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祖母 -- 海外風雨六十載(三)
(2007-11-30 08: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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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祖母
祖父叫陳立,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雖然生在小康之家,兄妹四個卻都沒有念過多少書。而且,祖父的兩個弟弟都無子嗣,皆視兄長的後代為己出。試想,懷穀的父親——祖父唯一的男兒出生時,陳家兄弟有多高興。事實上,父親一出世便過繼給二叔祖父一半。再想象一下,及至懷穀——祖父的長孫出世時,陳家上下該是如何激動興奮、舉家歡慶啊。懷穀一落地,祖父立即大興土木,大有為千秋後代大造基業之勢。
陳家祖上是早年從江西移民至醴陵的。這並不奇怪,因為曆史上,尤其是元末明初,有大量江西人遷徙至湖南,因為“傳道湖南多荒塍,開荒三載無科征”。據《毛氏族譜》的記載,毛澤東屬韶山毛氏第二十代,其鼻祖毛太華也是從江西遷徙而來落籍南嶽的。從陳家第一代到醴陵的先祖算起, 懷穀是陳家第二十代, 隻是當年移民的具體細節已無從考察。有一件事倒可作為旁證:祖父家族生姓陳死姓鄧,這個鄧姓就源自江西。不過,這生死姓有不同卻是醴陵北鄉的風俗。比如懷穀的母親也姓陳,但卻屬於另外一支陳姓,而這支陳姓,生也姓陳死也姓陳,因此墓碑上的姓氏也就是生世中的姓氏。
祖父是靠勤勞、節儉致富的,說不上大富,但也是當地的大戶人家。之所以有能力修大宅,一是因為田地耕作得好,二是因為生意做得不錯,加上祖父素來勤儉節約、比較會理財理家。不過,醴陵的鄉親卻更願意相信謠傳,說祖父的富裕全仗著在國民黨軍中做中將的大姑丈李正。有人甚至繪聲繪色地描述大姑丈成箱成箱的鈔票往家裏寄。大姑丈是有錢寄回家的,但絕非傳說中的那麽多,這一點從陳家大宅修修停停十幾年便可看出。何況,大姑丈早年實在也受過祖父的許多接濟和幫助,發達之後對祖父的孝順和回報是自然的。事實上,大姑丈在黃埔軍校上學時的家庭地址都用的是祖父井灣村的住址(大姑丈的父親是鄰村的裁縫,常年吸食鴉片,一輩子住在祖上留下的老宅裏,直到1944年大姑丈的父親去世後,姑媽才在瀏陽為李家修了一座大房子, 這座大宅1949年被政府沒收),可見大姑丈對祖父的親近、尊敬和信任。
實際上,祖父的勤勞是出名的,家裏人最怕給他納鞋底, 因為他起早摸黑、馬不停蹄地幹活, 經常是兩、三天就磨破一雙布鞋,後來姑媽們幹脆不給他納鞋底做布鞋了、隻給他買更加結實耐穿的皮鞋。祖父的長工和他一起去趕集,說到了集市天還沒亮呢。所有認識祖父的人都說他是活了一輩子幹了一輩子、不曾閑過。
祖父一邊不停地幹活,一邊不停地置業置地,一門心思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甚少與家人商量。有一年,祖父把石匠請到家裏,做了很多墓,列祖列宗的,還有早逝的兒子(即懷穀的父親)的,接下去是個更大的墓和七塊雕著龍呀鳳呀的碑。家裏人雖然習慣他的獨斷專行,卻也不禁納悶他到底在幹什麽。到後來,大家看明白後樂了,原來祖父是在給自己修墓做碑,但是他是先人後己的,即便是墓和碑,他也得做完他認為該做的才輪到自己。不過,祖父把他自己的墓和碑修了,還有另一層考慮,就是為了不讓子孫將來破費。他的信念就是: 能做的自己都去做、不給子孫添麻煩。墓修好了,碑做好了,祖父又在附近買了田地造了房,房子是給看墓人修的,田地是給看墓人種的,祖父把各種事體都想到了。祖父就是這樣勤勤懇懇、一絲不苟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準則生活的。
祖父一生育有四個子女,除了懷穀的父親,祖父還有三個女兒,即懷穀的大姑、二姑和三姑。大姑因為嫁了做軍官的大姑丈,家境比較殷實,一世衣食無憂,還能幫助接濟娘家父母弟妹。比如,二姑丈和三姑丈就都在大姑丈手下幹活,父親也是受到大姑丈的影響才進入國民黨政府之列。父親和二姑丈都死得早,二姑媽後來攜老帶幼(包括她雙目失明的公公和兩個女兒)搬回娘家住,與懷穀母親不和,祖父於是替二姑媽在離家不遠處另起爐灶、另修房屋,但此舉更加激起二姑媽對母親的不滿,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說。祖父的小女兒,即懷穀的三姑媽,則是比較慘烈的一個女子。三姑媽是幾個姑母中最漂亮最賢惠的,年紀和母親相仿,一向和母親很要好。日本人侵占湖南時,大概是1942年左右,年輕貌美的三姑媽遭到日本兵慘無人道的強暴,三姑媽羞憤難當,慘烈地結束了自己的性命。陳家再殷實、祖父再要強,也保護不了國難中柔弱的女兒啊,祖父當時的心,一定如針刺一般。
就是對這個三姑媽,懷穀有著許多溫馨的回憶: 她的溫和與耐心,她的美麗和善良,她的寬容和細致。懷穀記得當時醴陵有一種極其特別的泥鰍燒法,做起來很麻煩的: 活的泥鰍, 放到事先調好佐料的蒸鍋裏蒸,蒸鍋的蓋是打有洞的,泥鰍蹦到蓋上正好卡在洞裏,被蒸熟後自然掉下去,正好掉在佐料裏。據說這樣做得的泥鰍鮮美無比、乃極品中極品。三姑媽居然就照譜做給懷穀吃。對如今的懷穀來說, 泥鰍的味道早忘了,永遠忘不了的是三姑媽對自己的那份厚愛。
再接著說祖父。祖父平日裏不苟言笑,脾氣很大,對家人管教極嚴,所以家人甚至鄰裏對他總是敬畏三分。一年當中有一天例外的,那就是正月初一,這一天,祖父容許大家無大無小地瘋玩,一般不會怪罪。祖父的這種嚴格,就是對軍中當中將的大姑丈,也不例外。每次大姑丈回來省親,祖父容許他頭天在家裏打打麻將,第二日起便不再可以。其餘如抽鴉片一類的行為,在祖父那兒是絕對禁止的。懷穀印象中,那時候方圓數裏隻有一個從城裏遷來的叫“易老太爺”的老頭兒抽鴉片, 祖父對此頗不以為然。其實,便是對他寶貝至極的愛孫懷穀,祖父也是極為嚴厲的。比如說,懷古若不好好念書,祖父不僅大聲喝斥,還會罰他去作田。懷穀愛看戲,也喜歡和愛玩愛鬧的叔祖父們一起在自家戲台上串戲,但祖父怕戲中有黃曲和少兒不宜的場景,一定會親自審看曲目,隻讓孫子觀看或者參與得到他自己認可的部分。
不過,嚴厲歸嚴厲,祖父卻有一顆善良的心。他樂善好施,助人為樂。懷穀記得祖父愛講一句話:人不能沒有錢,但有了錢不能不做事。鄉鄰鄉親有困難,祖父一定會幫忙的,有時候會接濟錢,更多的時候則是接濟米啊鹽啊肉的。每年過年,家裏要殺幾隻豬,而其中一隻是專門散發給窮人和叫花子的。除了給祖宗和親人修墓,祖父也熱衷許多公益事業,比如修路、修廟。所以,祖父在鄉裏也算德高望眾,受到鄉親們的愛戴。懷穀記得小時候過端午節,家裏從來不用包粽子的,因為每年都有人一早就把粽子送上門來。 祖父這樣的人品,也使他日後免遭了許多罪。懷穀聽當年留在大陸的弟弟講, 在全國解放後大鬥地主富農的日子裏,除了祖父自己親妹妹的兒子,為了和地主富農家庭劃清界線對祖父進行過比較厲害的批鬥之外,祖父挨鬥不多,情況並不十分惡劣。
祖母黃氏,是典型的封建社會女性。裹著一雙金蓮小足,繡得一手好花,還帶了幾個不錯的女徒弟。其中一個學得很好的徒弟, 曾想去長沙湘繡廠大展才能,技術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可惜湘繡廠那個時候不招女工, 祖母很替她惋惜。因為小足,祖母一輩子不能出遠門。懷穀還記得這雙小足帶給祖母無盡的麻煩:每天晚上,祖母得洗腳,這一洗就是一個多小時, 因為裹足後的腳趾頭都壓在腳心,不細心洗淨、及時剪去指甲,則走起路來是很痛苦的。祖母會將裹腳布一層一層地剝下來, 洗完腳後又將幹淨的裹腳布一層一層地包上去, 日複一日, 年複一年, 仿佛是生活中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至今, 懷穀仍覺得不可思議: 為何封建社會竟然要求婦女那麽痛苦地去迎合那種畸形的審“美”觀? 憶到此處,懷古忽然想起多年後一件與裹足有關的事,不禁啞然失笑:他在緬甸時有一次帶年幼的二兒子去看電影,當看到熒幕上一個駝背裹足的老嫗時,兒子略帶害怕地問父親:她會不會咬人呀?若是兒子見到曾祖母就有這樣的一雙腳,不知道會是怎樣地驚訝。
祖母對懷穀是疼愛有加的,不過對懷穀的母親卻比較挑剔。這一方麵可能是封建社會許多好不容易“熬成婆”的婦女的一貫做法,另一方麵卻與母親富裕的娘家背景不無關係。祖母自己娘家比較窮,出嫁時陪嫁自然不會多,因此對兒媳婦娘家的富裕和她的豐厚陪嫁有種既欣慰又妒嫉的複雜感受。及至懷穀出生、祖父大修房子時,懷穀的外祖父又送來厚禮,他送的對聯自然就被貼在家中最顯要的位置上,十分耀眼。祖母看在眼裏、堵在心裏。若幹年後,祖母叫娘家補送一份禮來,才終於堂而皇之地將懷穀外祖父的那幅對聯從原址上撤下、把自己娘家送來的對聯貼上。那一刻,祖母一定有種“雪恨”的感覺,而母親的感受可想而知。如此這般,這婆媳二人的矛盾也就越積越深。但祖母為大、又一直管家,所以母親的富裕娘家並不能為她遮去婆家日常的風雨。即便為陳家添子續後,母親在祖母眼裏也並沒有得到“升華”,在陳家也並沒有太多地位。懷穀的父親去世後,母親的情況更糟,什麽雜活苦差都得幹,還得忍受眾親戚的風言冷語,這一點,至今讓懷穀心裏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