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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沉淪》第四十八章

(2010-11-30 03:58:54) 下一個

劉大福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那盤錄音帶,但黃小毛一直都沒有意識到劉大福將他擠進水裏的那個趔趄。劉大福當然不可能去步黃小毛的後塵,去幹那損人不利己的蠢事;也絕對不能讓黃小毛在冷不丁間蛻化成周昌久。水,為他的一切設想提供了可能。

在這場亡羊補牢的戰爭中他劉大福再也經不起絲毫閃失了。

 

羅謀貴出門了。羅謀貴通過七拐八彎的關係終於找到了一份在武漢做小工的活。三十塊錢一天,遠比他在家裏守著兩畝薄田強得多;最重要的羅謀貴陡然有了一種挺胸坐人的感覺,雖說這種感覺來得有點遲緩。

那個金色的黃昏注定將點亮羅謀貴心中的激情,一掃往日的陰晦,重拾昔日雄風。

當晚霞最後一抹餘暉透過狹小的窗口塗抹在殘舊的鍋台上,羅謀貴一個人正坐在鍋灶後用火鉗撥弄著柴火,聽到有輕盈的腳步邁進廚房時,他頭都未抬。

“丫頭,這時候就回來,牛吃飽了沒?”

“明天一早還得用它,不能餓呀。”見還沒有應他,羅謀貴抬起了頭。

他怔了,半張著嘴半天沒有合攏。

他看見了沐浴在金色光環下的一尊女神,正左手掀著鍋蓋右手拿著鍋鏟準備給他炒菜。

“玉,玉華……”他呢囉著,緩緩站起身,努力眨巴幾下眼睛,猛地一下拉亮電燈。

“做麽事。不要錢呀!”玉華立即返身將燈關了。

“我改。改,我改。”一股暖流從心田湧起,羅謀貴發覺自己竟有點哽咽——玉華回來了。妻子終於原諒他了。妻子又一次用她母性的胸懷包容了他接納了他。

玉華用鍋鏟在鍋裏炒了幾下,蓋上鍋蓋,擦著羅謀貴擠進灶下坐在凳子上,撩起柴禾。

“玉華,玉華……”羅謀貴有點可憐巴巴地,“我,我來。”伸手去接妻子手中的柴禾。

玉華扭身閃了一下,但到底被羅謀貴一把抓住,“歇會,我來。”

玉華掙了幾下沒有奪下柴禾,幹脆鬆開,雙手卻像搗蒜似捶擊著丈夫的手臂,“你這死鬼,你讓我怎麽過哦。”便抽泣起來。

“我改。我改。我一定改。”羅謀貴將妻子攬在懷裏,雙手輕拍著妻子,反複重複著這句話,淚在悄悄滑落。

也許那一刻羅謀貴才真正恍然有悟。他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他必須要負擔其這個家庭的全部重負,在妻子麵前、在兒女麵前、在整個羅家大屋麵前!

和羅謀貴一齊搭便車趕往鎮上的還有珠子。珠子也要出門,隻不過她是要上揚州,當珠子的表嫂打電話找到珠子,請求珠子幫忙時珠子並沒有立即答應。

珠子的表哥表嫂在揚州開了一家小餐館,夫婦倆一直都是既當老板又是廚師服務員,當然還有采買和外送。

前兩年夫婦倆加點緊熬熬夜也就過來了,但現在他們那個地方已規劃成一個新興旅遊 區,正值旅遊旺季,遊客紛疊遝至,每天都能數著一遝的鈔票,但數完鈔票之後兩人便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了。終於,有一天當丈夫一邊數著鈔票一邊打著鼾聲時,夫婦倆才開始痛下決心——雇一個人。

雇一個既能吃苦耐勞報酬又不是很高還能靠得住放下心的人殊非易事,夫婦倆也確實把這作為頭等大事,稍有閑暇就左挑右選琢磨來推敲去,最後這人選就落在珠子身上。

每月七百大洋不能不讓珠子心動,但珠子舍不得兩個兒子,也放心不下兩個兒子在家;生活苦一點沒有關係,好歹能和兒子在一起。在珠子的心裏,兒子便是她的全部,她怎麽能舍棄她的全部哦。

她強壓下那份誘惑,不動聲色地回到家。

但命運的魔咒並未就此嘎然而止。當老隊長第二次去喊她接電話時,她的天機泄露了。她不得不麵對兒子乞求的眼神,麵對兩個孩子像男子漢那樣拍打著自己的胸脯,向他保證自己一定能照顧好自己。

她動搖了。這份動搖在老隊長一句“去吧。我們幫你看著。”後土崩瓦解。

她想起了那塊帶肉的骨頭,想起那隻未及成年便慘遭殺戮的小雞,想起碗中飄蕩著乳香的殘餘雞塊。

她將兩個兒子托付給了老隊長夫婦,托付給了昌久夫婦,托付給了謀安夫婦,托付給了羅家大屋她認為可以托付的人;幫她照看兒子。

她隻能撇下十二分的牽掛,踏上了通往村外的山路,那淚卻再也沒斷過。

 

一天三四次甚至更多的如廁時間,已然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其實如廁的線路並不遙遠,便桶就在他的床沿,更準確一點是挨著它的床沿。這是他在有了慘痛教訓後的明智抉擇,目的是希望便急時能利用距離上的優勢彌補體力上的不足。

但這點距離仍讓他如越天塹。他不止是要調集自己身體的所有能量,還要調集自己這一生的所有智慧。一生?他在心裏自嘲地笑了——老婆子,我們很快就會會合了。

羅慶明白自己的那份笑容很僵硬,甚至沒有浮現到臉上,嘴巴就那麽半張半合。他記起年少時夏天幹塘自己逮到的那條魚,嘴巴也是這麽半張半合;當時自己好興奮,一下將那魚抱在懷裏……結果那魚戲劇性地蹦噠了一下,堅硬的魚鰭在肚皮上留下好幾道血痕。他猜想自己這會兒也許就被上蒼緊緊抱著,不可能是閻羅,一定是上蒼。因為他羅慶一生中從未做出一星點傷天害理的事。

蒙蒙中,透過疏稀的瓦隙,他窺見了一盞慘淡的月光。三更,四更?

自從那次暴雨之夜,自己竟一日不如一日;幾貼膏藥竟也毫不濟事,以致到了今天臥床不起病入膏肓。

羅慶有點奇怪,那次並沒有摔著磕著,怎麽就不行了呢?嚇著了?別不是那天把魂兒丟了。真要是魂兒丟了,那可怎麽活哦。

多少天沒上後街了?一個多月,還是……

昌久這渾小子,你都哪去了。這些天都不來看看你老爹爹了?

還有老隊長,平日身體好好的三天兩頭的跑。唉,真病了,怎麽連影子都沒了?!這幫人,真是的。

他在腹溝歎了一口氣。怎麽都不來了,趕緊幫我招招魂兒。老爹爹是累贅了,都不要老爹爹了。

都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心裏便有一股隱澀地痛,眼窩裏便開始積蓄淚水。

一直盼望擁有一間自己的房屋好不至於做個孤魂野鬼,現在他確確實實是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心裏卻有著一股難以壓抑的怒濤;倘若再年輕二十年,不,十年。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扒掉這間破屋。

躺在床上,眼前就是灰沱沱的屋頂;很矮很暗,似乎一眨巴眼睛眉毛就會碰到屋頂;那窗戶也隻是兩塊紅磚方洞。原本昌久給拿來個舊窗戶,但羅謀富硬說沒有那麽多的材料安上窗戶就做不了簷口。

這回簷口有了,卻沒有了人高。這種行徑在羅慶看來比曹老頭賣他狹小的棺木還讓他難以容忍。

摩擦自然逐漸升級,也許是受不了老人成天柱著拐杖指指點點,羅謀富終於一語捅破天機,“挑這挑那,一個快要死的人了,能住幾天?!”就為這句話,羅慶差點沒找羅謀富拚命。

“狼心狗肺的東西就想著掙那昧良心的錢。欺負孤寡老人,你不得好死!”

雖然羅慶曾斷然拒絕入住羅謀富為他蓋的房屋,但卻經不住老隊長的做好做歹,在一掛叁千的鞭炮聲中,到底被大家連扶帶拉地搬了家。

想想自己也許真的時日不多,想想這些年拖累大家,想想自己確已風燭殘年,隻好在歎息聲中掩埋下那份無奈。然而思緒卻在掩埋中悄悄發芽,慢慢成長。

羅慶一生住過三間房屋,但遺憾地是沒有一間是他蓋的。在一個崇尚財富和能力的社會,這無疑是一個莫大的恥辱,而且這恥辱還將伴隨終生!

羅慶的第一件住房是祖上留下的老屋。老屋也是這樣的洞口窗戶,隻不過是土磚砌的,上麵草蓋的屋頂;老屋很矮,但卻比這高得多,春夏之際便有股黴黴的潮濕。年輕的羅慶並沒有看出的簡陋,相反處處都能透出一種幽幽的情調。

打土豪分田地那陣,村裏的人沒對羅翼祥怎麽樣,但到底分了他家的房產。嗬嗬,羅慶想起便有點好笑。想那羅翼祥一家也是本分厚道熱情向善的人,平日鄉裏鄰居誰有個小災小難的也都熱心相向,祖輩幾代忠心為主,好不容易得了一點主家的產業,最後竟都落到了別人手裏。

分便分了,真要是全分給了窮苦的兄弟也就罷了,偏有一些好吃懶做鑽營偷利的人也分到了房屋田地,而且是好房好地。

這一點,羅慶現在想來都感覺氣悶。

 

起風了,屋外的樹木瑟瑟的帶著召喚,一趟趟從頭頂瓦片上翻過,順著縫隙一縷縷吹蕩在他的頭上、臉上、身上,不斷侵蝕著他的靈魂;靈魂則想受了魔咒,追隨著縷縷風寒,慢慢飄蕩在房間。如同清晨後山的薄霧,漸漸消融漸漸淡化,漸漸地,就這樣漸漸地了無蹤跡。

他猛地打了一個激淩,眼前的景象逐漸有了輪廓。

黑暗中有著一股悉悉索索的聲音。

嗬嗬,乖孫子來了?怎麽才來?是不是石灰味嗆著了?你要再晚一點來,說不準就看不到你的老爹爹了。也許羅慶嫌睜眼太累,他索性微瞌著雙眼。

他知道他的孫子正攜著他的夫人順著牆根,一邊踱著方步一邊竊竊私語;當然,他們現在已用不著心驚膽戰躲躲藏藏,這就是他們的家。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悠閑的心態來充分表現他們的紳士淑女風範。

他們在床腳前停頓了一下,通過短暫地交流後,相繼躍上床沿,竄上那床破舊的棉被,在上麵巡視一遍後,順著被子爬上羅慶的臉頰。這次他們沒有象以往那樣親吻他們老爹爹的臉頰,而是一路私語奔向床頭一隻破櫃上。

破櫃上兩隻古碗和一隻鋁鍋裏還殘餘著一點稀飯。

稀飯是六七天前羅慶硬撐著身子熬的。那一次熬得挺多,盛了一大鋁鍋還有兩大古碗。熬粥時他還祈禱——等這些粥喝完他的病也便好了。

開始兩天,肚子餓了羅慶勉強還能支撐著側身喝上兩口,但過不了兩天那粥就硬了、變味了,羅慶喝起來便益發艱難,半天吸不上幾粒米到肚,實在餓極了,便用手哆哆嗦嗦去摳,塞到口中,也顧不得苦澀難咽;但那手亦越來越艱難,最後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孫子和孫夫人肆意妄為明目張膽。

羅慶早先也曾有心製止他們的肆虐,但身軀和手臂隻是象征性地動了那麽一下,嘴裏噝噝地。

這一下已足以使他的孫子孫媳婦嚇得屁滾尿淋屏氣斂神惶惶不知所終。

但很快他們便意識到那隻不過是羅慶黔驢技窮,在跳了一段雙人華爾茲以示慶祝後,肆無忌憚地撲進鋁鍋,忘形地享受起他們的饕餮大餐。

或許他們也明白那本不屬於他們享用的成果,起初他們尚能趁著夜色潛來伏去;但他們馬上就厭倦了這種躡手躡腳的日子,索性鳩占鵲巢,在鋁鍋裏安營紮寨。

羅慶也隻能從氣憤到無奈到容忍,當有一段時間突然聽不到那嘈雜的啾啾聲,他竟品出孤寂和恐懼,黑黑的屋子在濃濃的石灰石氣氛渲染下充斥著死亡般靜謐。他看見了大楓樹上瑟瑟飄抖的祭淩,看見無數的惡魔惡鬼一個個睜大血紅的眼睛窺視著他……

他知道他已離不開他們。他隻能在心裏認了他們——能在他臨終時陪伴的親人。

任何華麗的盛宴從一開始便注定要曲終人散。很快,孫子孫媳婦便嫌棄起那粥的口感而不得不打道回府。

羅慶卻沒法嫌棄這延續生命的殘粥,在他竭盡全力如廁的同時同樣不忘竭盡全力地用顫抖的手揪起一點綠綠的毛茸茸的“稀飯”,讓那份早已發酵的苦澀夾雜著絲絲酸臭伴和著似有似無的淚水在凹陷的眼窩裏緩緩漫延。

不說是行將枯朽之人,就是一個健康的人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也會餓死的。但羅慶真的不餓,隻是心慌,心裏的那口氣似乎隨時都會跌落,稍不留情就會隨著那點唾沫咽下去。

羅慶清楚不可能拉出什麽,但他無法遏製住那份衝動,那是一種噴薄而出的衝動;奇怪的是他從未拉下過任何東西。坐在便桶上,他竟然有股安詳的感覺,渾身泛泛的,眼睛迷迷朦朦,仿佛頃刻間就會進入到甜甜的夢鄉。

他隻能用全部的意念來支撐著兩隻眼睛,有一種細細的聲音告訴他千萬不要閉上雙眼,一旦閉上雙眼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昌久兔崽子,再要來看老爹爹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折!

昌久真的沒有來,不知為何也沒有任何人跨進門檻半步。

是老爹爹開玩笑的。昌久,來吧。老爹爹是惡人,不該打折你的腿。來呀,陪老爹爹說一句話,隻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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