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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沉淪》第四十五章

(2010-07-25 03:41:20) 下一個

說這是周昌久人生中最為得意的一天有點言過其實,但這一天確實值得周昌久多喝兩盅,尤其是在經曆了一天酷熱薰蒸後,就著從八汊湖上趟過來的絲絲涼風——雖說那微風帶著縷縷腐臭。

但這不足以讓周昌久如此亢奮,就像早幾天聽說小兒子周敏考上了重點大學一樣,不足以使他笑看人生。

周睿和同學明天就要返校了,也就在下午,四個年輕人開始重新收拾整理自己的東西,臨了,他們將周昌久請進房。

“周伯伯。”小闞將一疊半尺厚的打印文本鄭重地交到他的手中,“這是我們四個人一個月的心血,是八汊湖沿岸所有水質汙染情況的調查資料;還有我們對八汊湖治理與不治理兩種情況五年十年的理論推斷。我們已經留存了一份原稿,等到校將資料重新整理後,我們會通過校方將材料以校方名義發到你們的市長辦公室。這一份是留您這的,也好做個保存,萬一我們這份遺失,你這份以後仍然能發揮它的作用。”

“好。好!”周昌久伸出雙手,他顯得有點忐忑,如同幼稚園裏的小朋友正在接受老師的指派,又如一個戰士在接受和執行著一項神聖的使命,他將資料抱緊在懷,“謝謝你們的信任,我會竭盡全力保護它。”他說得鄭重而莊嚴、鏗鏘而悲壯,“不過,不過,你們說的五年十年是什麽推斷?”

“現在八汊湖的水質已超出五類水質,按照現在汙水汙染狀況,以及以後五年十年的變化速度。我們推斷如果再不治理,五年後,八汊湖將變成死湖,勢必影響到沿岸居民的生活起居,兩岸居民從此將進入疾病多發期,十年後將進入死亡暴發期。”

“真,真的這樣嚴重?”周昌久張大著嘴,瞪圓一雙如炬的眼睛,神情駭然;他仿佛看見死神正邁著輕盈的步伐,拖動這長長的鐵鏈一步步向他逼來。

“是的。”小闞和同學均麵容凝重地點店頭,“如果現在就著手治理的話,五年後八汊湖還會清澈明淨;十年後將後菱荷飄香。沿岸居民的生存和健康狀況將會得到極大的改善。”

“謝謝你們!”周昌久突然向四個年輕人深鞠一躬,“我代表沿岸十多萬村民謝謝你們!八汊湖這回有救了。”抬起頭,眼角竟滲出晶瑩的淚珠。

“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周睿不冷不熱地打斷老爸的話。

兩個女孩連忙悄悄拽拽他的胳膊,生怕他們父子會因此而將和平演變為戰爭。

其實周睿並無惡意,他隻是不太欣賞老爸遇事過熱的毛病。

周昌久這回既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厲聲責備,反倒喜形於色。

“有了這份材料,再有你們校方出麵,八汊湖這回算是有救了。共產黨是不會看著這十幾萬人民不管的。”周昌久仍然沉浸在對八汊湖未來的美好憧憬中。

藍藍的天空下,碧荷曼舞,蓮花溢香;時有白鶴亮翅野鴨流連;自有扁舟盤橫垂鉤戲波…………

“是。是。”兩個女孩隨聲附和,心裏也都暗鬆下一口氣。

“周伯伯,”小闞重新拾起話頭,“那裏有兩排水質樣本,也是兩份。我們帶了一份,剩下的你也要好好保管。”小闞笑笑,“千萬別當沒用的東西給扔了。”其實小闞想說的是,別讓伯母將水倒了將塑料瓶賣了破爛。

周昌久這才注意到牆壁拐彎滿是黑黑汙黃的兩排飲料瓶。以前總是看兒子成箱成捆往家扛礦泉水,總以為這幫孩子一上學就變嬌氣了;有茶有水不喝,偏要去喝那不鹹不淡的水。自己一來礙著情麵,二來那東西也花不了太多的錢,又是兒子的同學來家,也就從未吭聲;現在看來,這幫孩子卻是早有預謀。

“會的,會的。丟了,你周伯伯賠你。”

“嗬嗬。周伯伯,丟了就沒法賠了。”小闞笑笑。

“知道。放心,相信你周伯伯!”周昌久就差沒拍胸脯。

“周伯伯,你將資料先放下。”兩個女孩貼到周昌久身邊,“我們還有一樣好東西給你。”

“好東西?不,不。”周昌久頭搖得像撥浪鼓,“伯伯又沒有什麽東西給你們,哪能收你們的東西。”

“周伯伯,”兩個女孩互望一眼,抿嘴一笑,“這個東西一定要收的。”

“周伯伯,你先看看就知道了。”小闞也在一旁慫恿。

“那……”周昌久隻好將資料放在一旁的寫字桌上,順便將雙手在腰間蹭了蹭,“是什麽東西?不會要花很多錢吧?”

“不花錢。”較瘦的女孩像變戲法似從身後拿出一盒錄音帶,舉到周昌久眼前,“周伯伯,這個就是我們要給你的東西。”女孩很頑皮也很得意。

“磁帶?”周昌久疑惑了,送我磁帶幹什麽?如此鄭重其事難道僅僅隻是讓我多學學你們,聽聽音樂,放鬆心情陶冶情操,遇事冷靜?這幫孩子,真是的。但也伸手去接。

“等等。”女孩卻將手中的錄音帶收回,“周伯伯,你不想聽聽這錄音帶裏都有什麽?”

“都有什麽?”周昌久更加困惑。

女孩輕盈地滑到寫字桌前,將錄音帶塞進卡盒裏,“啪”按下鍵。

一陣短暫地沉默後,音響裏傳出清晰地對話聲。

周昌久先是擰緊眉頭,繼而手撚短髭,俄而嘴角上掀,擊膝高呼,“太好了!你們在哪裏弄到的?你們在哪裏弄到的?”

“周伯伯。”稍胖一點的姑娘打著轉按下停止鍵,“我們答應您的事,自然會盡力去辦的。不過,這點子卻是我們班長出的。”她拿眼瞟了一下周睿。

“哈哈哈。好!”周昌久仰天長嘯,“真是好事連連呀。”

四個年輕人以為周昌久是在誇他們幹了兩件漂亮事,殊不知周昌久本人也辦了一件十分漂亮的事。

所以,此刻的周昌久便有點馳聘沙場時豪情萬丈的壯士情懷,一種勝劵在握的躊躇滿誌。

“寶蓮,寶蓮。今晚多加兩個菜。我得陪孩子好好喝兩盅!”

 

周昌久拿了一千塊錢。周昌久是那種付出不希望回報的人,最怕人家當麵表現出那種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模樣,尤其是羅慶老人;他認為接受別人的感恩是對援助人尊嚴和人格的侮辱!所以,他將錢給了老隊長而沒有一同去看望老人。

“還好吧?”

老隊長知道昌久是問老人的身體,他也清楚周昌久的俠義情懷,望著手中的一千元,他淡淡地笑笑,“還好,就是天熱。”

見老隊長如此說,周昌久也就放了心。

有了孩子們的熏陶,交糧的事周昌久便長了一個心眼,他也希望由此證明自己絕非隻是一力莽夫,也好修正自己在孩子中的印象。

他在鄰近的幾個村悄悄打探了一番,讓他吃驚的是,誰也沒有催繳公糧一說,而且他還證實了巷間的傳聞——有人通過各種渠道正緊鑼密鼓地收購糧食!——劉大福忝為其一。

糧食是國家的命脈,任何借機收購囤積倒買倒賣哄抬物價的行為都是法律所不允許的。必將受到法律的嚴懲!(但在其後,國家便放開了糧油市場,這,也許是他周昌久所未料到的——作者注)

但周昌久並沒有就此氣定神閑,安享垂鉤之利。他還要主動出擊,以收集掌握更多的證據,好一舉而定,絕不給劉大福一絲喘息的機會;他不想至劉大福於死地,他隻需要公平和公正,他隻是要劉大福吐出原非屬於他的東西;當然,這其中就包括程愛珍的三十萬!

送走孩子們,周昌久沒有在後街逗留,他要立即回家上程愛珍家,他有理由有把握相信他能幫程愛珍討回被劉大福訛去的三十萬。不過,這得需要程愛珍站出來同劉大福勇敢說,“不!”

 

羅瘋子變了。短短一段時日,羅瘋子頭發淩亂而灰朦,眼睛也開始迷離,嘴裏再也沒有了黃梅清韻,腰也有點佝僂,平時刮挺的衣服已然汙跡斑斑皺褶連連;左手雖然還是保持著   那個端壺的姿勢,但手中空空,沒有壺了。

村頭巷尾再也看不見他拖拉著半截鞋的悠閑身影,平生第一次殷勤起來,田間家務不管會不會幹能不能幹,都會搶著去幹,以期生活的重負來減輕心靈的苦痛,得到家人的些許原諒。

但老伴的那張老臉始終如覆冰霜,尋不出一絲從前的蛛絲溫情,即或在這炎炎夏日!

現在想來,他甚至有點憎恨老隊長和周昌久,如果不是他倆從牛欄生生扯下自己,自己怎會如此直麵家人唾棄、心靈煎熬!

他不是沒再想到過死。他想過要到那個世界去對他的孫子孫女賠聲對不起,想去和他們在一起,好照顧他們嗬護他們,不讓他們再有半點閃失;但他又不得不麵對老隊長和周昌久的詰問。

“瘋子大娘怎麽辦?”

勞作辛苦了一輩子的瘋子大娘怎麽辦?又有誰來安撫她那顆滄桑淒苦慘遭蹂躪的心?

“你還嫌家中不亂嗎?”

亂。亂。這哪是亂,確確實實是裂腑之痛,如刀剜心呀。

他隻能細細地品嚐那份痛楚,任何一點一滴的痛感都如此清澈明晰。他也希望能在痛苦的磨礪中為自己贖罪,所以,稍有閑暇,他除了坐在那呆呆地出神,任憑三雙蒼潔的小手在他的心瓣上一遍遍劃過,任憑淚痕在削瘦的臉頰蜿蜒;就是摸到後山,用手依次梳理三具棺木上參差不齊的稻草。仿佛又到了夜晚為孩子們掖緊被窩的光景,耳聽著孩子們詰詰的笑著罵他一句,“死老頭……”從他麵前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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