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害羞得像一位少女,在雲層裏隱隱現現,一路追逐著那條身影,收拾著自己灑下的斑斕。
身影在程敬家門前站定,猶豫了一會後,又往門前湊了湊,從門縫裏向裏張了張。裏麵墨黑一片,蒲扇摩擦蚊帳的細微聲卻清晰可聞。
那是奶奶在輕搖蒲扇,驅趕炎熱。
菊花在心裏歎了一聲,爾後躡手躡腳地挪到爸爸房前的窗戶邊。
她知道她也不可能再聽到那經久不息的咳漱,還有妹妹那有氣無力的呼喚。
一股濃濃辛辣的煙草味鑽窗而出,漆黑的房裏一點火星亮了又滅,滅了又亮。
菊花不用看都知道爸爸此刻正背窗而坐,左手托著煙杆,右手撚著香火,眯著眼,蹙著眉,一口接一口;他的麵前便是那張空蕩蕩的蘇州床。
也許隻有現在爸爸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去領略煙的意境,讓那份燎人的辛辣衝淡人生全部的辛酸,將隨後的所有歲月在那團團迷霧中醞釀。
屋裏傳來煙鍋敲擊板凳的梆梆聲。一陣悉悉索索後,煙葉便又在一明一暗的吞吐中噝噝地燃燒。
“睡吧。”奶奶在堂屋用蒲扇重重拍打了兩下。
“嗯。”爸爸含糊應著,但火光的明滅卻依然緊湊有序。
稍頃,煙鍋又在梆梆叩擊著夜的寧靜。
菊花靠著牆壁坐在窗下,透過眼前稀疏的樹杈,越過幾塊稻田,前麵便是生養了這裏祖祖輩輩的八汊湖。
八汊湖趟著夢魘,幽幽地,連同著那股令人作嘔的氣息。
羅貽強從墳場回家後的第一句話便是囑咐程愛珍給他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好趕路。
對於菊花來說,這無疑是個絕好的消息。雖說剛剛失去了一位兒時的夥伴未免感傷,但隨後的一段時間裏,她會不再忍受惡魔的淩辱,遠離夢魘的纏繞。這都是上蒼帶給她最大的恩賜。更重要的是,她正在一步步實施著她的重大計劃。通過她對羅貽強傻兒子的誘導,她欣喜地發現,她所要期待的目標並非遙不可及。
緊繃的神經在得到鬆弛後,內心的渴望就會突兀而出。今夜,尤其強烈。自從進了羅家,她就像一隻青蛙跌落到了一口枯井。不是出於羅貽強和程愛珍的約束,而是自己的汙穢和愧疚,良心的鞭撻和靈魂的拷問。
菊花知道自己再也不是早先的菊花了——那個純潔開朗的菊花,那個傲風迎雪含苞吐蕊四溢香氣的菊花隨著母親的咳嗽聲一起走進了母親的墳墓。
——那才是奶奶,爸爸,母親和妹妹心目中的真正的菊花!也是能讓二愣子頭都不回堅定走到外麵世界的菊花!
她仿佛又看見了那魁梧的背影正從視野中漸行漸遠。
腳步聲仍然如此清晰、真切。
菊花的淚下來了。
屋裏傳來一聲輕微咳嗽聲,有一口痰吐在地上,梆梆的敲擊聲再度響起。
菊花永遠忘不了她嫁入羅家的那天,爸爸也是這樣一鍋鍋抽著劣質煙葉,梆梆的敲擊聲從清早一直響到過午,直到菊花將剩餘的六千多塊錢放在他麵前的桌上,那煙杆才頓了一下,終於從嘴角挪開。
“給我拿走!”
菊花從沒有遭受過爸爸如此大聲而又嚴厲地嗬斥。本來麵桌而坐的爸爸立刻車轉身形,冷眉雙挑,那份憎惡在他枯瘦的麵孔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那一刻菊花沒有落淚,隻是緊啃雙唇,癡癡地立在那裏。
“收起吧。收拾收拾走吧。我們知道你是為了這個家。但我們受不了那齷齪錢。”奶奶從外屋進來,厲吼聲足以驚動老人家,“菊花呀,人可以窮,也可以死,但……羅貽強那雜種家都是些什麽人?你……唉……我和你爸這臉……還有二愣子,……不說了,日後就靠你自己了。你要是可憐你奶奶和爸爸,就饒了我們,別進這個門了。我們家從古到今都沒有一個富親戚……”
如其說她在乞求,不如說是斥責。菊花知道,奶奶和爸爸都是那種將聲譽和名節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
正是因了這種遺傳,這份責任,才使得菊花走到今天這般境地,以至於她隻有等到夜深人靜時才偷偷溜出,來默默守護那份牽掛和思念。
沒有人知道她內心的痛苦,孤淒,憤怒,仇恨和眷念!
這一切她都隻有烙印在心田,根植於靈魂;不斷地用心血去磨礪、澆灌。
成群的蚊蟲包裹在她的周圍。菊花坐在那裏,任憑它們肆掠吸噬;她甚至希望它們再多些、密集些、瘋狂些,好以此來減輕內心的傷痛。
她就這樣坐在屋簷下,靜聽著屋裏噝噝的聲響,嗅著那股刺鼻的辛辣,雙目木然而視,直到視野裏出現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一邊咳嗽,一邊喘著氣向她走來。
她才猛然驚醒並差點叫出聲來。
但她的眼前,除了幾棵稀疏的再也熟悉不過的樹木外,真的什麽都沒有。
燥熱從清晨便開始蔓延,似乎夜晚就沒有消退過。在陰沉的天空下傳遞著狂躁和不安。
臨吃早飯,一輛小三輪順著後山道瘋瘋癲癲地闖進了羅家大屋的下屋。在羅家那間近似古董的廂房前停下,從車上蹦下一個黑黑的五十多歲的男人。男人的頭頂有點凋謝,但兩鬢卻打理得非常整齊。乳白的絲質襯衫下是一條咖啡色西褲,腳蹬一雙黑色皮鞋。
“羅大爺,羅大爺。”男人右手抖擻著上身乳白的衫褂,希望能籍此緩解一下燥熱,一邊伸頭向屋裏張望。
屋裏幽幽地,渾濁不清。
有股涼意迅速侵入他的身心,他打了一個冷淩,粗壯的胳膊上有了一層疙瘩。男人立即縮回身子,返回到三輪車邊,內心有著莫名地不安。
“哎呀,董老板,進屋坐。快進屋坐。”羅慶拄著竹杖探出身,“挺早,挺早。”不知他是在向董老板問好,還是說董老板來得早了點,“快和師傅一起進屋。”他仍忘不了要略盡地主之誼。
“不了,不了。人呢?”董老板連連推辭,顯得十分著急。
“那好,我帶你們去。”家中實在也是過於寒酸,有失待客之道,所以,羅慶也不勉強。用手把了一下陳舊的門框,出來,門也不掩,“不遠。”便在前麵顫魏魏地領道。
“三百塊太少了,是不是可以加點?”羅慶領著董老板和三輪車師傅經過羅翼祥那兩間快要坍塌的廂房,沿著一條長滿荒茅的小路徑直向西,“就是前麵那家。”
董老板便順著他的眼神,看到百來米外的一幢土坯瓦房。
“不少了,大爺。現在這種貨都沒人要了。又老又不會幹活,若不是聽你說她沒結紮,還能生育,隻怕倒貼都出不了手。”董老板很為難。
“三十五六的人,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白白嫩嫩的,怎麽說就沒人要?”羅慶似乎對董老板的看法很氣惱。
“你看看,她不是一個啞巴嘛!又不會幹活。”
“你董老板就大仁大義,幫幫他家。這年頭,要不是到了這地步,誰還賣老婆?!你就尋思做了一件好事,積了一份德。就別賺這份錢了,能賣多少就全給了他們吧。”羅慶止住步,轉過身對著董老板央求。他是覺得有些話,在路上說會比到她家再說更好。
“看看,大爺,我能賺這錢嗎?我還能賺這錢?!我董某人也是講江湖道義的人嘛。”董老板將胸脯拍得山響,“實話告訴你,大爺,像你說的這種貨,出手最多也就是五個數(五百)。你想想,這中間我還得搭車費,夥食費,工夫錢我就不說了。刨去三百,你說,那二百塊能管哪一頭……對了,怎麽也得給您老二十吧。這大熱天,怎麽也得整口水喝。”
“喝不喝水無所謂。等一會兒見了啞巴,你再合計合計。”
“噯,噯,您放心,我知道。”董老板連聲應承。
土坯瓦房隻有兩間,房子不高,開間也不大;在濃濃的槐樹掩蓋下益發矮小而凝重,但並不破舊。
“前年一場火,原先的兩間草房和家裏的團團罐罐全沒了。這兩間還是大夥兒給他拚湊的。你看那瓦,”三個人在土坯房前站住,“桁條是在後山現砍的鬆樹,瓦是謀安家原先老屋剩下的,勉強蓋上了。你看這兩年沒修,被老鼠和貓翻得……兩扇小窗戶,一扇是老隊長給的,一扇是昌久家的。單心門還是大集體時留下的倉庫門……”羅慶搖搖頭,頗為傷感,他也知道所有這些對於外來的董老板是無法想象的。“謀生,謀生!”羅慶清了清嗓子,朝著屋裏喊。
單心門開了,從裏麵搶出一雙兒女。
“大爹爹來了,大爹爹來了。”看得出他們對羅慶一行的到來,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男孩的個兒不高,也就
男孩留給董老板的唯一印象便是一張黑瘦小臉上一雙大大深陷的眼睛,還有細細頸脖下兩根突兀的鎖骨。
羅苗比哥哥略矮一拳。但她無論是膚色還是身材,都和哥哥截然相反。她有著一頭濃密的齊耳烏發,圓圓的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皮膚白嫩而細膩;上身著一件略大的陳舊碎花小褂——想來那一定又是誰家的捐贈,下身也是一條洗得發白的大褲衩,那件舊小褂就紮在褲衩裏,同樣打著赤腳。
見哥哥在陌生人麵前推搡自己,羅苗感覺很失麵子,用手在哥哥光脊的後背拍了一掌,“我告訴爸爸。”
“羅根,你爸呢?”羅慶對著男孩問。
“上廁所了。他一天得上七八遍呢。”羅根咧咧嘴,用手撓撓後背,但卻沒有還擊妹妹。
“知道我是幹什麽的?”董老板對兩個孩子產生了興趣。
“來買她的。”羅苗用手往家中一指,搶著回答。
董老板赫然。他朝羅慶看看——女孩說得如此鎮定、清脆、麵帶喜色。
“賣了她,我們就能吃飽肚子。”羅根趕緊解釋,他是怕讓妹妹一個人占盡風頭。
“她隻顧自己吃,也不管我們。吃得又快又多,一頓要吃好幾碗。”羅苗也不甘示弱。
“沒有菜她也能吃下。”羅根接過妹妹的話頭。
“她不是你們的媽媽嗎?”董老板大感意外。
“一個大孬子。”
“就是。又不會說話。”羅苗附和,“我爸打她,就知道哭。哇哇瞎叫,吵死人的。”
“沒有了媽媽,誰來照顧你們?”
“我們都大了!”羅根一拍光溜的肚皮,挺了挺胸後,將羅苗拉在一起。
“嗯。”羅苗肯定地點點頭。
“那……”董老板感到心中的那份涼意又在滋生。
“我爸說賣了她我們就能有三百塊。三百塊。好多好多的錢!”羅苗雙手伸展,極力表現那種無以言狀的大來。
“還會給羅苗買一個帶花的皮筋紮頭。”羅根愜意地笑了。
“還能賣一大斤肉吃。”羅苗搖搖羅根的手臂,“哥哥,爸爸是說給我們買肉吧?”
“我打死你們兩個兔崽子!”羅慶舉起竹杖作勢欲打。他沒想到兩個孩子在董老板麵前如此有失教養,使得一慣崇尚尊親重孝的老人這下顏麵丟盡。
“妹妹,快跑!”羅根一拉妹妹,撒腿就蹽。
“老不死的!”羅苗還不忘罵一句,遠遠地站到一旁。
“嘿嘿。小孩子,不懂事,讓你笑話了。”羅慶自我解嘲。
“沒事沒事。不過,這小丫頭倒能值幾個錢。”董老板的目光仍在追逐著兩個孩子。
“咚咚!”
羅慶將竹杖在地麵重擊了兩下,厲聲道,“董老板,這玩笑可不是亂開的!”
“別多心。大爺,不會,不會。”董老板一驚,收回視線,“我們進去還是……”
“謀生,謀生!”羅慶知道如果他們仨個進屋,隻怕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大爹爹……”好半天從房後轉過一個人,拖拉著半截布鞋,佝僂著身軀,雙手正在腰間摸索著褲帶,一件肩上帶有補丁的陳舊的中山裝罩著消瘦的身材。中山裝的下擺幾盡過膝,兩根柱狀的骨骼在那條毛邊的大褲衩裏晃蕩。
天還是那般燥熱,這從司機師傅不斷掀動衣襟的動作不難發現。董老板再次感受到襲麵而來的陰寒,他本能地向後退了兩步——準確地說,對麵走來的不是人,而是一個戴著蠟黃麵具的骷髏。
“人呢?叫出來給董老板看看。”未等羅謀生近前,羅慶催促道。
“丫頭,叫她出來。”
那種聲調在董老板聽來,後半句隨時都有出不來的可能。
屋裏傳來特有的咿呀聲,扭曲的身形架不住兒女的前拉後推,微胖的啞巴娘踉蹌而出,過門檻時差點摔了一跤。
董老板猛然一陣眩目,一團白花花的光亮奪門而出。那團光亮和眼前的骷髏男人形成強烈鮮明的對比。他忽爾感到兩眼發澀,用力揉了揉。
“董老板,你看看,還拿得出手吧?”羅慶往董老板身邊湊湊,“三百塊是不是……”
“不急,不急。”董老板嘴裏應著,微眯的雙眼卻一直敵著前方。
每一寸的肌膚都蘊含著潔玉般光澤,無暇豐腴而圓潤;詳細詮釋著一種奪魄的完美。穿一件白底藍紅碎花相間的短袖小褂,碎花小褂已經有點疏露,繃在渾圓的肩上,隱隱就能琢磨出那藕般肉色;五顆紐扣大小形狀顏色質地各異,下擺的一顆紐扣由於太過破損,已然隻是一個既不中看又不中用的擺設;隨著掙紮,潔白滾圓的腰肢便顯露無遺。下身一條滿是補丁的半截短褲。很明顯,那是一條長褲在破了又破補了又補之後不得不重新拚成的;粗疏的針腳雜亂的補丁都說明它不是出自行家之手,隻是一位笨拙粗劣者所為。見對方兩位大男人瞪著猩紅大眼盯著自己,驚恐地縮在兒子的身後。
“真是大孬子,人家是買你又不是買我。”羅根閃身讓過時又推了一把啞巴娘。
“快去,不讓看人家就不要你了。”羅苗也跟著推了一把啞巴娘。
啞巴娘禁不住聲色俱厲,雙手亂舞,咿咿呀呀地比劃,淚便下了。
“再哭就打死你。”羅根亮起拳頭晃晃。
“真丟人!”羅苗極為不屑。
董老板想象著如果給啞巴娘著一襲圓領低胸的粉色長紗,披一條潔白的飄帶,再在腦後將濃密黑黑的頭發高綰一髻;飛鳳壓黛,羅扇散香……那簡直就是吳……吳……(吳道子——作者注)筆下的貴胄婦人。
“天生尤物。”董老板暗歎。真是造化弄人,天嫉佳人。
“嘖嘖,可惜。”司機師傅的那份惋惜和失落盡情表現在他的臉上。
“保養得這樣好?”
“保養?粥都喝不上拿什麽保養。就是沒出過房門(指沒幹過什麽活——作者注)”羅慶不以為然。
“那……”董老板望望啞巴娘身邊的一對兒女,“有三十了?”話既出口,他自己也覺得問得愚蠢,又瞅瞅骷髏般的謀生,此刻他已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坐下,將大半個腦殼龜縮在豎起的中山裝衣領裏。
“孩子都這麽大了。到這也快二十年了。還是我將她從英山那邊帶來的。”羅慶充滿感慨。
啞巴娘家在湖北英山的一個小山溝裏。小山溝很小,小得沒有人知道它叫什麽名字。十七八年前,羅慶翻山越嶺收購茶葉時,一天晚上就是在她家落的腳。當時的印象好像主人家晃頭晃腦一屋裏全是白白淨淨的漂亮姑娘,及至快要開飯,廚房裏傳來噪雜的打罵聲;羅慶進去時,主人一家大小正圍著灶台前的一個啞巴小姑娘打罵。因為她趁家人不注意偷吃了給客人羅慶準備的米飯。那時的山裏糧食並不寬裕,別說早晚,大多時中午都是喝粥。偶有賓客突至,便會多打上二角米,在米粒熬到快要漲開時,於粥鍋撈出一碗兩碗,重新燒炒成幹飯,用以款待賓客。
羅慶拉開暴怒的一家,順帶撒了一個小謊,說自己不愛吃飯就愛喝粥——順溜。但主人倆口仍然無法釋懷,除了對女兒屢教不改的厭惡便是對她日後去向的擔憂。
“好吃懶做,怎麽得了。哎,誰要?”
合該謀生命占桃花,羅慶一下便想起三十未妻孤丁一人的他,試探性地問了一嘴;沒想到,兩口子除了應承二話沒說,似乎女兒就是一隻燙手的山芋。
“我問一下。”啞巴的爸爸如是說。
或許是出於對羅慶的感激,還或許是對棍棒和嗬斥的痛苦記憶,啞巴小姑娘欣然點頭。
那一夜,他們家出現少有的和諧。啞巴爸不顧羅慶的再三阻擋,將那隻正在下蛋的老母雞宰了。四溢的雞香和清脆的笑聲在滿山溝層層彌漫。
謀生初見啞巴,以為自己就是董永遇上了七仙女,對羅慶更是感恩戴德。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羅慶家的挑水擔糞諸多氣力活都被謀生承包了。
謀生從小就是孤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長大的,隻記得東家一頓西家一餐,轉眼就到了三十多。
啞巴進門,謀生瞬息便有了家的感覺,走路幹活就那瘦不啦嘰的身板也能掀起一陣風來。
但漸漸的,謀生便心生懊悔,啞巴不能幹活也罷了,偏偏生得嘴饞,抓來沒養兩月的雞崽,她也會趁謀生不在家時偷偷宰了,也不管是生是熟,放在鍋裏骨碌幾下,連骨頭都能嚼下——活足足一個餓鬼投胎。
早先的激情迅速消退,懲處隨之施行。
等到謀生對啞巴徹底絕望時,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四張嘴的重負使得原本就孱弱的謀生身體出現了嚴重透支,五髒六腑的各種不適接踵而來。他無法躲避,無法抗拒,隻能和病魔陪著小心,期待著病魔的憐憫。
但病魔卻如同山野的草蔓,在它的軀體內瘋狂地蔓延。慢慢地,他的田荒了、地荒了,人也到了枯朽的邊緣,不得不靠著四鄰的接濟生存,除了靜等生命的燭火一點點耗盡,便是希望能將啞巴趕出家門,好給兒女留下一口米水——兒女大了,四鄰的那點救助越來越難以為繼。
董老板從褲袋掏出一個皮夾,抽出三張塞給羅慶。
“不能再加點?”羅慶又問。
“大爺,我怎不能賠錢做買賣吧?”董老板收好皮夾,又從褲袋裏摸出一張二十拍到羅慶的手中,“這個給你喝口水。對了,讓她趕緊換件衣服。媽的,這天好像要下了。”他抬頭看看天空。
“換什麽換!要有衣服換能賣給你?真是的。”羅慶將二十元錢小心地掖好放進懷裏,拿著三百塊走向一直低頭不語的羅謀生。
“收好吧!”他彎腰將錢塞在謀生中山裝的上口袋裏。
“給我。給我!”
“我看看。”
羅根和羅苗一齊奔來,都要去搶那錢。
謀生這回少有利索,右手迅速地捂緊口袋,一雙失神的眼睛瞪著兩孩子。
羅根和羅苗討了個沒趣,訕訕散到一邊。
謀生柱了幾柱,終於從地麵站起,勾著腰,心無旁騖地踏向小屋。
“我們走了。”董老板開始朝啞巴走去。
啞巴哇哇叫喊,情緒異常激烈,不等董老板近前,抽身就往家中小跑。
羅根羅苗立即撲上來抱住啞巴娘的腰肢,羅苗還用小手捶打著啞巴娘。
“打你這大孬子。打你這大孬子。”
羅慶也緊步上前。
“你跟他們走,天天有好吃的,再不用挨餓了。”他不停地比劃,指著羅根羅苗,“他們也不用挨餓,還能穿上新衣服。”
他生怕啞巴不能明白,一遍遍地重複。
啞巴舞動雙手,一雙大腳跺得噗噗山響,眼淚鼻涕唾液一齊迸發,拖著兒子向家裏移動。
董老板卻沒有那麽仁慈,上前“啪啪”二掌,扇在啞巴的臉上。
啞巴的呼號頓了一下,旋即變成了一頭暴怒的獅子,一下便掙脫開兒子的一雙小手,撲向董老板。
頃刻,董老板的臉上便有了長長兩道血痕。
董老板怔了,摸摸火辣辣的臉頰,那口涼氣又從腳底漸漸攀升。
啞巴並沒有乘勝追擊,她折身就進了屋,一把推開粥鍋蓋,用竹端子(竹筒作的用來盛粥的器具——作者注)在稀稀沒有幾粒米的鍋裏攪來攪去。
“我叫你吃,我叫你吃。”羅謀生抓起一根木棒,在啞巴背上沒頭沒腦地猛砸。
啞巴絲毫沒有放棄,左手護著腦殼,右手的竹端子仍撈個不停,嘴裏啞啞地抗議,眼淚撲簌簌地跌落。
竹端子盛出一個圓圓的東西——那是一隻雞蛋。
啞巴連忙將雞蛋倒在灶台上,左手掀起小褂,右手捏著雞蛋放入小褂做成的兜裏。
“叫你好吃。我打死你。打死你!”
家裏已經有幾年沒有養雞了,也不可能有蛋。那雞蛋不是從別人的草堆裏撿來的就是偷來的。一想到這婆娘到這關口還想著那隻雞蛋,謀生剛剛平息的怒火升騰了,又氣喘咻咻地舉起棍棒。
啞巴哇哇大叫,拚命地護著那隻雞蛋向門外逃竄。
逃到門外的啞巴一邊哭一邊叫嚷,一邊用嘴不停吹拂著兜裏的雞蛋。
羅根跑上前,一掌將雞蛋打落在地。
“你吃,你吃。”用腳狠狠踏下去。原想踏它個粉身碎骨,沒成想啞巴娘撲了過去,一雙手早已抓牢了那隻雞蛋;所以,他的腳便踏在那雙白淨的手上,準備再踏一腳時,啞巴娘的整個身軀已經團在了雞蛋的上麵。
“你這個狗日的。”羅慶的竹杖重重抽在羅根的屁股上,“你就不能讓你娘吃了那隻蛋?咹!”
羅根“哎喲”一聲,摸摸屁股,悻悻縮回那隻腳。
“起來吧,把它吃了好上路。”羅慶拽拽啞巴。
啞巴弓起身軀,嘴裏仍不斷地叫喊,淚水鼻涕淅淅瀝瀝。
但這些都絲毫不影響她對雞蛋的關注,雙手輕捧起那隻已然破碎形狀略扁的雞蛋,撩起小褂細細擦拭著上麵的灰塵,爾後小心駁去碎殼。
她已忘了哭泣,手上的動作輕柔耐心專注而細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隻白嫩的雞蛋和那雙白潔的手上。
就在人們認為啞巴將要將雞蛋放進口裏的那一刻,人們無法相信的一幕發生了——
啞巴走到羅根麵前,在兒子尚未明白過來時,敏捷地將雞蛋塞進兒子微張的口中。
“哥,你過生日了?”羅苗跑過來,望著那隻雞蛋,使勁地咽著口水,一臉羨慕。
“跪下!”羅慶一竹杖打在羅根的腿上。
羅根嚇得一哆嗦,雙腿一軟,“撲通”跪了下來。
啞巴立即撈起兒子,向羅慶啞啞地比比劃劃。
然後,她用手攏了攏兒子的毛發,拉著兒子的小手放在妹妹的手上,哇哇地,指指自己指指陰沉的天際,指指兒子指指女兒又指指屋裏;淚,便成了兩口噴泉。
她最後抻了抻女兒身上的碎花小褂,車轉身向著村外大步走去。
……
“娘!”
“娘——!”
在啞巴娘走了一箭之地,羅根和羅苗突然雙雙跪下。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驚雷隆隆而至,大雨傾盆而下。
《鄉村沉淪》所述,基本上都是一些瑣碎的事,都存在於我們平常生活裏,但卻時時被我們忽略;作為一部作品,事件的相對性和獨立性不可或缺,為了增加文章的可讀性和藝術性,某些文字技巧和手法也就不得不大量運用,所以,煽情(渲染)也就在所難免。
當然,我對戲劇非常喜歡,尤其是莎翁的悲劇;也許是受了他的潛在影響。以後如有可能,希望我能一一斟酌。謝謝!
羅慶,熱心助人中,無知善良地成為了正麵形象的人販子。
羅根羅苗,興高采烈地期待著自己娘的被出賣...
啞巴娘,被賣掉客觀上會生活得較好一點,因為已經很難比現在更差...
雞蛋一幕,似乎煽情,有過於戲劇之嫌(對不起啦,鴻歸)...構思確是出人意料,雖有牽強,也不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