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泰怎麽啦?羅泰怎麽啦?”老隊長老伴從廚房搶出來。
被老伴這樣一喳呼,老隊長猛地從驚愕中醒過神來,一把扯起羅祥,“我日你這狗日的,還愣著幹什麽!”奔出門。
“這怎麽好。這怎麽好。怎又出事了,怎又出事了。”老隊長老伴在堂廳轉著圈,渾身抖起多高。
和老伴相比老隊長並沒有表現出更加的出色,那份驚慌失措自不待言,一路上心裏也是七上八下,腳步踉踉蹌蹌。接踵而來的災難已經掩埋了他過多的心智,蠶食著他敏感的神經,連動作也變得笨拙和遲緩,那份滄桑和淒涼深深篆刻在他日漸幹涸的心靈,溶化在這無垠的落日餘暉中。
盡管心急如焚,老隊長的雙腳卻像灌了鉛,匆忙中他甚至回望了一下大楓樹,心中劃過一絲祈求。
魔咒依然存在而且正步步緊逼,已經到了讓人窒息的地步。他看見了一群凶猛的怪獸正用兩指拔弄著這幫弱小的生靈,然後隨便拈起一個丟進它的血盆大口,一邊欣賞著他們痛苦而又無謂地掙紮,一邊咀嚼著盡情品嚐著殺戮的快感。
“你把羅泰怎樣了。你把羅泰怎樣了。”也隻能是那張嘴幫他做出急促地呼喊。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羅祥帶著哭,“大爹爹,你一定要救我弟弟。”
“狗日的。羅泰到底怎樣啦?!”平日裏說話間就到了的鄉村小道,此刻竟變得如此蜿蜒漫長。
“弟弟發燒……”羅祥跟在後麵一路小跑,微喘著氣,“肚子、肚子全爛了。”
“什麽?肚子全爛了?”老隊長猛頓住歩,擰過頭,“怎麽爛的?”珠子出門前將孩子托付自己,千叮嚀萬囑咐,不過十五六天的時間就出事了;這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麽向珠子交待哦。
“是……是……”
珠子走後羅泰羅祥恪守著自己的諾言,上學、放牛,菜園裏摘菜,廚房裏燒飯;兩人都是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地搶著幹。
為了不至於耽誤上學、幹活,兄弟倆常常是晚上生上煤爐,熬上一鋁鍋稀飯,就著醃菜;吃剩下的便用臉盆打上水,將整個鋁鍋坐進去,早上起來收拾完家務用柴火熱一下,往往是一鍋粥吃一天。日子有點清苦,但兄弟倆想想媽媽出去掙錢,家裏很快就能還清債務,以後雖說不能像謀安謀源那樣隔三岔五地提點肉回來,也不至於一年半載不沾油腥;便也釋然,互相表現出一種男人堅強不屈的風範。
懷著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以及初次當家作主的亢奮,兄弟倆的日子也頗有聲色。也正是這有聲有色有板有眼使得老隊長夫婦、謀安夫婦,以及寶蓮他們都以為這倆孩子足以調理好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一切事務。
以往每次都是羅祥將熬好的粥端下來,然後兄弟倆將小炒鍋放上,或炒點青菜或調點醃菜;耳聽著鍋鏟磕擊鐵鍋叮叮當當的聲音,兩人的新鮮勁別提有多美了。
那天傍晚其實真的一點也不燥熱。西南風席卷著地麵上的土腥味撲鼻而來,攪起大楓樹下的餘灰追隨著飄揚的彩帛盤旋飛揚。仿佛接受了某個魔咒的洗禮,大楓樹恣意揮舞著它繁茂的枝椏將頭頂上的滾滾烏雲趕得如潮水翻滾似萬馬奔騰;遠處有驚雷突至,夾嘯而過,餘音綿綿……
但整個羅家大屋連半點雨星都未下。無論是注有神靈的大楓樹還是其他花草樹木,在經過一陣莫名的鼓噪後就再也沒有繼續那份無謂的努力,突然間偃旗息鼓草草收兵。
但鼓噪也並非沒有絲毫的成就,雖說沒有下雨但燥熱卻已然悄悄收拾起行頭打道回府。
羅泰一開始並沒有想到自己去端那鍋滾燙的稀飯,他隻是蹲在爐子旁看著哥哥切菜,聊著同學間的一些爛事,就在哥哥切好菜轉身去拿炒鍋時羅泰還沒有自己去端稀飯的想法,當哥哥拿著炒鍋過來,他突然起身雙手端起鋁鍋把——他隻是下意識裏要幫哥哥一下。
也許是動作過於急切,也許是那鍋粥真的很沉,粥鍋離開煤爐不過一尺高時,原本已使出吃奶力氣的羅泰手指無意間挨上了鋁鍋。他“啊”地一聲尖叫,鋁鍋摔在煤爐上,滾燙的稀飯竄起多高,一下傾瀉在羅泰赤裸的身上。
“砰!”羅祥丟下炒鍋飛撲過來。
“誰讓你端的。誰讓你端的!”羅祥的雙手飛快地從弟弟身上扒拉著稀飯,兩隻手燙得直甩,“你不聽話,回來讓媽媽打你!”
羅祥並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他隻知道弟弟燙了一定很痛。自己有一次燒鍋時,手指被炭火燙了一下,當時痛得直跺腳,媽媽慌得用嘴不斷吮吸著自己的手指,就這樣他還痛了三四天呢。他不是嚇唬弟弟,他是在心痛弟弟,燙了那麽一大塊得通多少天?
“別告訴媽媽,別告訴媽媽。”羅泰雙手拉扯著哥哥,帶著哭央求。劇烈地疼痛使他不斷跺著雙腳,嘴裏不停地噓著氣,“哎喲哎喲”直叫喚。
“別動,我拿牙膏。”羅祥在灶台上抓上牙膏便擠出長長一條,“來,哥哥給你抹上,抹上就不痛了。”
這是羅祥跟大爺大娘後麵偷學來的“絕活”;如果有一點小小燙傷,磕破點皮流點血什麽的,擠點牙膏往往也能卓有成效。
羅泰正在那用雙手把著肚子,痛得呲牙咧嘴,聽哥哥如此一說,有點半信半疑,“哥哥,真的好痛耶。”
“哥知道。哥知道。”羅祥蹲下身,“你忍著點,哥給你抹上就不痛了。”將牙膏輕輕抹在羅泰燙傷的肚子上。
“哥,”羅泰噝噝吸氣,“真的舒服。”絲絲清涼滲透到他的身心,劇烈地疼痛消失了,風嗖嗖的感覺迅速傳遍全身。
疼痛一消失,羅泰便以為自己的燙傷算是好了,“哥,稀飯……”望著腳下一片狼藉,他不得不做好挨罵的準備。
但這次羅祥卻表現出了大哥的胸襟,“沒事,隻要你不痛就好。”他在想著媽媽臨走時囑咐自己照顧弟弟的話,幸喜現在弟弟好了(不痛了),這全是他做哥哥的處理得當,他沒有忘記媽媽的托付,“我掃一下,等會我們還煮一大鍋。”他為自己能夠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弟弟而高興。
羅祥話未說完,羅泰又在那緊皺眉頭,身子搖來扭去,到底忍不住,嘴裏噝噝吸著冷氣。
他和羅泰都不知道那點薄荷很快便揮發殆盡,薄薄的膏體裂變成硬硬的殼枷。
“怎麽啦?羅泰。是不是又痛了?”羅祥將剛拿起的笤帚又放下,拉著弟弟的手。
“哥,我不是故意地。我真的很痛。”羅泰感到肚子那一片都在熊熊燃燒,肚子上的肌肉隨著疼痛一下下跳動,又像刀子在慢慢剜駁。他痛,痛得眼淚就掛在眼角,痛得他掙曲了身形不斷跺腳。“哥,再給我抹點,再給我抹點。”他央求道。
“我來,我來。”見弟弟如此痛苦不堪,羅祥不敢有絲毫怠慢,拿起牙膏胡亂地直往弟弟肚子上塗抹。
“喲,喲喲。輕點。哥,你輕點!”羅泰眼淚吧嗒吧嗒地墜落。
“再忍一下,馬上就好。”羅祥安慰著弟弟,手指也輕柔了很多,而且還用嘴不斷地向弟弟的肚皮上吹著氣,“舒服了吧。”
“哥,你真行耶。”羅泰又一次品嚐到了那陣清風徐來的感覺,“以後我們家(人)生病都不用請醫生了。”
“盡瞎說!我們不會有病。”羅祥被弟弟逗樂了,他順手拍了兩下弟弟的小屁股。雖然他不願意家人生病,但弟弟的讚賞使他的英雄情結油然而生。
然而,這陣清涼隻是打羅泰的肚皮上飄忽而過,那股熱辣又重新卷土而來,為了報複兩次驅逐之仇而更加顯露出他的崢嶸麵目!
“喲,喲。哎喲……哥,再抹點。再多抹點。”羅泰連聲驚喲,勾著頭用嘴不斷向自己的肚腹吹氣,厚厚的牙膏很快結成厚厚的鎧甲。
“羅泰,牙膏沒了。”羅祥將癟癟的牙膏向弟弟揚了揚,“你這太大,牙膏不管用,哥給你找天陰草去。”羅祥直起腰,“再忍一下,我一夥兒就回來。”話未說完,已衝出家門。
天陰草是一種綠色草本植物,老一輩說它具有清熱解毒除腐生肌的功效;誰家有個蟲咬生疔的,上田間地頭揪一把回來用石頭搗碎,敷在患處,往往也能立竿見影。
羅祥將天陰草的碎葉槳汁鋪滿羅泰的整個肚皮,用舊布給他包紮好後已是夜間九十點的光景,兄弟倆再也無心做飯,兩人將殘餘的稀飯胡亂地吃了幾口,羅祥照顧羅泰睡下,自己才收拾起殘局。
當羅泰從沉沉的睡眠中蘇醒過來,他並沒有感到那份熱辣的痛感,除了肚子上厚厚包裹著的鎧甲,以及鎧甲下隱隱作痛的肌膚,羅泰並沒有感到自己和以往有什麽不同,他甚至對哥哥歡快地叫了聲,“我好了——!”蹦下床。
但那個動作又一次喚醒了他那份肌肉撕裂般的感覺,他弓起腰停在那裏,好不容易才將那顆快要滾出的眼淚夾在眼角。
“怎麽啦?”羅祥關切地問。
“沒,沒事……”
到底是孩子。那一刻的疼痛並沒有給他們以警醒,他們還不能明白現實和願望不僅僅是存在距離,而常常是背道而馳。
當羅泰德肚皮流下黃色的液汁時,羅祥還錯誤地認為弟弟肚子上的水泡破了,馬上就要好了。
哥哥就是羅泰心目中的英雄。無疑,哥哥的話就像老師的話那樣值得信服。所以,他也隻能咬緊牙關忍受著那份煎熬,努力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堂堂的男子漢。
但他卻到底沒有敵過成群的蒼蠅,當陣陣惡臭一波波連綿不斷地襲向他們的鼻際時,連羅祥也預感到事情的不妙,在睡覺前,他終於說服弟弟,掀開包著肚皮的舊布看看。
那簡直就是一幅人間地獄!
膿血、痂疤,翻卷的白皚皚的腐肉,血紅的透著斑斑血跡的肌肉……一隻隻上下翻舞的蒼蠅在羅泰大哭小叫聲中嗡嗡追逐。
“痛吧,痛吧。”羅祥已然目瞪口呆,眼淚卻叭叭地滾落,“羅泰乖,別哭。哥給你治,哥給你治。”
他用碗舀上一碗水兌上食鹽,找來一小撮棉花,沾著鹽水就去擦羅泰近乎潰爛的肚皮。
棉花剛一沾上,羅泰便殺豬般狂呼,任憑羅祥好說歹說就是不讓哥哥為自己清洗肚皮。直到後半夜在痛楚中迷迷睡去,羅祥才輕輕的草草地為弟弟做了一次“消毒清理”。
早上,羅泰還堅持跟哥哥去了學校,中午回家卻連飯也沒吃,睡在床上就再也不想起來。
羅祥沒有勉強弟弟,臨上學時還摸了摸弟弟的腦袋,“好好睡一覺,哥哥回來給你做飯。”
但回來時他沒有叫醒弟弟!
羅泰就那樣四腳八叉地躺在床上,裸露的肚皮上聚集著成群的蒼蠅,幽幽惡臭席鼻而來。他準備用手試試弟弟的額頭,但遠遠地他就感受到了一股灼人的熱浪,弟弟急促地呼吸。
“羅泰,哥哥回來了,哥哥回來了。”他搖著弟弟,“你別嚇哥哥呀,哥哥回來了!”他哭了。
半天羅泰才撩了一下沉沉的眼簾,便又倦倦地睡去了……
“狗日的,怎麽就不叫張醫生!”罵歸罵。老隊長恨不能再生兩條腿,“羅泰有個好歹,我扒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