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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在上邊微笑

(2007-12-07 13:11:52) 下一個

每次跟母親抱怨我那小丫頭在家如何折騰、耍性子,如何讓我氣得咬牙切齒、七竅生煙的時候,母親便淡淡地笑:“哦,你外婆一定在上邊微笑呢。你小的時候可比你丫頭好不到哪去,讓你外婆操了多少心呐。甜蜜的報複,這是你外婆甜蜜的報複,她老人家一定在天上微笑著看著這一切呢。”我於是忍俊不禁,直朝天上喊:“行了,外婆,您就繞了我吧。”時間長了,我的一雙兒女也知道了這個典故。每次我在家裏被他們氣到要發威時,他們就衝著天上喊:“Great Grandma, we are doing it for YOU! ”

我經常想:要是外婆能活著看到我的一對兒女,她該多開心呐;盡管孩子們嘰哩咕嚕說英語多於中文,她也一定照樣跟他們交流無阻的;而孩子們,尤其是我那個特別淘氣但心地卻特別善良的丫頭,一定會對太姥姥那瘦弱的身形、尤其是那雙細細的裹腳充滿了同情和愛憐的。

真的不知道在這麽多兄弟姊妹(包括十幾個表親)中,我是怎麽會成為外婆的寵兒的。姐妹們常說:你那麽鬧騰、又那麽執拗,外婆是怕你,所以事事都聽你的。她們說的也真沒錯,至今我都能清晰地聽到外婆喊我“我的姑奶奶”時那高八度的滑稽嗓音。可是,如果說我們小時候吃點難得的零食時,外婆總是留一份額外的放到一邊、等大家走後再塞給我,是“怕”我的話;那我去上大學了,外婆把表哥從海南帶回來的菠蘿臧到床底下等著我放假回去吃(結果菠蘿爛到滿屋子都是水果臭味)、把人家孝敬給她的栗子放到碗櫃頂上藏起來等我回家過年(結果沒有一顆不長蟲的),那也能用“怕”來解釋?那一次,我因為在學校跟同學打架、老師告狀到家裏,父親用“笤帚”伺候我時,外婆絕食一整天、直到父親跪在她床邊認錯並答應不再打我後,她才原諒父親、起來吃飯。那也是外婆“怕”我?

我和我外婆好象有種特別的緣分。小的時候,我是在她背上長大的,一是因為她寵我,二也是因為我愛纏她。等我上學了,她對我的要求,不管是有理的還是無理的,都一一滿足。那時候,因為習著武,我在小學校裏不僅“假小子”一個,還“打遍天下無敵”,常被老師“家訪”。可是我外婆很有理:“我這外孫女是個俠女,熱心腸,愛打抱不平,她打架都是為了保護弱小,也不能全算她的錯哩。”最後我父親怕我老闖禍、決定不教我武術了,我外婆就說:“女孩子不學那東西也好。”我上大學了,終於懂事了,可外婆已經是八十多歲的高齡了;我在北京工作時,想得最多的是如何能讓外婆到北京遊一遊,可是母親怕外婆年歲太大出意外、堅決不允。等我帶著我的先生(那時還是男朋友)回家看望外婆時,外婆笑了:“你當真要嫁到北京去了。”我恍然大悟,大聲嗔怪外婆:“還不是您給咒的。”原來,我小時候若把外婆惹急了,一輩子最遠隻到過鄰省漢口的外婆,便“惡言相咒”:“這麽討人嫌,將來把你嫁到天高地遠的南京北京去,看你怎麽辦?”不過,她第一次看到我先生就對我說:“這個北京孩子知書達理、又誠懇善良,嫁到北京也不錯啊。你可要好好待人家,千萬使不得你幼時的性子啊。”外婆晚年時,思維不太清楚了,總覺得有人要加害她似的,因此常拒絕別人給她的藥。但是,每次我回家探親,經過我手的藥物,她不加思索就吞下。可惜的是,外婆98歲高壽去世時,我卻在萬裏之外的加拿大。母親沒有及時通知我,怕耽誤我在異鄉的學習和生活。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心裏責怪母親的這個決定。唯一讓我欣慰的是,外婆是安祥地走的;參加她的葬禮的,不僅有近百的親人,還有小區裏上千的鄰居。由此可以看出,外婆其實不僅隻是寵我,她的孩子、孫輩、重孫輩,哪個不敬重她、愛她?實際上,她走的那天,身體十分虛弱,但她堅持到我姐姐的女兒──跟她一起住的重孫女放學回家,看到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朝她床邊跑去時,才滿足地閉上眼睛走的。而在我們居住的小區,又有幾個人沒受過我外婆的“管教”和幫助的呢?

我外婆的一生不短,而且是健康地長壽的。說出來大家可能不相信,她八十多歲時,牙齒還不少,還喜歡嚼花生和蠶豆一類的堅果;鄰近電影院上映新電影,她那雙裹腳比誰都跑得快。最好玩的一件事是姐姐帶她去看馬戲,聽說她老人家在一組哈哈鏡前笑得前仰後翻的,感染了周圍所有的人。她對新生事物接受得也快,我們家大概是第一個安裝市廣播站的“電匣子”的;後來家裏買了第一個收音機,還是響當當的“紅燈”牌,外婆興奮得跟我們這幫孩子一起手舞足蹈的;82年家裏購置第一台電視機,一個17寸的黑白電視,外婆是每晚必看的。不過,她也不是能接受所有的新生事物。記得家裏買第一台洗衣機,好象是“荷花”牌,老人家氣得直跺腳:“人要懶成什麽樣才算到底啊?連自己的衣服都不洗了,還算人嗎?”罵完了,她還身體力行,絕不讓我們用洗衣機洗她的衣服。就是後來她自己年歲大、洗不動自己的衣服了,她也堅持叫家裏人用手洗她的衣服,還用哲理般的語言對我們說,機器永遠替代不了人,叫我們哭笑不得。

當然,外婆那長長的一輩子,受過的磨難也了得,人生幾個最大的不幸她一樣都沒躲過:幼年喪母;中年喪偶;晚年喪子。貫穿她早年和中年生活的尤其是一連串一連串的不幸,可外婆絕不是“祥林嫂”一類的婦女,她不糾纏不幸的過去,隻是勇敢地生活。因為她對過去說得不多,我們晚輩知之甚少。從她的片言隻語和一些外婆同輩人的言談中,我們知道:外婆五六歲就失去了母親;十歲左右就失去了父親,因此被賣到外公家當“童養媳”。雖然我母親對我外公的記憶充滿了溫馨和愛意,但好象外婆的感受卻不大相同。說出來要嚇大家一跳,我外婆十三歲就生了她的第一個孩子,而我母親是外婆四十五歲上生的最後一個孩子。外婆一生共養育了二十一個孩子!其中五個是兒子,十六個是女兒。可是我見過的,除了母親,就隻有我的大舅和大姨媽。就是我母親見過的兄弟姊妹也有限,因為外婆大多數的孩子不是夭折就是病死了。到解放那年,我外公去世,我外婆隻剩下四個孩子,就是兩頭兩尾的兩兒兩女,也就是我的大舅、大姨媽、我的小舅(我母親最小的哥哥)和我的母親。可是,“抗美援朝”戰爭打響後不久,我那個在部隊當通訊兵的的小舅就犧牲在朝鮮了。大概小舅是外婆眾多孩子裏最機靈、也是最孝順的一個,所以外婆長時間不能從喪子的悲哀中緩過來。我記得每年夏天,外婆都要小心翼翼地把小舅的一小包遺物拿出來曬曬太陽,每次都莊重地朝天“自言自語”一番,就是那麽淘氣的我當時也懂得不去打擾屬於外婆和她小兒子的那一刻。我從來不敢問外婆那包遺物裏有什麽,更不敢碰一下,因為她總是深藏著的。我隻聽母親說過,原來還有小舅的一支金筆的,後來六幾年全國鬧饑荒時,大舅把金筆偷出去賣了換糧食了。外婆生氣的程度可想而知,從此把小舅剩下的遺物看得更緊了。

我外婆一輩子沒有出去工作過(社區裏大大小小的義工除外),可是除了她自己生的二十一個孩子,她還幫著養大了我大舅的四個兒女、我大姨媽的六個兒女和我們四姐弟。我的印象中,外婆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不是做飯洗衣,就是在追趕我們。小的時候,我隻覺得我家經常是“人山人海”的好玩,如今想起來,我都不知道外婆是如何對付我們這麽多張嘴巴的、這麽多人的矛盾的。記得有一次我猛追我的一個外甥女(我大表姐的女兒),隻因為她比我還大一歲、不肯當眾叫我姨,我就威脅要奏她。結果,外甥女在前麵跑,我在後麵追,我外婆又在我後麵追,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的看客。許多人見我外婆裹腳還在飛奔,就拚命鼓起掌來,氣得外婆後來把我和我那個外甥女抓到手後都猛奏一頓。至今想起來,我都忍不住想笑。

外婆的裹腳雖然給她帶來了無盡的麻煩,她卻還建議我也裹腳,說:“丫頭你這麽大一雙腳將來怎麽嫁得出去?”我逗她說我媽都沒有裹腳,憑什麽讓我裹呀?她正兒八經地說:“你媽腳小,不裹也沒關係;可你那大腳丫子太大了,不好看。”每次我在家裏光腳丫,外婆就著急;每次母親幫我買鞋,外婆就叮囑她別買太大,要“收收”我的腳才行。不過,除了“裹腳論”,外婆倒也沒有太多的男尊女卑的思想。

外婆晚年最悲哀的一件事是大舅的去世。雖然她在實際生活中從來不重男輕女,但她從來沒有想過沒有兒子“送終”的局麵。畢竟,她生過五個兒子!可是,人生就是這般無常。大概是我上大學的第二年,我的大舅,我外婆僅剩的兒子,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那時,外婆已近九十,每天執意要到醫院伺候大舅。大舅是在外婆的懷裏去世的。外婆默默無聲,卻淚如泉湧。後來她喃喃地問我:“丫頭,是不是我活得太長了?”

最後一次見我外婆,是我出國的前一年。那時,我和先生已經結婚了,一起回家看外婆。外婆的方言,先生是聽不懂的;但先生講話,外婆卻都懂。好象外婆特別喜歡我的先生,總說我“八字”好,找到這麽一個溫良的丈夫。我倆離家時,外婆一直趴在二樓的陽台上看著我們。我最後一次回頭看時,見外婆用她的衣袖在拭眼睛••••••那個鏡頭永永遠遠地定格在我的腦海中。

真的,好想再給外婆洗一次腳,給她一層一層地包上她的裹腳布;好想再給她梳梳頭,聽她一邊講去漢口的船上的故事;哪怕是再挨挨她的罵,再聽她講講女孩子裹腳的必要性。她一生有那麽多的故事,她怎麽就不都講給我們聽呢?我手裏隻有一張外婆年輕(六十多歲)時和母親的照片,真的非常非常珍視它。

不過,外婆去世十幾年了,我從來沒有停止想念過她。我的一對兒女,雖然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太姥姥,但熟知太姥姥的好多事情。

外婆,您都看到了?您都在微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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