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 海外風雨六十載(一)
(2007-11-28 10: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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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陳先生,是2005年春末在我的朋友曉東和林琳夫婦家裏。這一對熱情的夫婦,因為邀請了正在美國探親的我的公公婆婆,所以就邀請曉東的舅舅作陪。我們一家是先到的,坐定不久,便見一個個子不高、腿腳不甚靈便但卻精神矍鑠的老人走進來,這便是陳先生。一陣寒喧後,三個老人聊起來。我們兩對年輕夫婦除了一邊照管跑進跑出的兩家的四個孩子,一邊也高談闊論起來。老人的話題好象很久遠,和我們這些動輒高談股票、網絡消息的“高科技人”有點格格不入似的,四個吵吵嚷嚷的孩子能勉強聽懂中文就不錯了,對老人們的故事更是摸不著邊。可是我是學文科出身的,逐漸地就被老人們的談話吸引了,因為我意識到,他們不僅是在閑聊,更是在回顧曆史,中國的曆史、東南亞的曆史乃至整個世界的曆史。曆史的變遷,地域的跨度,經過他們的談話,變得生動起來。出過自傳的公公建議陳先生寫本書,一是對自己一生做個“交待”,同時也給子孫一份很有意義的紀念。陳先生感歎自己年紀大了,幾年前中風後,寫字的手也不靈便了。於是,大家的眼光對準了當場唯一學文科的後輩,當然就是我。
當時,我們和陳先生都住在康涅狄克州的一個小鎮上。
初夏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拜訪了陳先生在小鎮東頭的家。與我們居住的新區不一樣,這個區的房子更加鬆散,有更多的古木參樹和廣闊的綠地。陳先生的房子是一幢新英格蘭地區典型的兩層小樓,占地約一英畝。前院和後院是綠油油的草地,房前房後有修剪得十分整齊的小樹叢和各色花草。整個院子由一排小柏樹圍起來。陳先生說,圍著院子的一百棵柏樹是兒子和孫子幫忙一起種下的,草地花草等卻是雇人打理的。不過,老人自己閑不住,也愛弄花弄草的,因此院子更加漂亮。閑來無事時,陳先生喜歡在後院的陽台上消磨時光,或憑欄遠眺、凝神默憶,或舒躺安椅、任思緒飛揚。往事如煙,這一生實在經曆了太多太多。
與房子外景的絕對美國式風格完全不一樣,屋子裏的陳設無一不提醒客人這是個典型的華人之家。先不說牆上掛著的字畫對聯,就是桌上的盆景、花壇裏的蘭草和曇花也是中國人最鍾情的植物。客廳的書櫃中有四幅黑白照片,分別是陳先生至尊的祖父祖母和母親以及已故的太太。陳先生遺憾且傷感地解釋說,父親去世早,沒有留下任何照片。客廳的牆上有不少彩照,搶眼的有兒子們的結婚照,尤其是三兒子與兒媳舉行空中婚禮留下的美麗瞬間。不過,我在另兩副巨幅合照前怔住了。除了一眼認出西服革履的陳先生,那正中間被眾人簇擁的分明是宋美齡女士。是的,陳先生說,這都是我們同學給她做壽時拍的,一張攝於她長島的家,一張攝於她曼哈頓的公寓,對於我們這些當年的學生來說,她終生都是我們的“蔣媽媽”。我沒有多問,因為我知道,這段故事是一定會在以後的日子裏聽到的。
因為想先把陳先生的故事錄下來,我帶了一個小錄音機。可是小錄音機接觸不好,我們隻能轉移到餐廳的西餐桌上用陳先生的大雙卡錄音機。於是,這個夏天的許多個下午,我就是在這個餐桌旁渡過的,靜靜地聽陳先生講他一生的故事。陳先生事先總是準備好咖啡或是人參茶的,但很快,我們就沉浸在他的回憶中,忘掉周遭的一切。有時候回憶到傷心處,陳先生會目光凝重、哽咽不語,我會靜靜地等待,這時候,整個房子就隻有錄音機茲茲茲茲的聲音。
“我今年七十有三,幼年喪父,幾未成年就步入婚壇,之後就和母親與發妻生離死別,再見到大兒子時,他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去台灣,飄泊東南亞,最後移民美國,我這一生真可謂馬不停蹄。我的故事怎麽說呢,我生長在大陸的兒子可能還理解,生在緬甸長在美國的兒子們怕是要聽糊塗了,而生在美國長在美國的孫輩們,則定以為我是在說天書, 或者一千零一夜呢。就以我的名字為例吧,我一生中用了好些個不同的名甚至姓。出生時,父親給我取名陳懷穀,希望我將來虛懷若穀之意;可是等我上中學時,我成了陳西明,這是因為我沒有完小的畢業證書,中學不收,隻好借了人家的畢業證書用人家的名字去上中學,就這樣,陳西明這個名字一直用到去南京上學以及隨後跟學校去台灣;後來為了工作需要以及在緬甸定居,是花錢買的一個身份證,頂了人家的身份也改叫了人家的姓名時文平,緬甸移民局將之拚寫為Wi Hping Shi;移民美國後在入籍的那一天,我請移民官把我的Shi姓改一個字母,即Chi,為了與本姓“陳”發音更近一些。另外為方便起見,我加了一個英文名John,所以現在美國人叫我John W.H. Chi,波士頓的熟人朋友則一直叫我阿文。不過,對我離開家鄉以後結識的大陸和台灣的同學來講,我一直是陳西明,而對老家醴陵的親人和幼時的玩伴來說,我仍是他們的懷穀。你說,我到底是誰?我的故事怎麽講?”陳先生說。
可是,陳先生的故事僅僅是一個個人的故事嗎?真的有那麽古老遙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