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泰的燙傷最終沒有演變成悚然的結局,當然離不開張醫生的高超醫術。但老隊長認為還應該歸功於大楓樹的庇佑,他甚至記起了自己在蜿蜒山路上的回頭一望。
老隊長自己也不知道從何時心中開始滋生出那種虔誠、敬畏和惶恐。活了這些年,他第一次感到那柄神靈之劍就懸在羅家大屋的上空,森森的劍鋒泛著冷冽冽的光芒,籠罩著整個羅家大屋,稍有風吹草動便會鋒芒畢露,寒光一現玉碎珠殞。
但羅泰這次卻十分幸運地從那劍鋒下全身而退,除了奇跡外也許還有大楓樹的憐憫和仁慈。在通過太多的殺伐之後,它是否也如羅家大屋的老老少少一樣已然疲憊不堪?
老隊長終於可以長籲一口氣來平息心中的忐忑,雖然這期間老伴為了給羅泰補身子一連殺了兩隻老母雞,但他一點都不心痛。等到年關珠子回來,他自會把兩個生龍活虎的半拉小夥交給她,他應該感受的隻是珠子對他和老伴的讚許以及珠子那張開心的笑顏。晚上睡覺自然也會坦然而臥酣然而睡,說不準還能做個好夢!
程敬當然也希望自己能做個好夢,夢見默默為家庭作出全部犧牲的菊花。他不知道菊花身在何處,會不會碰上壞人,上了壞人的當;有沒有地方住,有沒有飯吃。他幻想著菊花就在某一條街道某一條小巷,正卷縮著身形,飽受著蚊蟲的侵擾;他幻想著菊花就在下一個路口,也許就是下一條街道下一個拐彎處下一個屋簷下……他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他生怕錯過了和女兒相遇的機會,他不原意因為自己的絲毫怠惰而抱憾終生。
程敬就這樣沒日沒夜地穿梭在大街小巷,幾天下來他幾乎翻遍了小城的角角落落。身上總是揣著幾個饅頭;餓了,隨手拿出來啃上幾口,渴了就街邊人家討點自來水,順便帶打聽一下菊花的下落,實在走不動了,找一個台階坐下,一邊捶著雙腿一邊用雙眼不住打量來來往往的人流。
他仍然沒有找到菊花,仰望星空,他祈求過妻子說服過小梅,讓他盡快找到菊花;但卻連晚上打盹時都沒夢見過。
七十多歲的老母尚在在家中倚門而望,他既無法放下對菊花的愧疚也無法放下對老母的擔憂;他不得不暫時打消尋訪菊花的念頭。
汽車站裏他卻意外地碰上一個人。
當程敬叫住那個人時,那人開始顯得有點驚慌,在用手下意識略了一下毛發後,對他咧了咧嘴算是回答。
那是小花。程敬並沒有注意到她手中的行李包,以為她上小城購物;又都是羅家大屋的,便將這幾天如何尋找菊花,又看見幾個如何長得像的,自己奔上去相認遭遇人家的奚落……程敬一個人在那絮絮叨叨訴說著自己的失落,臨了還不忘告訴小花,“你要在麽地方碰上她,一定要她回家。”卻沒有注意到他的話已然攪起小花的情愫,早已在那裏暗暗抽泣,最終受不了那份情感的洶湧,傷心的眼淚奪眶而出,全然不顧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一邊哭一邊大罵。
“短命的!挨千刀的。回來老娘駁了你的皮!”眼淚鼻涕口水相互交融。
驚得程敬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想起他們家的那趟事,想來小花也是尋找羅偉斌未獲;隻怪自己尋女心切,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一下子捅到對方的心窩,揭痛了別人的傷疤;站在那裏,說也不是勸也不是。
好在小花抽搭了幾聲後,也許醒悟過來這裏人多眼雜,自己的失態未免有點丟人現眼;也許是在哭過之後才發現身邊這個男人如此老實木訥,憤憤然止住哭泣,用手背揩揩眼窩,兀自一個人躋身向前。
兩個同病的人擁有共同的心境共同的傷感卻沒有擁有共同的語言。
這是個金色的傍晚,八汊湖在微風的呢喃中恰如一名懷春的少女泛著羞澀;遠望大楓樹,抖動的布帛給人一種攝魄的虔誠。當晚霞收拾完最後一抹鮮紅的陽光後,便悄悄關上了天窗,暗暗地將羅家大屋村前山後的樹葉塗上一層黝黑。
難得有了一份清閑和安寧,晚飯老隊長讓老伴酥了一盤花生米,翻出過節留下的沙河王,就著鹹菜,咧著嘴眯著眼皺著眉,將那口酒吸得“吱吱”亂響。
“你們男人真是,哈哈。”老伴端著粥碗打著哈哈,“酒那樣難喝還喝它做麽事。耗時費菜的。”
老隊長斜了老伴一眼,吧嗒著兩片幾近幹涸的嘴唇,將那份歲月的思索變得日益深邃。
“這天還真熱。”幾口熱粥下腹,老隊長的老伴全不管老隊長愛理不理的模樣,扯起由頭。
老隊長夾起一顆花生米丟進口中,一股淡淡的鹹味後是一股香脆的感覺,他用雙齒磕了一下,那股香脆立即彌漫在他的唇齒之間,他努力在香香脆脆的感覺中回味,然後雙齒慢慢研磨。他喜歡這感覺,喜歡濃鬱的酥香充盈唇齒間的每一角落,喜歡將整個身心都浸泡其中。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自己坐在小凳上,雙掌托著下巴,一邊吞咽著口水睜圓大眼,耳聽石磨發出沉悶而又單調的聲響;一邊用那雙頗具靈性的鼻子去捕捉磨房裏流動的酥香——那是爸爸在磨炒麵。
現在的老隊長也吃炒麵,羅家大屋的老老少少都吃。揀上一個好晴天總能撞上誰家燜上一鍋糯米飯,攤在在晾棚裏要不了兩個日頭也便幹了,然後炒上
當老隊長愣是沒有吃出兒時的記憶,也隻有在這脆脆花生米的細研慢磨中,他才能依稀辯駁出童年的影子。
但有一點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完全得益於老伴的手藝。
“把扇子遞我一下。”
老隊長左手端起酒杯,右手到底還是將板凳上的蒲扇遞了過去。
“你不熱呀。”老伴接過扇子使勁掄了幾下,又向老隊長掄了兩下,“都快八月節了,早晚也沒看出怎麽涼快。一動一身汗。”
“吱溜”。老隊長這回喝得利落,放下酒杯,“心靜自然涼。……嗟,叫你咬!”“啪!”他一掌拍在自己的臉頰上,順手又撓了幾下。
“嗬嗬,這回不心靜了?”她又用扇子朝老隊長掄了兩下,“要不要扇子?”
“盛飯!”老隊長又給自己斟上一盅。
老伴連忙放下蒲扇起身——這表明老隊長並不需要蒲扇,喝完這杯他得吃飯了。
“哎,我說,”老伴端來稀飯,放下的那一霎間,突然想起一件事,“兒子多長時間沒來電話了。”
老隊長一愣,剛剛端起的酒盅便放下了,“是有段時間了。”他若有所思。
聽老隊長如此一說,老伴顯得有點緊張,以往不是兒子就是兒媳婦要不就是孫子孫女,最多不超過十天半個月總有電話回家。
“上一次還是……”
“狗日的,等回來才跟他們算帳!”老隊長將酒撂到嘴裏,“咕咚”吞下。
“老頭子。我說老頭子……”老伴湊到跟前,支吾了半天到底沒有說出那句話。
老隊長當然知道老伴想說什麽,眉便立了,“盡是廢話!飯都塞不上嘴。”
“就知道罵人!”好在見怪不怪,老伴坐回身形,又拾起扇子,掄了幾下後到底忍不住,“我得打一個問問。你不要兒子我還要孫子呢。”放下蒲扇起身進了房間。
老隊長沒有阻攔,他在心裏也在渴望得到兒子孫子的消息。
“哎,你怎麽不過來?”老伴從門裏伸出頭。
“麽事?”老隊長動都未動。
“打電話問問呀!”
“你打就行了,要我幹什麽?”他隻是不願意在老伴麵前過多地吐露出自己的情感。
“真是。我會打還等你。”老伴對老隊長的拖拉極為不滿。
老伴每次都是接電話,這回冷不丁拿起話筒,才想起連兒子的電話號碼都沒有,更何況她真的不知道如何撥打號碼。
“真是的,電話都不會。”老隊長過來奪下聽筒,當右手伸向鍵盤時,他突然想起什麽,“你把我的電話本放哪了?”
老隊長所說的電話本隻是一張十六開紙裁成三四十張大小,然後用針線裝成的小本子,本子上除了兒子的電話還有其他的電話號碼。
老伴踮起腳尖,在像框後摸索了好大一陣後,掏出一個小本本遞給老隊長。
“放擱抽屜多好,擱那地方盡是灰。”老隊長用嘴吹吹,一麵沾上口水去翻那號碼本。
“不會很貴吧。”
見老隊長湊在那隻顧翻,又補了一句,“聽他們講,打一次要十多塊。”
“貴什麽貴!”老隊長沒好氣,“這鬼眼睛。”他在為自己看不清電話本上的數字而惱火。“拿著電話。”他將話筒伸向老伴。
“來了來了。”老伴慌忙用雙手抱過話筒,“要不上外屋看?外屋電燈亮得多。”
老隊長不言語,努力將小本子遞到燈前,“快,快給我電話。”
老伴連忙將話筒伸過去。
“哎呀,遞這個做麽事。是那個!”老隊長一時性急,不知如何去表達。
“自己拿去。”說歸說,老伴還是連座機帶話筒遞了過去。
“拿著,拿著。”老隊長示意老伴拿好,“我打!”
於是,兩個老人踮著腳就著昏黃的燈光打起了電話。
電話剛一接通,老伴便“謀舍謀智”地亂叫,但電話那頭一直在嘀咕嘀咕說個不停。
“打錯了。”老伴將聽筒貼到老隊長的耳邊。
“錯了?”以往都是孩子們打回家,老兩口隻須拿起聽筒就行了,也從未想到過有一天要給兒子們打電話,“我聽聽。”
他聽見的是一句“……已關機。”然後是一段嘰裏咕嚕的語言,“我看看。”他掛了電話,又湊到電燈邊將電話號碼細細讀了一遍,邊讀邊撥著號。
他聽見的仍是那句“……已關機。”
“我打謀智的電話。”
結果卻是一樣。
“狗日的。睡得倒早!”他重重掛下電話,“明天再要關機,回來我剝了他的皮!”
“沒事吧?”老伴到底放心不下。
“能有麽事!”老隊長大咧咧地坐回桌邊 ,左手卻一直攥著那本小小的號碼本。
趁著老伴刷碗的空隙,老隊長又偷偷溜進房間,輪番將謀舍謀智的電話打了三四遍後,終於忍不住罵出聲來,“狗日的!”
這夜老兩口都莫名地失眠了。兩隻蒲扇將兩人的思緒滌蕩得支離破碎混混沌沌,平日裏睡習慣了的床鋪也變成了一隻長滿尖刺的刺蝟,反過來不是翻過去不是。
天際剛剛有點泛白,老兩口便相繼起床,見老伴進廚房準備早飯,將電話瞧了半天,到底忍住了那份焦急,來到堂廳,拉開門閂;就在他剛剛打開大門的一瞬間,門外猛地伸進一顆頭顱。
“誰?!”老隊長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