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攢出來的
說起來真是有點難於啟齒,心蕪總是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置於一種不尷不尬的境地之中。比如說一般女人要是和哪個男人有點曖昧,一般會躲開他的家庭,尤其他的老婆。可心蕪不會,她甚至會對他的女人充滿了好感,或者說,有一種親近感。她自己也不能解釋,說是愛屋及烏吧,好象也不是。她的邏輯也許是既然他能愛上自己,他愛過的女人肯定和自己有某種內在的,潛意識裏的聯係。所以上個周末當亦野知道心蕪一人在家,提出讓她去他們家度周末,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亦野在幾年以前就戰戰兢兢地對心蕪說他愛她。這本來是件有點荒謬的事,倒不是說如果他們真有點什麽就有傷風化,而是因為無論是亦野還是心蕪,他們的夫妻關係差不多是全醫院眾所周知的典範。如果說連亦野心蕪都要鬧點婚外情,那真是有點國將不國的味道了。當然事情沒有那麽嚴重,八字還沒一撇,再說他們也早就過了沉不住氣的年齡,一切不過都在心裏而已。心蕪一開始很是吃驚,因為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人已過中年,還會碰到這等“浪漫事”,頗覺有趣。她問,那你打算怎麽辦呢?亦野一臉的茫然,不知道,他說。
心蕪並沒有因此和亦野翻臉,因為她知道亦野是個好人,絕沒有冒犯她的意思,而且,也是最關鍵的,是她自己也喜歡他,雖然不能說是愛,但肯定是喜歡的。或者換句話說吧,她信任他。人這一輩子能交上幾個在任何時候都能信任的朋友呢?尤其是當人已過中年。
就這樣隨他去吧,心蕪對自己說,既不拒絕也不接受。這並不是心蕪要玩什麽心計,不是。因為心蕪知道,無論她拒絕還是接受都改變不了現狀。亦野不會因為她的拒絕而從此與她絕交,他一定還會來看她,會找出一千個理由讓她覺得她很需要他。當然,他也不會因為心蕪接受了他而為她離婚。亦野其實一點也不野,而且還正好相反,非常膽小。他循規蹈矩,他誰也不敢冒犯,如果非得冒犯誰,那他隻好就冒犯他自己得了。他不會離開他的老婆,不會因為他自己的非分之想而讓他的老婆傷心。心蕪知道即使她接受了他,他們也沒有可能在一起,不,門都沒有!
所以既然什麽都改變不了,不如就這樣。不明不白,稀裏糊塗。也許這種所謂的曖昧就是他們之間最安全最合理的關係了。
其實心蕪對他的老婆小嫻並不是完全陌生。她到醫院工作後第一次的接受的聚會邀請就是在亦野家,小嫻的賢淑能幹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雖然後來從亦野的嘴裏也知道了不少她的事,但畢竟也是幾年沒見了。時過境遷,小嫻依然那麽一如既往地賢淑嗎?
在自己的家裏,亦野的言談舉止與在外麵,甚至與和心蕪獨處時都截然不同。他隨心所欲,悠閑自得,宛如一國之君,完全沒有了平時心蕪熟悉的那種帶點靦腆的拘謹。看得出來,在老婆麵前,亦野是被寵著的。幾年不見小嫻變化不大,年過五十了,臉上幾乎看不到皺紋。身著居家簡單的衣服,依然白白淨淨,依然和和氣氣,一看就是個幸福女人的樣子。心蕪不由地好奇起來,她顯而易見的平和滿足,難道她真的沒感覺,真的能做到安之若素嗎?
吃過晚飯,(順便說一句,小嫻的菜做得極好,清談爽口)心蕪聽他們兩口子興致勃勃談他們的越南之行,土耳其之旅。心蕪反正沒有去過,也插不上話,但她還是很喜歡聽。她知道他們兩口子每年都會出去旅行,而且哪偏僻往哪奔,最心儀的是史前文明,最好的是原始部落。從這一點上來說,心蕪和他們走不到一塊。在中國的時候一不留神走進一座四五百年以前的房子是很普通的事;在原始狀態下的少數民族的寨子裏住上個把月也是完全可能的。而如今,對於心蕪來說,如果去旅遊,首選肯定是意大利,次選可能還是意大利,也許是那的古老和心蕪的審美正好合拍吧。這沒法解釋,有時候。
說話是累人的,尤其是陪客,生怕冷場,玩命地挖空心思找話題。心蕪琢磨著小嫻肯定是這樣,於是推說自己累了,可否休息。大家正好樂得散去,刷牙洗澡,心蕪被安排在樓下一間客房裏。
這間臥室不大不小的,平時肯定也沒人住,桌上堆著信件報紙雜誌什麽的,在床頭一角的牆上有一排懸掛的書架。心蕪發現上麵堆滿了影集,新新舊舊,大大小小。這讓她覺得有點喜出望外,因為認識亦野這麽多年了,雖然對他的履曆已經了如指掌,但他以前的照片還真沒見過幾張。看看照片,這不應該算是窺視隱私吧?心蕪心裏有點嘀咕,但是她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把影集搬了下來,從最古老的開始,黑白照片開始,一頁頁翻起來……。
人這一輩子很多事情都太容易就忘記了,甚至自己的樣子。設想一下,如果沒有攝影技術的問世,有多少人老了以後還會記得自己小時候,年輕時候,甚至壯年得誌時的樣子?那樣的話,如果複製出一個年輕時的自己站在你麵前,恐怕還會以為是誰家孩子呢!心蕪想到這,自己一人樂了起來。
亦野年輕時英姿勃勃,眼睛非常有神,堅定,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心中有數的人;而小嫻呢,是出乎意料的那種嬌小嫵媚。他們的結婚照,還是黑白照片的那種,小嫻應該是二十三歲吧,兩人對視,脈脈含情,亦野的手很緊張的攥著新娘的手,當年那還很落後的攝影技術都擋不住他們彼此渴望的眼神。亦野曾說過他一直都是很癡迷地愛他的老婆,心蕪本來還有點懷疑,但在這些年複一年的老照片中,她看到隻要有他們倆人在,不管是站著還是坐著,不管是他們自己還是和孩子們朋友們家人合影,他們不是手拉手,就是亦野把小嫻擁在懷裏,無一例外。這在那個年代,有幾對夫妻能夠這樣呢?
亦野曾經說過,他們兩人都有一個龐大的家庭,兄弟姐妹眾多。他們結婚的時候,亦野的父親做生意失敗,欠了很多的錢。結婚以後作為長子的他則無旁貸要為父親還債,同時還要資助弟弟妹妹上學。亦野說,小嫻是個理家理財好手,這些負擔從來沒有成為她抱怨的理由,還不要說他們自己還有孩子。每次亦野提到這些都讓心蕪對她肅然起敬,她承認自己很難做到這一點。最重要的是,她做了那麽多,對亦野的家人來說,她仍然是個溫順的兒媳婦,矜持的嫂嫂……,影集裏有她與亦野的父母,弟弟妹妹親密的身影。心蕪知道雖然照片隻能呈現生活中的某個瞬間,但多少個瞬間加在一起,漸漸地,你便在不知不覺中感覺到那或許已經久遠了的,過去歲月中的一種生活狀態,那是一種無法掩飾的真實。就像演電影與生活的關係,一時的恩愛可以表演,一世的幸福何以裝?
當孩子長大成人,成家立業,一個家庭的城堡在他們用心地一磚一瓦的鋪墊中逐漸趨於完美。小嫻在這過程中,她用的不僅是她的熱情,還有她的智慧。在這個城堡中她才是真正的統治者,雖然她好像在照顧每一個人,聽命於每一個人,其實那恰恰證明了家裏的每一個人都需要她,離不開她。她讓每一個人都感到家的溫暖和安全,以前是丈夫孩子,將來還會是孫子孫女,她有足夠的能量發出光熱。這樣的女人會害怕她的城堡會在一夜之間倒塌嗎?不會的。她的家人離開她會不知道怎麽活,她的丈夫也是如此。
心蕪一下子豁然開朗,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小嫻能夠安之若素。她是何等絕頂聰明的人,對丈夫的感情變化她不可能毫無察覺,但她不聲不響,不氣不惱,不管不問,任憑這麽多年丈夫與另一個女人眉來眼去。答案隻有一個,那就是她對丈夫的了解和對自己的信任。在他們共有的人生中他們一起儲存了足夠的幸福,就像一個人如果在銀行裏有足夠的存款,任何天災人禍都不足以真正摧毀她的生活,有了根基,一切都不在話下。
心蕪想起了一首不知在哪看到的詩句:當愛已經成了野馬,當理智的韁繩丟在了欲的荒野,你明澈的微笑像北鬥星,終究讓他找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