟。他腰板挺直,步履穩健,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看到你不用介紹就知道是我們柏野家的人,你長著就是一張柏野家的臉,和我們的媽媽像,和你媽媽像,和真美像……,我樂壞了,我一人長得象三個人,這DNA密碼如此神奇地集我於一身真讓我受寵若驚。舅舅說,不知你們喜歡什麽,沒有備禮物,給你們一點錢自己買點什麽吧,說著遞給我妹,我,我妹的女兒一人一個紅包。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沒有再接受過長輩的錢,我一時真有流淚的衝動,但忍住了,我知道這不合時宜。
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六,這也許要算是我一生中過的最長的一天。因為跟著舅舅,用這僅有的幾個小時,我走回了媽媽三十年在這裏走過的路。當然這也是有選擇的走,比如我就沒有去媽媽就讀的學校。但這也算是不錯了,在那方圓大概也不到10公裏的區域,京都市左京區北白川,我的姥姥家就在這。舅舅說這一帶幾十年基本沒變,街道格局都沒有變,即使有個別房屋重建,也還是在原來的位置上,沿用著大致以前的風格。
媽媽就是生在了這裏,長在了這裏。她的童年在這,她上學可能也在這不遠;她戀愛在這,結婚在這,跟著爸爸擠進中國留學生樓在這,後來他們買了房子也在這,我爸經常散步的哲學小道在這,(如今已經成了京都著名旅遊景點,人滿為患,不是進行哲學思索的地方了)我爸讀的京都大學就在附近,我的哥哥姐姐出生在這,,我大姐上的幼兒園也在這,我爸決定舉家回國前,臨走時拍的眾多的照片也是在這……。走到一個街角,舅舅說,姥爺去世的早,(昭和十六年去世)又正是戰爭期間,物質匱乏的厲害,為減輕家裏的負擔,媽媽和她的二姐三姐一起開過一家咖啡店;他又指著一間不大的店鋪說,你媽媽沒結婚以前還在這裏開過一家縫衣店……。這一下激活了我對媽媽生活圖景的想象。我拿著相機左拍一張右拍一張,前拍一張後拍一張。我拚命地拍,我要拍下著周圍的一切。用這街,這房屋,這石板路,這櫻花樹楓樹,這瀅瀅流淌的渠水,這街道兩旁拉來拉去繁亂的電線,還有這藍天這白雲,拚湊出一個完整的視覺空間,然後把媽放進去,把爸放進去,好像這樣就能讓一切都活生生起來。而且,我好像真的能看見媽媽在她的店裏忙碌,笑容可掬的迎送來往的顧客,打烊後,沿著後麵的小街,腳踏著一路的石板,在春天的櫻花下,在秋天紅葉的閃動中姍姍前行……。二十歲的媽媽,那時是什麽樣?
那天真是拍了好多的照片。不計其數,我自己拍,舅舅也拍。
走完了姥姥家附近的街區,我們先到了舅舅家。(舅舅家也是住在這一帶,不遠的地方)我把我臨行前準備的一本媽媽的紀念冊拿出來送給他。舅舅饒有興趣的一頁頁翻下去,非常注意地詢問全家照的每一個人(其實那並不是一張全家照。我很想找出一張,但我翻遍了所有照片也沒見。我們家人天南地北的,湊一塊太難!)並且把名字一一寫下。原來舅舅還弄了一個家譜,媽媽名下的資料一直不全。據我妹說,舅舅以前可不是這樣溫情型的人,他從來都是個鐵錚錚的生意人,也沒這麽多時間關照親戚。可見人老了就會變。他現在每年一次會把所有的親戚都請住進飯店,洗一次溫泉。據說老老少少有六十多人呢。舅舅傷感地說,我這一輩的人呐,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了……!
下午晚些時候,我們又到我大舅舅家的小兒子,比我小一歲,應該算是我的表弟了,滿的家去參拜我們的姥爺姥姥大舅大舅媽的靈位。舅舅說滿是個很孝順的孩子,按照日本的傳統,老人靈位要放在長子的家中,但大舅舅去世後,他的長子也相繼去世了,兒媳婦改了嫁,不可能再保留靈位,雖然她仍然住在那裏。在這種情況下,本來沒有此責任的小兒子主動把靈位搬到了自己家裏。(他上麵還有哥哥)我不知道這有多麻煩,要承擔多少責任,但舅舅一再誇獎他,我想這大概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吧。滿是一個很成功的商人,但我們也沒問是做什麽。家裏很大,好像比舅舅家還大。不好意思到處參觀,但我注意到他家還有一個很大的花園,這在日本的普通人家大概少有。最近滿還出了一本書,他送了一本給我妹,上麵寫著:日日是好日 /感謝/柏野 滿/ 2010/11/27 (注意,這寫的是日文,不是中文。我感慨日文中文的親戚關係,如果要分語係,它們一定是應該分在一個語係的。)我雖不懂日文,但這裏要表達的意思一定和中文差不多了,我想。不管這裏用的是什麽語言。
在京都的時間飛一般地過去了,我完全沒有呆夠,我還有太多的事情想了解。但我妹的假期有限,回去後的第二天就要上班,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我以前也是這樣,想倒倒時差都是不可能的)而沒有她在,沒有她做翻譯,我做什麽都不可能。
臨走的前一天舅舅又打來電話,說是洗好了所有的照片可以讓我們帶回去。這 樣我們又在同一家咖啡店裏見了麵。(前兩天吃完飯,曾在這裏小坐)
這一天不再有其他安排,不用急急忙忙趕去哪裏,而且有了幾天的接觸,也都比較放鬆了。我妹詳細地詢問了舅舅現在的生活情況,知道舅媽腦溢血後半身癱瘓,住在療養院裏。舅舅每周接她回家一兩次,同時他們的女兒常來照料他們的日常生活。舅舅說他的身體狀況不錯,雖然前段時間也作過一次手術,但恢複得很好。我必須健健康康的,我家還需要我,還需要我照顧……。我爭取活到你媽媽的歲數吧,舅舅信心滿滿的說。說到我媽,舅舅突然問我,在你們心中,你媽媽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這樣的問題說實話常常會讓人一下子語塞,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知從何說起。幸好自從母親去世後,我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舅舅一問,我正好有話說了。謝謝我妹,把我的意思,我們的意思都轉給這位總讓媽媽引以為自豪的弟弟了。五十多年的分離,他們之間還能了解多少呢?!縱然有這割不斷的血緣,有抹不去的童年回憶……。
舅舅得知我女兒住在倫敦,一下子激動了,他說他的孫女也正在倫敦學習,學習聲樂。快快快,給我你女兒的電話,讓她們見見!我們的下一代,我們的後代,隻要可能,就不應該是陌生人!舅舅的孫女有個好聽的名字:藍。女兒剛和她約好星期四見麵,舅舅就知道了,高興地打電話給我妹,啊,她們星期四要見麵了……!
血濃於水,這無論在哪種文化中都有的共識,我以前卻想得很少。我總以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要靠日積月累的培養,人與人之間的親密疏離要靠緣分。而此次京都之行,讓我深深地感受到了DNA的神秘力量,有時候它強大的穿透力是我們想象不到的。
再見了,舅舅,再見了真美,再見了正樹,滿,還有雅子!姥姥家,從此不再遙遠,從此不再隻是夢。
說的沒錯,就是回姥姥家串門子,與大家分享一下親情的溫暖。
人家家裏走親戚,看著很溫情
你別老拿國家矛盾做文章,那事金老二最愛幹
你也太狹隘了
你的文章應該在日本人的論壇用日文發表。不應該在中國人的論壇用中文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