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華(八)
說起來我的整個青年時代,最難過的就要算大學沒上成又回到工廠的那段日子。這不難理解,如果說以前沒有這樣去上學的可能性,那倒也罷了,可這一回,它好像就擺在眼前,卻與我失之交臂,這真是讓我耿耿於懷。從那時起,我想上學的願望似乎變成了我活著的唯一目的,每天想的就是這一件事。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去上學,我每年都要去試,不到二十五歲,誓不罷休。(二十五歲曾經是國家規定上大學的最高年限)
去年有一段時間內,國內媒體掀起一場高考製度扼殺天才的討論。北大一位教授所的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說,(大意)高考製度不是選拔人才的最好辦法,可能會把一些有才能的孩子關在大學門外,但如果取消高考,那就是一場災難!
是的,是一場災難!隻有像我們這一代人,從那沒有高考年代走過來的人,才知道能有機會參加考試,是件多麽幸福的事!因為,至少你可以過自己的努力,努力學習改變自己的命運,即使最後不成,也心甘了。可是如果沒有考試,你怎麽使勁呢,你的路在哪裏呢?!
就在我為上大學的事弄得焦頭爛額時,廠裏又來了一個上中專的名額,林雅得到了這個機會。她不會像我這樣倒黴,因為她的母親文革以前是區文教科的科長,雖然那時已不在位,但畢竟在那工作多年,有很多的人脈,所以林雅隻要被廠裏推薦出來,就一定沒問題。
我回來以後,廠宣傳科的張姐,(我和她多次一起工作,很合得來)告訴我,廠裏把我推薦出去以後,林雅的母親到廠裏來鬧過一次。她質問廠長憑什麽沒有推薦她的女兒,她哪裏表現得不夠好。廠長說,我們隻是把車間推薦出來的票數最高的人推薦出去而已,並沒有再作取舍。
說實話,我心情非常複雜。一方麵我覺得早知如此還不如讓林雅去呢,她有辦法,現在我明白“有辦法”的重要性了,她一定能成功,也不至於浪費一個名額,何況林雅還是我的好朋友。另一方麵,雖然我說不出林雅的媽媽有什麽不妥,但心裏還是不舒服。
不過,無論怎麽說,林雅去上學都是大喜事,我們為她送行,為她高興。臨走前,我能感覺林雅幾次都想對我說點什麽,但我都故意叉開了,我知道她想說什麽,但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應,覺得還不如什麽都不說。但這並沒有影響我們之間的友誼,我們仍然經常一起玩,看電影照相,聽她講她們班的趣事,我幾乎熟悉她們宿舍的每一個人……。
不管怎麽難過,日子還是一天天的過去了。一轉眼又到了夏天,我當然是又一次報了名。這一次雖然遇到了一些波折,讓我嚐到了有對手的滋味,但最後廠裏還是把我作為唯一的候選人推薦到工業局了,像一年前一樣。
臨走前,廠長對我說,既然你這麽想讀書,廠裏又連著兩年推薦了你,你得想辦法啊,不然,又浪費一個名額。廠長說得很對,如果我再走不成,我就將愧對我們全廠工人師傅和廠長對我的支持。可是我到哪去找辦法呢?!
還算運氣不錯,打聽下來,我姐科室裏有一位小夥子的父親正好是我所在的區工業局的一位副局長。雖然他不是專門管人事的,但或多或少也能說上點話。我姐同事的父親還真是熱心幫忙,但最後他說,競爭激烈,人人都有大後台。你看讀中專你去不去?我想都沒想就說,隻要能去讀書,上什麽學校都可以。我知道我決不能再回那個紡織廠了。
我把這情況跟林雅一說,沒想到林雅的媽媽馬上對我說,你就報衛生學校吧,我來幫你。就這樣,林雅的母親帶著我走東家串西家,先找工業局的人同意把我推到衛生學校,然後又到衛校薑老師家介紹我們認識,並且請求薑老師把我分到藥劑班,據她說是最好的專業了。當時衛校還有護士班,助產班,檢驗班等等。但那時我什麽都不懂,根本不懂挑選,事實上還是林雅的媽媽幫我做了決定。對此我父親一直心存感激,直到臨終前還提到此事。因為在那時,身為父親的他卻是個沒有“辦法”的人,什麽忙也幫不上。
就這樣我終於離開了那個呆了差不多四年的紡織廠。
到此我的紡織工係列故事就結束了,雖然這僅僅是四年生活中的九牛一毛,雖然這僅僅是極為普通的,平淡無奇的點點滴滴,但也是那個年代一個真實的記錄。以前我常常自怨自艾生不逢時,但後來我才知道我受的那點苦算什麽,在千百萬同代人的遭遇中,我真的隻能算是幸運者!
在回憶這段生活時,我時不時會想起八十年代初那場關於潘曉“人生的路嗬,怎麽越走越窄?”大討論。說起來這也是《中國青年》的編輯們有意製造的話題,但這卻是第一次在中國的媒體上公開了我們這一代人在那個所謂革命年代裏的精神迷茫和苦悶,據說也是第一份年輕人的精神告白書。雖說在今天看起來會覺得它微不足道,甚至還可能會覺得幼稚可笑,但是,在中國的新聞史上它應該是一個不能不提的事件。這是我們這一批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青年第一次對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時代發出了“NO”的呐喊,第一次開始了思考,我們可不可以自己來選擇我們的活法?
鬥轉星移,世事變遷,當年的年輕人如今都變成了當代年輕人的老爸老媽, 慶幸著他們的兒女再也不會像他們一樣。是啊,希望曆史不將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