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敬真的回來了。和奶奶的夢境裏一模一樣,胡子拉碴的,一身風塵,身上還散發著少許的汗臭。隻是手裏少了那把鐵絲鉗子——要回來前,程敬將它連同破爛一起賣了。
這已經是菊花奶奶中暑後的第三個午夜。菊花奶奶正在床上輾轉反側,想一會兒兒子,想一會兒菊花,不知他們身在何處。正在想一會歎一會,突然聽見有人輕輕敲門。
“娘,開門。娘,娘,睡著了嗎?”
“……是……是程敬嗎?”老人一骨碌爬下床,拉亮電燈,傾身細聽。
“娘,是我。快開門。”程敬德嗓子略顯沙啞。
“噯,我就來,我就來。”老人顧不上穿鞋,幾步趕到門邊,拉開門栓,打開門。
明朗的月光在兒子的身後鍍上了一層桔黃色。
“回來好,回來好。”老人愣在門當中,瞅著程敬,一個勁地呢喃。淚水就忍不住湧了出來。
“娘,在家沒事吧?”程敬的眼睛也濕潤了,此時母親背負著昏黃的燈光,在皎潔的月光映襯下,益發瘦弱矮小——母親無疑比他在家時又憔悴了許多。
程敬的心裏又湧上了那種揪心的疼痛,那是一種內疚,無奈和無助。
程敬這次拾荒並沒有走遠,他也沒有打算走遠。他就在離家不遠的那座小城裏轉悠。由於拿不出錢來收購廢品,他就隻有撿點別人丟棄的破爛,餓了,就買一個饅頭邊走邊啃;渴了,就問人家討口自來水。好在正值酷夏,夜深人靜時,隨便找個角落,坐在那裏打個盹兒,天邊也亮了。除了蚊蟲的叮咬,也就沒有什麽再苦的地方了。對於勞累了一天的程敬,那份深夜的沉睡,才是他唯一的天堂。
他也想早點回家,這樣的旱情讓他無法放下家裏的那幾畝薄田。但癟癟的口袋,又使他不得不暫時放下回家的念頭,何況他還背負著母親那份殷切的目光,背負著那份如山的債務!
也許明天會下雨吧。
老天爺卻同他開了個殘酷的玩笑,以至於他不得不痛下決心,日夜兼程地往回趕。他不止是不放心稻田,他更不放心他那年邁的老母親。母親不會眼見到手的稻子毀於一旦,萬一她……
“真的一樣,真的一樣……”
“娘,麽事一樣?”程敬有點詫異。
“哦,快進屋呀。”老人家用手袖擦擦眼窩,醒悟過來,側身讓到一邊。
“噯!”
“娘,沒有事吧?”程敬進屋,栓上門,又問。
“沒事,沒事。”菊花奶奶笑笑,“巧珍她們也常來……”
“田裏沒有裂吧?”見母親身體沒有什麽問題,程敬有關心起稻子來。
“唉,也差不多了。”老人深歎了一口氣,“就等你回來呢。”
“我知道,我知道。明早我就去搞水,”
“……看看吧,看樣子挑都挑不到水了。這老天……看我,我去給你弄點吃的。”老人抽身就要進後廚。
“娘,我來。”程敬雙手擋住母親,“您先去睡吧,我自己來。”
“還是我來吧,你先洗洗抹抹,我一會兒就能把稀飯熱上。都這一夜了,吃完趕緊休息。唉,明天還得挨累呢。”老人甩開兒子的手,進了廚房。
“娘,我……我沒掙多少錢。”程敬跟在母親身後。
“我知道,唉,財不由人啊。”她開始坐在灶下生火。
“也就三四百吧。”程敬感覺對不起母親。
“已經不少了。”
“那,那,娘……我先給謀安家還一點?”程敬試探性地問。
“還吧。不能老欠著人家的,還一點是一點。”
“噯,娘,我知道。”
這一覺是程敬睡得最香甜的一次。如此真切地體驗到家的溫馨,舒適和安全,對於程敬來說也是第一次。雖然妻子以往在世時他也能受到那份溫馨和甜蜜。但都沒有象這一夜變得如此強烈。
程敬起床時,太陽已經露出了熱辣辣的臉龐。母親已做好了早飯,正在廚房收拾。
“娘,一會兒你就不用再去澆菜地了,我去吧。”
“我能行。你還是先把錢還給人家。不管先還誰,還一點是一點。”母親停下手中的活叮囑道,“早點去,早點回來。吃完早飯趕緊上田裏。趁著早上涼快,看看能不能挑點水。唉,我老了,這身子骨也不行了。要不我就……”
“娘,我知道,我這就去。”
“快去吧!”
“哎呀,大哥,你啥時回來的?大奶奶還好吧?”
程敬剛一進門,謀安便迎了進來,一迭聲地招呼。
“哎呀,大哥,你啥時回來的?大奶奶還好吧?”
“我娘?我娘怎麽啦?”程敬感到謀安話中有話,焦急起來,連忙追問。
“沒什麽。”巧珍從裏屋出來,“大奶奶不是好好的嗎?”她用手拐了一下謀安,“大哥一回來你是不是高興瘋了。話都說不明白了?”她白了謀安一眼。
“嗬嗬……看我——大哥,快坐!”見程敬仍然滿腹狐疑,“其實我是隨口問問。這夥兒瞎忙,你走後我也沒怎麽照看,平日裏都是巧珍去,她比我清楚。”謀安遞過煙。
“沒事,沒事。這些年夠連累你們了。”程敬讓了讓,到底接過。
謀安趕緊給點上火。
“我,……”程敬輕吸了一口,我了好大一陣,卻不知如何開口。借了那麽多那麽久的錢,隻還來這麽點,這無論如何都讓人難於啟齒也難於出手。
“大哥,有什麽事你就快說吧,都不是外人。”巧珍搶過話頭。
“……”程敬猛地從衣袋裏翻出一卷鈔票,輕輕放在麵前的桌上,“這是三百七十六塊。少了點,我,我會再還你們的。”他微低著頭,聲音低低的。
“你這是幹什麽?趕緊收起來,趕緊收起來!”謀安和巧珍均怔了一下,還是謀安反應快,一把抓起桌上的鈔票就往程敬的外衣口袋裏揣。
“別,別。”程敬閃身躲避,“我會還完的。我會還完的。”他用雙手拚命地抵擋,慌亂中手中的煙也折了。
“誰要你還了?誰要你還了?”謀安真的動氣了。在他看來,程敬此舉無疑將她當成了外人。
“誰的我都要還。誰的我都要還。”程敬堅定地說。
“哎呀,你們拉什麽!”巧珍一跺腳,吼一聲,“你根本不差我們的錢!”
“我知道你對我們家好。我們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你們。但這錢我是一定要還的!”
“大哥!”謀安沒有再拉,將錢扔在桌上,“你真的不差我們的錢。”
“我怎麽就不差你們的錢?”程敬看看謀安看看巧珍,他被這夫妻倆的舉動給弄迷糊了。
“給大哥沏杯茶。”謀安向巧珍揮揮手,“大哥,你先坐下。”他自己也揀了條凳子坐下。
程敬卻不知道他們夫妻倆在演那曲戲,滿是疑惑地坐下。
“大哥。”謀安重新遞上煙,“本來,我和巧珍曾經保證不把這件事說出去;也是我當時一時興奮,沒有想到這麽快你就來還錢。”
“……你們……”
“大哥,喝水!”巧珍將茶杯放在程敬麵前。
“巧珍,我說了。”謀安望望巧珍似在征求她的意見。
“說吧。遲早的事。”巧珍點點頭。
“你們心腸好我知道,擔心我還不起我也清楚。但我隻要有口氣,債是一定要還的。你們不用編什麽故事,我會記得你們的情分的。”程敬禁不住感動,有了一股要哭的衝動。
“大哥,你聽我說。”謀安向程敬靠了靠,端起桌上的茶杯,“來,喝口水,冷靜一下。”
程敬便伸手去接,由於激動,那茶水不停地蕩漾,未及嘴唇已澆了個滿襟;他索性放下茶杯。
“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淚水順頰而下。
“大哥,先別說我們。你先答應我一件事。”
“我答應。什麽事,你說。我答應。”
“你別生氣我才跟你講。”
“我不生氣。我感激你們。我不會生氣。”程敬連連應諾。
“那我就說了。”
“說吧!”巧珍催促。
“你說!”程敬也催。
“你不止不差我們錢,等一會我們還會給你一樣東西。”謀安不緊不慢。
“你們怎麽又說這話?!”程敬站起身氣鼓鼓地就往門外走。
“大哥大哥。”謀安起身拽住。
“你……”巧珍瞪了謀安一眼,“你怎麽把那東西也抖落出來了?”
“遲早的事,還是早給他吧。”
“大哥,你先別急。你聽謀安給你慢慢說,我去給你炒個小菜。你就在我這吃點。”
“不,不。你們有事就說吧。我剛回來還有事。”程敬雙手亂擺。
“大哥,我長話短說把。”謀安將程敬按在凳上,“你是借我的錢,但你的錢菊花早就給還了!”
“什麽?!你說什麽?!”程敬跳了,睜爆雙眼;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謀安夫婦一再堅持說不欠他們的錢,為什麽他們一直說的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你,你們,你們怎麽能要她的錢!”他用手指點著謀安。
“大哥,你冷靜!”謀安大聲說,“我們根本沒打算要。我和巧珍原先借錢給你就沒打算要你還!”
“……”程敬無言以對。他知道謀安說的是真心話。是的,他沒有資格沒有理由去責備他們。他的手垂了下去,頭耷拉著,無力地坐回凳上,“我作孽呀!”
“可是菊花一定要我們收下,如果不收下她就跪在那不起來。”謀安也有點感傷,長歎一口氣,“菊花還是以前的懂事的菊花,她沒有變。她說她不能孝敬你們,但她希望能給你們還清債務,好減輕你和奶奶的負擔;希望你們的日子能過好一點,不再受苦。
“她說你和奶奶會嫌棄她,所以,她要我們一直為她保守這個秘密。
“我知道她也很痛苦。她為你們家作出了那麽大的犧牲,你和奶奶不但不感激她,還把她逐出了家門。在那以後,所有的苦難她都得一個人承擔,連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如果她受了委屈,連一個酷的地方都沒有。大哥,你想過沒有,她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是為了你們家,為了小梅,為了讓你和奶奶過上好日子。”
“……我知道,我知道。兄弟,我知道。可她為什麽要那樣,為什麽要糟塌自己,為什麽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啊……”程敬淚流滿麵,不斷搖晃著滿頭灰蒙德頭發。菊花無疑是他心中最大的傷痛,他原以為這份傷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日漸痊愈,卻沒想到如今揭起來仍然是那般痛徹心腑。
“把這個拿給大哥。”巧珍遞給謀安一個紅彤彤的本本。
“臨走時菊花給了我們這個。囑咐我們好好保存;如果你們有什麽急用的地方,就讓我們用借錢的形式拿給你們。“謀安將那紅本本塞在程敬的手中。
“這是什麽?我不要。我不要她的東西!“猛一見那紅彤彤的東西,程敬吃了一驚,慌慌將它拋出,急退幾步。
“大哥!不是我說你。菊花到底做錯了什麽,你和大奶奶就不能原諒她?”巧珍火了,“她如果沒有那孝心,她會遭那罪吧硬著頭皮往火坑跳?你們怎麽能昧著良心將菊花的一片心思都糟塌了。我就不懂,菊花孝順你們怎麽就有罪了。若是不懂事的孩子,有著自己的性子,憑著菊花的相貌,她哪裏不能嫁個好老公,哪能受那份罪!現在該你們幫她了,而不是罵她呀!”
“可、可……”
“好好想想吧,有菊花是你的福氣。”謀安再次將存折拍在程敬的手中,“現在菊花走了,你更得原諒她了。想想她一個人在外,想想她為了這個家所吃的苦,你和大奶奶都回改變想法的。”
“我,……這……”程敬滿眼淚花,瞅瞅謀安瞅瞅存折、瞅瞅存折瞅瞅謀安。
“折子裏有三萬塊,一年期的。密碼是你的生日。平時要是用錢就先上我這來拿。”謀安將桌上的鈔票一並抓起塞在程敬的口袋裏。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程敬費力站起,喃喃著往外走。
“噯,大哥。存折可得裝好,別弄丟了。”巧珍一個勁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