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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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沉淪 九

(2007-11-01 05:27:01) 下一個

                    九

“哎呀,羅老板。您可是有幾天沒來了。”

羅貽強沒有將菊花直接帶到信用社,而是進了一家小旅館。小旅館的老板看樣子和羅貽強已是老熟人。

“嗬嗬,打擾打擾。”羅貽強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順手遞過一支煙,“有幹淨的嗎?”

“有,有。您來哪能沒有。”老板接過煙,“快請進,快請進。”往裏使勁讓著他們的同時還不忘瞟一眼菊花,“羅老板的眼光簡直是越來越有水準了。”臉上便有了一股曖昧的笑。

“不是去取錢嗎?”菊花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滿麵狐疑,沒有跟著進去。

“菊花呀,我是去取錢,但我不能把你帶去呀。是不是?你想想,取完錢,你得簽字,我得付錢,對不對?這都不能在大庭廣眾下做吧?得有個地方,是不是?你看,這有什麽不好的嘛。”羅貽強攤開雙手。

“姑娘,看我這張臭嘴,盡顧開玩笑;羅老板和我不外,平日裏說笑慣了;姑娘,別多心,快進屋。”

菊花想想一時也沒有更好的方法,在羅貽強和店老板連說帶勸下進了一個房間。

房間不大但很整潔,除寫字台沙發彩電電風扇暖瓶水杯一應俱全外,還有一張寬大的雙人床占據著房間的絕大部分。

“你坐會,我去取錢馬上就回來。”見菊花進了房,羅貽強囑咐一聲,頭不回地出了旅館。

菊花暗暗鬆了口氣——也許自己真的過於謹慎了。

“看看電視吧。”旅館老板打了一個哈哈,跟著退了出去。

不到半個小時,羅貽強便夾著包回到旅館,一進門便打開夾包。

“看看,給你取來了。”

菊花忍不住探頭張了一眼——包裏有著一遝整齊的錢——心中的躁動竟有了稍稍平息。

“簽字吧。”羅貽強沒有拿錢,而是拿出一張字據和一支筆。

“可,可我不會寫。”菊花真的不會寫字,她沒有讀過一天書。

“哎呀,真是。”羅貽強收起筆,從包裏摸出一盒印泥,“按個手印吧。”將印泥打開,放在桌子上。

“我…我按哪兒?”菊花有點膽怯了,她知道這一按下去自己就……

“這兒。”羅貽強點了點落款。

不知是喜悅還是恐懼,菊花的手便微微有點顫抖,但她到底沒有遲疑,用食指蘸了蘸印泥,閉著眼,在那張等同於賣身契的紙上胡亂按了下去。

“好了。”羅貽強瞅都沒瞅,收起字據,“去,把門關上。”他用十分強硬的口氣命令道。

“幹什麽?”菊花驟然緊張了。

“哎呀,你怎麽搞的!這麽多錢,你是不是得點一下。我們是不是得小心一點。快去!”羅貽強表現出不耐煩了。

菊花遲疑了一下,但到底過去掩上門。

“拴上!”見菊花還在猶豫,羅貽強走過去利落地插上門,“給你!”返回身從包裏拽出那疊錢甩在桌上。

菊花急忙伸手去拿。

“等一下。”羅貽強用那隻胖乎乎的黑手按住那疊錢:“拿錢之前,我們還有一件事要辦。”

“什麽事?”菊花疑惑。

“你得陪我玩玩。”羅貽強勾著頭涎著臉。

“什麽玩玩?”

“連這都不懂,真他媽的孬子!”

“你,……我,我可是你兒媳婦呀!”菊花心裏那份隱隱約約地擔心終於撲麵來了。

“兒媳婦?你以為我那傻兒子能幹什麽?實話告訴你,就是把你脫光擺在他麵前他都不知道去做!”

“你,你無恥!”菊花隻覺得自己瞬息墜入了無邊的深淵,美麗的大眼裏滿是惶恐、屈辱、憤怒。

“啪!”

羅貽強抬手便給了菊花一個耳光。

“你聽著,老子若不是可憐你,十萬塊錢隨便上哪都能玩女人!你算什麽東西!以為自己是個寶貝?告訴你,要想借錢,要想治好你妹妹的病,你就得聽老子的!老子叫你怎麽做你就得怎麽做!你要知道,你可是簽了字畫了押的,想反悔都沒門!”

“求你,……別,別……”菊花呆了,腦袋裏一片空白,捂著臉哭了——她唯有哀求。

“哭有屁用!懂事的,把老子服侍好。看見了吧,”他晃了晃手指上的鑽戒:“別說十萬,二十萬老子也給!你可要想明白了,要麽你賠我二十萬,立即走人;老子也不稀罕你!要麽……你就得乖乖地給老子聽話。”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哭你媽的頭!”羅貽強一掌將菊花推倒在床。

 

寶蓮清早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周勇家,告訴他村裏決定讓他家生第二胎了。

沒有進屋,她便聽見房裏“砰砰叭叭”的動靜,她忙搶進去。周勇正木雕般地跪在地上,低垂著腦袋。一臉淚水鼻涕的趙淑華左手揪扯著周勇的頭發,右手捶打著周勇,瘋狂地喊:“你為什麽不快點,你為什麽不快點?!”

“住手!”寶蓮撲上前,掰開淑華的左手,攔腰抱住將她拖開。

淑華手腳狂舞,口中嘶聲力竭地叫喊:“你為什麽不快點,咹,為什麽不快點喲?!”

“嫂子,放開她。你讓她打。”周勇垂淚,“她會好受點。我也會好受點。我,我心裏也難受啊。我為什麽不快點。我為什麽不快點!”周勇揮舞著雙手,左右不停地抽打著自己的耳光,揪扯著自己的毛發,嚎啕大哭,“玲玲呀,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呀——”

“玲玲,我可憐的女兒啊……啊、啊啊——”

“你們,你們……”寶蓮拉拉這個扯扯那個束手無策,淚和著鼻息淅淅瀝瀝地落下。

 

菊花到家時也然過午。

回家的那段路益發漫長,一如菊花這二十多年的苦難生活——充滿艱辛布滿荊棘塗滿屈辱。她走得很慌亂、很沉重,極力避開人,低垂著眼瞼。

臨到家門口,她又禁不住拽了拽身上的衣服,攏了攏已然整齊的長發,將臉上淚痕細細擦了一遍,調整好氣息。

家裏有著一股陰涼和空曠,隻有奶奶蜷坐在床沿抹著淚。見她進門,淚水一如決堤洪流,夾雜著淒厲的哭喊:“菊花呀,這一天你都跑到哪去了?!梅子不行了,梅子快不行了!”她可憐巴巴地望著大孫女,恰似喏喏自語。

“小梅怎麽啦?!”

“你爸背她上衛生所了。你快去呀,梅子這次不行了,這次不行了。”絕望,在奶奶的淚眼裏泛著漣漪。

未等奶奶催促,菊花已飛出門外。

屈辱,悲傷,辛酸,痛苦一齊擠上心頭,化作淚水洶湧而出。

 

衛生所。

小梅兩手兩腳都掛上了吊瓶,微闔著眼“噝噝”地喘息。爸爸癡坐在一旁,木無表情。

菊花撲倒在床前:“小梅,姐來了。姐來了。”

“……姐……”小梅慢慢睜開眼睛;“我,我怕見不到、你了。”她喃喃道。

“不會的,小梅,不會的。姐有錢了,你看。”她從腰間拽出厚厚一遝錢:“姐有錢了,姐這就給你治病!”

“你哪來的錢?!”仿佛觸痛了程敬的某根神經,幹涸的軀體裏立即澎湃著生命的浪濤。

“堅持住,小梅,堅持住!”菊花沒有回答爸爸,或者說她根本沒有聽見。

“……姐,你、哭了?……沒事,我、沒事……別哭。”小梅用全部的信念支撐著那雙沉沉欲瞌得眼瞼,凝視著姐姐,低低道:“再哭,就、不漂亮了。”

“小梅……”

“……姐,我,我……”

“小梅,你要什麽,你要什麽?”

“苦……苦……我,想……我想喝,喝……”

“想喝水?”

小梅的腦袋微微動了一下。

“……糖、水……”

“糖水?”

由於過於貧寒,家裏隻有過年才能見到紅糖。但紅糖不是買來喝的,也不是買的,而是親戚送的。然後他們還得將它再轉手送給別的親戚。

妹妹小時候應該是喝過糖水的,那份醉人的甘甜深深根紮在妹妹幼小的記憶中。隻記得有一次她問妹妹,等到有錢了她想買什麽時,妹妹用舌頭舔著雙唇,天真地說要買一大包紅糖,放到鍋裏熬一大鍋甜甜的糖水,奶奶一碗,爸爸一碗,媽媽一碗,姐姐一碗,然後她一碗……

她當時還羞過妹妹,笑著罵她沒出息就知道吃喝。但現在她感到地是揪心的痛楚。

“姐姐這就去給你買!”菊花片刻不敢怠慢,爬起來跑出衛生所,直奔旁邊的小店。

“爸……我……我,難受……”小梅的雙眼時睜時瞌。

“梅子,你怎麽啦?”程敬將上身俯到小梅胸前。

“……爸,天,是不是、黑了,我……怕……”小梅的雙手開始在床上摸索。

“梅子,你說什麽?”程敬將耳朵貼近女兒的唇邊。

“手,手……我,怕……怕……”程敬趕緊將手伸向小梅的右手。小梅驟然抓牢爸爸的手指。她的胳膊乃至全身禁不住微微顫抖,猛地瞪圓一雙驚恐的眼睛。

“怎麽啦,梅子……你怎麽啦?”

“……爸……”小梅似乎用盡最後的一點氣力,喉嚨裏輕響了一下,那手便慢慢鬆了。

“梅子,梅子!……”

“小梅,小梅!”菊花捧著紅糖跌到妹妹的病床前,“小梅,姐給你買糖來了,給你買紅糖來了。小梅!——”

 

按照鄉下的習俗,像小梅這麽大的孩子死了,是屬於幼魂。幼魂是不需要棺木的,用一張大葦席一抄,隨便在山上挖一個大坑埋上,然後在墳包上放上一隻大碗——那是給幼魂要飯用的。

但菊花執意為妹妹買了一副上好的棺木,還請了十班和道士來給妹妹做了法事。封棺時,菊花在妹妹的身旁放了兩斤紅糖。

那台舊收錄機就放在妹妹的耳邊,棺木裏回旋著藤格爾的《天堂》。那也是妹妹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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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歸 回複 悄悄話 在一味追求經濟而法製又相對滯後的情況下,人的惡欲就突兀而出;無良奸商們利用手中的既有資源肆意踐踏著道德和良知,威逼利誘巧取豪奪,一步步為善良貧困的人發掘著陷阱;也許是困苦、也許是親情……間接地將人類的最後一絲天性,推進火坑、推進墳墓。
科夫 回複 悄悄話 講究簽協議,還真付了錢的奸商,比單純的流氓無賴要複雜的多...

黑白之間的灰色,很難篩出其成色的配比,道德和正義是很難為其做出準確界定的...

法製,隻有冰冷的法治才可能在泥水中劃出一道鐵障...

而這道鐵障卻和泱泱五千年天地合一的中華文化,和源遠流長的人治傳統,格格不入。或許這種簡單明了的形而上學模式隻適用於像美國或歐洲這樣的商業社會,就連在伊拉克、阿富汗堅兵重金都無法推廣,又怎能奈何我滔滔黃河天上來呢?

淒慘...

但也許從今以後不需要再給他人下跪磕頭啦!菊花也不必為了妹妹再賣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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