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裏那個漂亮的小男孩

七 月 初 我 們 一 家 回 到 渥 太 華 度 假。 汽 車 剛 拐 進 杉 特 鄱 小 區, 兒 子 突 然 衝 著 窗 外 大 叫: “ 亞 力 克 斯! 亞 力 克 斯!” 手 裏 拿 著 滑 板 的 可 不 正 是 亞 力 克 斯 嗎, 不 過 兩 年不 見, 亞 力 克 斯 已 經 長 成 一 個 一 米 七 八 的 大 小 夥 子 了。 看 到 我 們, 他 立 刻 舉 起 一 隻 手 使 勁 揮 舞。 喔, 那 個 先 前 被 我 婆 婆 稱 作 鄰 裏 最 漂 亮 的 小 男 孩 如 今 有 青 春 痘 出 現 在 臉 上 嘍! 那 雙 藍 色 發 亮 的 眼 睛 、 那 兩 道 秀 氣 的 黑 眉、 一 臉 燦 爛 的 笑 容 卻 還 是 透 著 稚 氣。他 應 該 有 十 五 六 歲 了。

第 二 天 我 們 去 拜 訪 亞 力 克 斯 的 父 母, 卻 得 到 一 個 令 人 震 驚 的 消 息: 亞 力 克 斯 因 為 拿 玩 具 手 槍 逼 著 校 長 的 頭 嚷 嚷 要 殺 校 長 而 被 勒 令 開 除 學 籍 一 年, 已 經 在 家 混 了 差 不 多 一 年 了。 我 聽 了 非 常 非 常 難 過, 想 找 機 會 跟 亞 力 克 斯 聊 聊, 卻 總 沒 碰 到 他。後 來 在 小 區 公 園 裏 看 見 他, 他 身 邊 卻 有 四 五 個 和 他 一 般 大 的 孩 子, 他 隻 禮 貌 地 跟 我 打 了 聲 招 呼, 我 自 然 不 好 多 說。 回 到 美 國 後 我 一 直 還 在 想 這 件 事。

亞 力 克 斯 實 際 上 隻 是 個 昵 稱, 他 的 全 名 叫 亞 力 山 大• 科 瓦 奇。 他 的 母 親 安 娜 並 不 是 他 的 生 母, 事 實 上 安 娜 的 四 個 兒 子 都 為 她 丈 夫 的 前 妻 所 生。安 娜 與 埃 德 裏 安 結 婚 的 時 候, 亞 力 克 斯 才 兩 歲 多 點, 所 以 基 本 上 是 安 娜 帶 大 的。 我 注 意 到, 埃 德 裏 安 的 大 兒 子 說 到 安 娜 時 總 以“ 安 娜” 相 稱, 而 亞 力 克 斯 卻 總 是 說 “ 我 媽 媽” 。 不 過, 敢 跟 “ 媽 媽” 頂 嘴 的 也 隻 有 他 。 所 以, 安 娜 提 起 亞 力 克 斯 時 多 半 時 間 在 搖 頭 。

第 一 次 見 到 亞 力 克 斯 是 五 年 前。 那 時 我 們 剛 搬 到 杉 特 鄱 小 區 的 花 園 口 街 新 買 的 房 子, 安 娜 是 緊 鄰, 因 為 她 立 刻 喜 歡 上 我 那 剛 學 會 走 步 的 兒 子 並 開 始 百 般 地 寵 他, 我 們 就 立 刻 成 了 朋 友。 有 一 天 我 領 著 兒 子 去安 娜 家 串 門, 她 照 例 是 滿 屋 子 給 兒 子 找 吃 的, 當 確 信 家 裏 並 沒 有 兒 童 食 品 時, 她 衝 樓 上 大 喊 一 聲: “ 亞 力 克 斯!” 隨 著 一 陣 咚 咚 的 腳 步 聲, 一 個 藍 眼 褐 發 的 小 男 孩 出 現 在 我 們 麵 前, 那 就 是 十 歲 的 亞 力 克 斯。 不 一 會 兒, 他 就 從 公 共 汽車 站 旁 邊 的 小 賣 部 買 回 兩 塊 巧 克 力 和 一 包 土 豆 片。 後 來 好 幾 次, 安 娜 和 我 聊 天 時 總 讓 亞 力 克 斯 帶 我 兒 子 到 後 院 玩, 我 看 得 出 來 他 並 不 情 願, 但 他 還 是 照 辦 了。 時 間 長 了, 我 才 知 道安 娜 的 性 格 很 熱 情 也 很 剛 烈、執 拗, 一 般 人 都 難 以 違 抗 她。

和 我 們 熟 了 以 後, 亞 力 克 斯 經 常 到 我 家 來 玩。 他 喜 歡 我 們 從 唐 人 街 買 回 的 中 國 食 品, 還 給 我 們 表 演 使 筷 子 的 本 事, 更 喜 歡 和 我 先 生 聊 天。 他 說 他 的 同 學 托 尼 也 是 中 國 人, 教 了 他 不 少 中 文, 可 他 一 開 口 表 演, 我 們 卻 一 個 字 也 聽 不 懂, 原 來 托 尼 大 概 是 從 香 港 來 的, 教 亞 力 克 斯 的 都 是 廣 東 話。 不 過, 亞 力 克 斯 語 言 能 力 的 確 很 強, 他 沒 多 久 就 跟 我 們 學 會 了 好 多 普 通 話 的 日 常 用 語, 還 喜 歡 看 中 國 節 目。 有 一 次 看 中 央4 台 的 一 台 晚 會, 他 很 晚 了 還 不 肯 回 家, 我 要 給 他 父 母 打 電 話, 他 求 我 千 萬 不 要, 說 他 們 知 道 了 絕 對 不 會 再 讓 他 到 我 家 來 了。 我 說, 你 這 麽 晚 還 不 回 家, 父 母 會 著 急 呀, 他 說 沒 事 他 總 這 樣。 我 不 放 心, 還 是 催 他 回 家 了, 並 說 他 可 以 經 常 來 玩, 我 不 會 告 訴 他 父 母 他 在 這 兒 打 擾 我 們。 第 二 天 我 側 麵 跟安 娜 打 聽 時, 她 說 亞 力 克 斯 經 常 不 歸 家, 和 一 幫 不 知 哪 來 的 黑 人 孩 子 在 外 頭 鬼 混。 我 委 婉 地 提 醒 她 不 要 對 黑 人 孩 子 有 偏 見 時, 她 一 下 子 火 了。 後 來 埃 德 裏 安下 樓 了, 但 隻 是 笑 一 笑。 我 從 沒 有 見 過 一 個 比 埃 德 裏 安 更 有 紳 士 風 度 的 人, 從 裏 到 外 都 是 那 麽 溫 文 爾 雅, 但 是 我 也 從 沒 有 見 過 一 個 比 他 更 沉 默 寡 言 的 人。 這 夫 婦 倆, 大 概 是 東 歐 人 性 格 的 兩 極 化 身。

上 中 學 以 後, 亞 力 克 斯 心 思 多 起 來。 一 天 他 跑 來 對 我 先 生 說, 他 喜 歡 上 班 裏 的 一 個 女 同 學 了。 “ 金 發 碧 眼, 我 就 喜 歡 這 樣 的,” 一 邊 說 著 一 邊 露 出 神 往 的 神 情。 我 先 生 問, 她 喜 不 喜 歡 你 呀? 沒 想 到 亞 力 克 斯 頓 時 沉 下 臉 來, “ 本 來 她 是 喜 歡 我 的, 前 幾 天 還 跟 我 好, 突 然 就 不 行 了, 我 打 電 話 到 她 家, 總 是 她 媽 媽 接, 我 就 不 好 說 了。 今 天 才 發 現 她 跟 另 一 個 男 孩 好 上 了, 還 拉 手 了 呢, 我 親 眼 看 見 的。 我 想 明 天 去 學 校 後 在 那 個 男 孩 的 鎖 櫃 上 放 個 可 樂 瓶, 讓 他 一 開 櫃 撒 一 身 可 樂。” 我 先 生 聽 了 趕 緊 搖 頭, 說 這 樣 不 僅 不 能 贏 回 女 朋 友, 還 可 能 受 到 學 校 處 分 呢。 “ 那 怎 麽 辦 呀?” 兩 人 討 論 了 半 天, 亞 力 克 斯 決 定 接 受 我 先 生 的 “ 招 法”: 假 裝 不 在 乎, 但 對 那 女 孩 格 外 彬 彬 有 禮, 把 那 男 孩 比 下 去。 不 過, 亞 力 克 斯 很 快 迷 上 了 滑 板、 英 特 網 什 麽 的, 沒 再 跟 我 們 談 過 那 小 女 孩 的 事。 隔 些 天 跟 我 們 說 過 在 學 校 挨 罰 的 事, 原 來 是 跟 同 學 瞎 逗 被 告 了 狀, 因 此 課 間 別 人 休 息 吃 小 食 品 的 時 候, 他 得 拎 個 塑 料 袋 到 操 場 撿 紙 屑。

除 了 男 孩 子 的 淘 氣, 亞 力 克 斯 其 實 心 眼 不 錯。 有 一 件 事 給 我 印 象 很 深。有 一 天, 亞 力 克 斯 發 現 新 大 陸 似 地 跑 來 告 訴 我 們, 他 學 校 的 同 學 雷 蒙 原 來 是我 們 一 個 朋 友 的 兒 子。 雷 蒙 是 個 聰 明 漂 亮 的 中 國 孩 子, 但 是 患 有 碎 語 多 動 症, 有 時 會 不 能 自 控 地 重 複 一 些 言 語 動 作。 亞 力 克 斯 十 分 認 真 地 跟 我 們 說, “ 我 覺 得 我 們 有 些 同 學 不 應 該 因 此 取 笑 他, 並 不 是 他 自 己 想 這 樣 嘛。 一 個 人 生 了 病 是 不 應 該 受 到 嘲 笑 的。 所 以 我 踢 了 他 們, 不 過, 他 們 知 道 自 己 不 對 並 沒 有 告 訴 老 師。” 我 們 一 方 麵 為 他 的 正 義 感 感 到 高 興, 另 一 方 麵 叫 他 千 萬 別 跟 人 動 手, 要 用 道 理 說 服 人 家。 不 過 老 實 說, 我 們 因 此 更 加 喜 歡 這 孩 子 了。

我 總 覺 得, 亞 力 克 斯 雖 然 在 物 質 上 沒 有 任 何 欠 缺, 但 精 神 上 其 實 是 挺 孤 獨 的, 因 為 他 曾 經 跟 我 先 生 說, “ 我 好 希 望 能 跟 父 母 聊 聊 學 校 的 事 情, 但 他 們 沒 有 興 趣。” 他 雖 然 有 三 個 哥 哥, 但 大 哥 基 本 上 是 父 親 的 翻 版, 極 不 喜 言 語; 另 外 兩 個 則 一 直 留 在 多 倫 多。 我 想 幫 助 他, 但 懾 於 安 娜 那 火 爆 的 脾 氣 和 埃 德 裏 安 那 隱 逸 寡 言 的 性 格, 終 究 沒 敢 和 他 們 夫 婦 提 過。 不 知 何 故, 埃 德 裏 安 夫 婦 出 門 極 少 帶 上 亞 力 克 斯。 記 得 有 一 天 晚 上 亞 力 克 斯 十 萬 火 急 地 來 敲 我 家 的 門, 說 太 讓 人 發 怵 了, 他 明 明 是 關 了 電 視 機 才 出 門 的, 再 回 去 卻 發 現 房 子 裏 有 聲 音。 我 們 問, 父 母 呢, 答 說 去 多 倫 多 了; 哥 哥 呢, 波 西 嘉 去 學 校 打 籃 球 去 了。 從 來 沒 見 過 亞 力 克 斯 那 麽 害 怕 的 神 情, 我 先 生 立 即 跟 他 去 打 開 他 的 家 門, 從 下 到 上 每 個 房 間 和 廳 還 有 地 下 室 都 查 了 個 遍, 連 床 底 下、 壁 櫃 甚 至 洗 衣 機、 烘 幹 機 都 打 開 看 了, 確 實 沒 有 異 常, 極 可 能 是 他 自 己 忘 了 關 電 視。 看 看 驚 魂 未 定 的 亞 力 克 斯, 我 先 生 又 坐 下 來 陪 了 好 大 一 會 兒 才 離 開 他。 這 件 事 後, 我 們 意 識 到 這 孩 子 其 實 挺 可 憐 的。 第 二 天 正 好是 渥 太 華 的 花 船 遊 行, 我 們 把 他 帶 上 了。 顯 然 他 從 沒 有 看 過 這 一 年 一 度 的 遊 行, 玩 得 開 心 極 了, 還 把 花 船 上 人 家 拋 給 他 的 糖 果 拿 來 和 我 兒 子 一 起 分 享。那 一 天 回 家 的 時 候 他 對 我 們 說, 這 是 他 來 渥 太 華 四 年 裏 玩得最 痛 快 的 一 天, 並 認 真 地 對 我 們 連 說 了 兩 聲 謝 謝。

亞 力 克 斯 應 該 是 很 聰 明 的 孩 子, 他 在 我 計 算 機 上 和 別 人 聊 天 時, 我 見 識 過 他 那 如 飛 的 指 法 和 相 當 不 錯 的 文 筆。 他 自 己 也 告 訴 我 們, 雖 然 他 哥 哥 波 西 嘉 的 學 習 成 績 那 麽 好, 還 是 渥 太 華 - 卡 爾 頓 地 區 數 學 競 賽 的 金 牌 得 主, 但 波 西 嘉 的 英 文 可 遠 不 如 他。 隻 是 後 來 我 們 女 兒 出 生 後 家 裏 太 忙 亂, 亞 力 克 斯 也 不 愛 到 我 們 家 來 玩 了。 時 不 時 聽 安 娜 說 起 亞 力 克 斯 的 壞 成 績、 壞 朋 友, 我 總 想 他 還 隻 是 個 孩 子 不 太 懂 得 學 習 的 重 要 而 已, 他 需 要 有 人 指 導、 有 人 真 正 地 疼 愛 才 好。 沒 想 他 後 來 闖 了 這 麽 大 的 禍, 弄 得 警 察 還 到 家 裏 來 搜 查 看 他 是 否 有 真 槍。 我 知 道 他 一 定 是 鬧 著 玩 兒 的, 可 是 他 不 知 道 這 幾 年 北 美 發 生 過 多 少 校 園 槍 擊 事 件、讓 學 校 和 警 察 局 聞 風 而 驚 嗎？ 他 怎 麽 可 以 這 樣 幼 稚 啊!

現 在 已 經 是 九 月 份 新 的 一 學 年 了, 亞 力 克 斯 受 了 一 年 的 罰 該 重 新 入 學 了 吧! 我 心 裏 真 掂 著 那 孩 子, 希 望 他 能 吸 取 教 訓 向 他 那 如 今 已 上 大 學 的 哥 哥 波 西 嘉 學 習 才 好。他 應 該 能 行 的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