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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年華(六)

(2008-12-13 16:37:31) 下一個


似水年華(六)


有一個夏天,區工業舉辦了一個通訊員學習班。廠裏就派我和紡紗車間的“牆報編輯”常戎一同前往。在這之前我和常戎最多就是彼此知道對方的名字而已,並沒有實質性的接觸。可是這回參加這個學習班,我和她可真算是朝夕相處了整整一個月。

說起來,常戎她人長得挺秀氣,皮膚白皙,人一激動,不管高興還是憤怒,眉毛嘴唇都會泛紅。但她說話嗓音沙啞,走路喜歡把手揣在兜裏,佝著背,說話從不囉嗦,最喜歡用三五個字解決問題。而且她的字寫得極好。我們那個時候還是相信字是敲門磚的古訓,有事沒事拚命練字,可是那字寫得好不好,有時也不是靠練就能練出來的。我覺得她還是挺可愛的,有一股男孩子的“英氣”。

在學習班,每天來給我們上課的都是省報的記者。我記得給我們上的第一節課就是批判資產階級的新聞自由。那時我對這些東西完全沒有概念,從小在一種教育下成長,哪裏會知道自由與不自由之間的區別?但應該說這一個月的學習還是有收獲的,至少我第一次聽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第一次知道英文裏新聞的“NEWS”就是東南西北,就是天下大事的意思,(N—North, E—East, W—West,  S—South);第一次知道新聞報道其實就是個根據總編的要求,搜集必要的素材,然後編織一篇謊言。真的,我決不是聳人聽聞,這是我親身經曆的事。

在學習期間,記者老師給我們留了一份作業,讓寫一篇一場火災的新聞報道。背景可以是任何地方,工廠,農村,大街小巷……。我心中一喜,因為我肚裏正好“有貨”,在前不久我正好經曆過一次有驚無險不大不小的的車間火災。於是我拿起筆就洋洋灑灑地寫了起來。某年某日,某紡織廠織布車間,因為電線老化發熱導致房梁上堆積的棉花粉塵燃燒,火焰順著房梁迅速的蔓延,如同幾條毒蛇一般同時向地麵正在一線戰鬥的工人戰友撲來;車間裏機器的轟鳴聲掩蓋了最初發現者的驚叫聲,很多人仍然專心的埋頭操作……,隻見已有五六個月身孕的小芳抱著滅火器搖搖晃晃地從外麵衝進車間,機修工張國強,車間裏唯一的男人,用跳高運動員的身姿徒手跳上離地幾米高的總閘關掉了電門,車間徒地安靜下來,在黑暗中火焰更顯得觸目驚心……。大火在大家齊心合力奮不顧身的努力下漸漸熄滅了,等車間主任聞訊趕來,我們無產階級工人弟兄已經勇敢地撲滅了大火,避免了可能造成的重大損失,勝利地保護了國家財產……,雲雲。我挺得意地交了稿子。

可沒想到我這篇稿子成了“反麵教材”了。

記者張老師說,報道一次工人階級弟兄奮不顧身英勇救火保護國家財產的生動事例當然是個好題材,但是由於這篇文章首先沒有體現階級鬥爭,要知道階級鬥爭是個綱,綱舉目張,沒有階級敵人的破壞,沒有和階級敵人的鬥爭,這個報道就是失去了主題;第二,報道中沒有體現黨的領導,黨員在救火當中的先鋒帶頭作用,使你這篇文章沒有了靈魂。既沒有主體又沒有靈魂的文章,報社能給你登出來嗎?

我很羞愧,但我也很困惑。難道我得寫我廠某個國民黨殘渣餘孽趁我們上夜班人少,爬上車間的房梁點燃棉絮粉塵,(我們廠倒是有幾個有曆史問題的人,可他們早就老得隻剩下喘氣的份了,哪還爬得了高?)車間轉業軍人共產黨員機修工張國強,(可他不是啊,他連團員都不是,別說黨員了。)勇敢的與敵人搏鬥,現場抓住了蓄意破壞的階級敵人:可這還是沒有黨的領導啊,當時車間隻有我們幾個小年輕上夜班,黨的領導都在為革命養精蓄銳呢,我的想像力實在有限,實在編不出來了。常戎說,這樣吧,危難當頭,咱們車間立刻成立了黨小組……,沒有黨員?可以考慮火線入黨,可誰來批準啊?!最後那位記者張老師說話了,有時候我們是需要把革命的現實主義與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嘛……,可是這怎麽個浪漫主義可就是個學問了。從那以後,我下定決心,幹什麽也不能幹記者,連自己都騙不過,怎麽去騙別人!

除了上課,我們也要出去“采訪”。所謂采訪就是事先定好了題目,理好了大綱,然後填上真實的人物地點,好一點的話,爭取多加點生動的細節,不過這也得小心,一不留神,就會冒犯主題而被毫不留情地刪掉。出去時,我和常戎總是在一組,走路或坐車,難免無事閑聊。有一次她問我,你相信愛情嗎?那時還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我卻胸有成竹地說我當然相信!她問我,你又沒有經曆過,你怎麽知道?我就熱情洋溢的把我在小說裏讀到的故事一個一個的搬了出來,她狐疑的看著我,卻熱切地想知道每個故事的結局。碰上Happy Ending , 她就長籲一口氣,如果是Sad Ending,她就會說,你看你看,你還說有愛情,那他們怎麽會這樣?

那時我就覺得她怪怪的,但又說不出來哪裏怪。有一天我就突然襲擊說,你是不是失戀了?沒想到,她馬上承認了。她說她有一個在部隊上的男朋友,兩人交往了兩年多,可最近不知何故,那個男生突然提出分手,令她非常難過。現在想起來,她那時也就是十八九歲,我十七歲,可我卻做出一副很老練的樣子,給她設想了那個男孩改變主意的N種可能性,可我偏偏就沒想到其實是因為常戎家庭背景不好,軍隊審查不會通過。但這也不能怪我,因為那時我壓根就不知道軍人找對象都必須根正苗紅。也許那時常戎自己也未必知道,但不知問什麽,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常戎從此恨上了我。一九七四年,就在我要去上學離開那個棉織廠的前夕,廠裏搞了一次整團學習。氣氛非常嚴肅,區團委還專門派了幹部下來,組織我們學習,先是自我總結,然後是“互相幫助”。我們對這一套東西早已司空見慣,我開始也並沒有把它當回事,何況我馬上就要走了,手續都差不多辦完了。可讓我始料未及的是常戎竟然在整風會上對我開了炮!自從我們從學習班回來,就各自回了車間,幾乎沒再打過什麽交道,我和她也不曾有過任何利害衝突,任何過節,至少我這樣以為,可她為何要這樣?

我到現在都記得她說的話,……她身為毛澤東時代的青年,卻滿腦子的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她不但自己濫讀封資修的毒草,還到處宣傳毒害別的青年;……她把織布車間一班搞成了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我突然想起曾經對她說起我們織布一班的人如何合得來,如何團結的事。當時我完全被她打懵了,驚愕茫然的望著她。可她並不看我,臉上一副冷冷的表情。可接下來,卻並沒有人跟著響應,我真的非常感謝我當時的那些工友姐妹們,大家沉默著,本來我應該說點什麽,但我腦子一片混亂,也一句話說不出來。最後主持會議的鄭書記說今天就先到這吧,大家都回去想想,明天再繼續討論。散會前,他叫我留一下。

後來這位鄭書記送我回的家。他推著自行車邊走邊對我說,你在政治上太幼稚,有些話心裏明白就行沒有必要對別人說。你明天去把離廠的手續全部辦完,把團組織關係轉走,不用來開會了。

 我真希望這位鄭書記知道,到今天我都在感激他。可遺憾的是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後來聽廠裏的人說,常戎一直沒有結婚(至少在2000年以前,不知眼下如何)。自學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調到區法院工作了。其實我也並不恨她,隻是若有機會,我有點想問問她,當年她為什麽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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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翅 回複 悄悄話 看來常戎這個人的頭腦比較左傾僵化。也許她在批評會說的是當時真正的想法。她當初失戀,想通過你的幫助找到挽救的方法,可沒有成功,也使她把怨恨轉移到了你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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