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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器物文明解讀:在古鏡光線的最深處

(2007-10-03 13:50:58) 下一個

華夏器物文明解讀:在古鏡光線的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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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器物文明解讀

在古鏡光線的最深處


黃帝鑄鏡和光學的世紀

黃帝與印度首領西王母,當年在王屋山一帶舉行雙邊會談,成了被許多典籍所記載的著名外交事件。盡管其內容我們不得而知,但據《黃帝內傳》透露,在會議結束之後,黃帝就鑄造了十二麵大鏡,按月份依次使用。第一鏡直徑為一尺五寸,以後每月遞減一寸。依此類推,第十二鏡應隻有三寸,已經到了玲瓏可愛的程度[1]。黃帝還時常親自在湖邊磨鏡,此後數千年裏,那塊磨鏡石都光滑可鑒,不長野草[2]。這或許是中國曆史上最古老的鏡子,它的工藝可能來自西域,與天文學、曆法、權力和國家管理有密切關係,但我們至今無法知道其原初的技術與功能細節。

寶鏡的材質與功能就這樣在傳說中逐漸完善起來。它最初可能由堅硬的玉石或鐵礦石磨製而成,而後擴展到黃金、玻璃或銅鐵合質,但考慮到鏡麵反射率、打磨工藝和製造成本的因素,絕大多數鏡子必須用摻入錫的青銅鑄造,因為這種材質更為柔軟和易於打磨。它是光線的源泉之一,卻要急切地超越光學反射的物理限定。它忠實地反射外部的物理空間,卻在其內部製造了一個虛幻空間。整個世界都蜷縮在銅鏡裏,向黃帝及其臣民們發出永恒的微笑。


華夏曆史上隻出土過少許鐵質鏡子,像流星一樣出現在曆史典籍和墓塚裏,俄頃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它們的材質過於堅硬,隻是銅荒時期的代用品,用以緩解銅礦石匱乏的危機而已1。  據《開元天寶遺事》記載,葉法善擁有一麵鐵鏡,病人可從中看見自己髒腑裏的垃圾2。 另據《太平廣記》載,前蜀的嘉王擔任親王鎮使,在整理官署時得到一麵鐵鏡,下邊寫著十三個篆字沒有人能認識。讓工人磨擦幹淨後,光亮得可以照見東西,把它掛在高台上,百裏之內都能照見。他在鐵鏡裏看見集市有人正在舞弄刀槍賣藥,便把此人叫來盤問,此人辨稱他隻是賣藥,並未玩弄刀槍。嘉王說:“我有鐵鏡子,照見你了。”賣藥人於是不再隱瞞。他向嘉王要鏡子看,鏡子遞過去之後,他竟然用手掌劈開自己的肚子,把鏡子放進肚裏,腳不著地地冉冉升起,飄然飛走,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聖1。這是我們所知道的唯一能擁有神奇性的鐵鏡。它被肚子所吞噬,並且跟仙人一起飛翔,消失於曆史的濃重陰影。



鐵鏡的堅硬性成全了銅鏡的偉業。它不僅打開了無限廣闊的魔法空間,而且擁有跟青銅器一樣久遠的時間鏈索。青銅鑄成的鏡子,散發出青銅時代的古老氣息,據此滋養著懷舊主義的貴族趣味。這種時空屬性就是銅鏡的最高魅力,它據此反射著上古曆史的模糊麵容,並且要為走投無路的時間尋找出口。



盡管黃帝銅鏡此後銷聲匿跡,但其中的第八麵鏡,卻在隋代突現於禦史王度手裏,仿佛是一次曆史性的回旋。《太平廣記》引《異聞集》記載說,隋煬帝大業七年(公元611年)五月,王度從禦史任上辭官,從一位故友那裏得到了黃帝古鏡。鏡寬有八寸,鏡鼻是一隻蹲伏的麒麟。環繞鏡鼻劃分出龜、龍、鳳、虎等四個方位,四方之外又布有八卦,八卦之外更有十二時辰,其外又有二十四字,繞鏡一周。字體酷似隸書,代表二十四個節氣。這些層層疊加的同心圓,就是寶鏡語義體係的全麵展示。它涵蓋了中國時空體係的主要尺度,正是東方式宇宙的細小模型[3]。



關於黃帝寶鏡的非凡功能,在下列故事中可以初見端倪。王度的朋友薛俠擁有一把寶劍,左邊的紋理如火焰,右邊的紋理似水波,光彩閃耀,咄咄逼人。薛俠要求用這把寶劍跟王度的寶鏡進行比試。王度欣然答應。他們進入一間密不透光的房間,王度拿出寶鏡,鏡麵上吐出光華,將全屋照亮,兩人彼此都能看見對方,猶如置身於白晝,而寶劍則黯然無光,隻有在王度將寶鏡裝進鏡匣後,古劍才吐出光華,但也僅僅是一、二尺的光景。薛俠撫摸著寶劍長歎道:“天下神奇寶物,也有相克相伏的理論啊。”此後每到月圓之夜,王度都將寶鏡置於暗室,它發出的華光,可以照亮四周數丈遠之處,但要是讓月影照入暗室,寶鏡就變得黯然無光。這是因為陽光和月光是宇宙的第一光線,任何寶物都無法與之匹敵[4]。



中國寶鏡的神學威力


黃帝跟鏡子的密切關係,昭示了國家對反射性器具的倚重。那是自我反省的工具,從政治組織、身體組織到心靈組織,所有這些事物的健康成長,都取決與鏡子的探測與療救功能。這是鏡子神話的精神起源。從誕生伊始,它就注定要去守望和捍衛權力的核心,以及與各級組織相關的事物。鏡子的魔法打開了中國人自我凝視的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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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寶鏡:在寶鏡出沒與國家權力的盛衰之間,似乎有著某種神秘的對應關係



周靈王23年,一座名叫“昆陽台”的豪華宮殿被打造起來,專門用來安放包括銅鏡在內的各類國寶。一個叫做“渠胥國”的國家派使者來周朝,贈送了貴重的禮物,除了高達五尺的玉駱駝和高達六尺的琥珀鳳凰外,還有一枚“火齊鏡”,高約三尺,用它在黑暗裏看東西,猶如白晝,而對著鏡子說話,裏麵竟然可以做出應答,周朝人把它奉為神物。但到了周靈王末年,這枚神奇的寶鏡卻不翼而飛[5]。奇怪的是,在寶鏡失蹤之後,西周的末日也隨之降臨。在寶鏡出沒與國家權力的盛衰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因應關係。



這種寶鏡跟權力的邏輯關係,大約起源於古羅馬帝國。《太平廣記》稱,當年羅馬的波羅尼斯國王得到兩枚寶鏡,鏡光所能照亮的地方,大的達到30裏之外,小的也有10裏,很可能是羅馬宮廷普遍使用的雕花銀鏡。天火焚燒宮廷時,寶鏡放射的光明,居然還能抵禦火災,使房屋無法化為灰燼。但被火燒過之後,鏡子的光彩變得昧暗起來,卻還能用來克製各種毒物(這是銀質鏡子的另一證據),被人賣到民間,換得黃金兩千多斤。此後隨著朝政興衰,這兩枚寶鏡反複出入宮廷與商賈之間,猶如走馬燈一般。在西羅馬帝國覆滅(公元476年)的30年之後,也即南朝梁武帝天監年間(公元502—519),這兩枚寶鏡從地中海長途跋涉,流落到了漢地,儼然是傳遞帝國覆滅消息的白銀訃告。



盡管西方鏡子在曆史上扮演過重大角色,但從秦朝開始,中國本土工匠已經發明了鑄造透光鏡的技術,而鏡子的功能也急劇升華,由日常照明轉向透視,其魔法性與日俱增。攻入秦都鹹陽之後,劉邦接管了前朝留下的巨大財寶。他以勝利者的姿態進入鹹陽宮,得意洋洋地走遍所有府庫,去巡視他從前朝帝王那裏奪取的財物。



《太平廣記》記載了整個過程。最讓劉邦驚異的,是秦始皇留下的那麵方鏡,寬四尺,高五尺九寸,裏外通明,人在鏡中的影像是顛倒的;用手捂著心來照,能夠清晰地看見五髒六腑。體內有病的人,可以由此洞察疾病的部位[6],其功能遠在現今的X光機之上。這是寶鏡光線的秘密,它能夠穿越一切物理障礙,展現物體內部的隱秘結構,並把整個漢民族帶入這光線的最深處。越過流氓皇帝劉邦之手,寶鏡修正了漢人對黑暗的悲劇性感受。



寶鏡的這種透視功能被延續了很久,直到唐代還放射著不朽的光芒。據《鬆窗錄》記載,長慶年間(公元821~824年),有個漁民在秦淮河上下網,打撈起古銅鏡一枚,直徑一尺多,其光澤與水波一起湧動。漁人拿來觀看,自己體內的五髒六腑曆曆在目,甚至可以看見血液在血脈裏流淌的景象,漁人感到無比驚駭,手腕發抖,以致寶鏡再度墜落水中,後來千方百計打撈了一年左右,始終無法重拾那件寶物[7]。漁人似乎構成了一種世俗社會的象征,它拒斥切入肌膚的內省。隻有智者才能抵製這巨大的驚駭。他們越過詭異的鏡像,靜觀著自己的誕生和死亡。



在生物學的視域裏,人就是那種能夠自省的靈長類動物,並因這種這種技能而強大,成為本星球最有權勢的物種。鏡子不僅提供了自我反思的器具,還成為這種偉大心靈運動的象征。但在中華文明的體係裏,銅鏡並未轉換為內省哲學的搖籃,卻與寶劍、玉器和銅鼎一起,成為道士驅邪體係裏的法器。



極權主義管製下的照妖鏡



在道士的全力推動下,秦始皇方鏡超越光學的限定性,向著“照魂”的巫術領域大步飛躍。據說女子一旦有淫邪之心,被這枚寶鏡一照,就會膽張心跳,露出道德敗壞的形跡。性情暴戾的皇帝,用它來來照射宮中的美女,凡是發生膽張心跳現象的,一律予以處死[8]。它是實施道德極權的最高利器。直到1960年代,喬治奧威爾的寓言體小說《1984》,才指涉了“真理部”在居民家裏安裝的那種“電幕”,但後者隻是一種超距離攝像儀,並不具備心靈探查的功能。由於透視鏡的稀缺,在極權主義管理方麵,西方可能比中國落後了兩千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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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局部):秦始皇利用它來來

映照宮中的美女,凡是發生膽張心跳現象的,一律予以處死。



耐人尋味的是,在本朝曆史上,隻有秦帝國沒有出現過引人注目的宮廷緋聞,究其原委,大約是那些問題女人都在魔鏡的查驗下曝光,被翦除得幹幹淨淨,剩下的隻有苟延殘喘的份兒,哪裏還敢跟男人調情,打各種心懷叵測的主意。幸而這枚魔鏡在項羽手裏丟失,後世的皇帝們無法繼承這一神器,否則,皇帝的宮廷生涯會變得無比乏味,而整個專製社會的曆史,也將因此被大規模改寫。



“照魂”的最高狀態就是“照妖”,也就是能夠籍此分辨妖精與魔鬼的真相,而這才是統治者的最高事務之一。《洞冥記》的記載宣稱,漢武帝修建的望蟬閣,高達十二丈,上麵安放一麵青金鏡,元封年間(公元前110~前104年)由印度波祗國使者進獻,直徑約為四尺,雖然無法辨認好人壞人,卻可以分辨人與鬼怪。尋常的鬼怪經它一照,就會露出原形,根本無處隱匿[9]。



《搜神記》則記載說,三國時期,吳國的國王孫策,忌憚道士於吉的個人魅力,悍然將其殺害,但於吉的屍體卻在事後神秘失蹤。孫策照鏡子時,看見於吉就在自己身後,回頭去看,又杳無蹤跡,如此再三,駭怕得撲在鏡子上失聲大叫,身上毒瘡崩裂發作,很快就魂歸黃泉。一枚尋常的世俗鏡子,僅僅因其跟無辜道士的生命相關,竟然呈現出某種詭異的力量。



這其實就是關於照妖鏡的某種質樸報導。而直到唐代,李商隱才在其詩“我聞照妖鏡,及與神劍鋒”中,完成對“照妖鏡”的命名程序。而“照妖”方麵的敘事,最完備的還是王度的《古鏡記》。公元611年6月,王度返回長安,途中借宿在朋友程雄家裏。他家有個婢女名叫鸚鵡,容顏美麗,楚楚動人。到了晚上,王度打算脫衣歇息,拿起古鏡隨意照照,遠處的鸚鵡看見了,急忙下跪叩頭哀求,自訴是一頭千年老狸,能變化成人形迷惑人,犯了死罪。被神仙追捕,逃亡和流落在這裏,不料遭遇天鏡,使她再也無法隱形和永生。



憐香惜玉的王度,想放鸚鵡一條生路,但她卻因已經被天鏡照過,死期即將到來。鸚鵡請求用最後的時光來享受人生歡樂,王度將鏡放回匣中,親自為鸚鵡敬酒,並將程雄的家人及鄰裏都招來,大家一起縱酒狂歡。鸚鵡不一會兒就酩酊大醉,揚起衣袖邊舞邊唱道:“寶鏡寶鏡,悲哀啊我的生命,自從我脫去老狸的原形,已經侍奉了好幾個男人。活著雖是歡樂的事情,死亡也就不必悲鳴。有什麽值得眷戀的呢?隻要享有這一時的快樂就行!”鸚鵡歌畢再拜,化作一隻老狸死去。滿座的客人無不為之震驚歎息[10]。



《古鏡記》深切地質疑了照妖鏡的驅邪功能。鸚鵡是一頭狐狸,卻以人的形貌在世,並且擁有一個鳥類的名字,這其間隱含著某種多形態存在的複雜欲望。鸚鵡渴望藉此同時占有三種生物的屬性,也就是占有狐狸的靈異、人類的情欲和鳥類的自由。這是一種何等偉大的意願,它要超越神所製造的諸多限定。但魔鏡阻止了這種欲望的升華,把變形記演繹成一場可笑的命案。但鸚鵡是一個真正的英雄,盡管她(他、它)最終落入了死亡的圈套,但由於《古鏡記》的譜寫,她從死亡中獲得了美學的永生。鏡子巫術最終讓位於生命自由的信念。



寶鏡之死和破鏡重圓



盡管劍與鏡是最親密的兄弟,但與鑄劍的情形截然不同,唐代以前的典籍裏幾乎沒有關於鑄鏡的記錄。寶鏡的生成過程顯得異常神秘,似乎在刻意拒絕世人的觀察。隻有《太平廣記》中有過一則孤立的陳述,敘寫揚州鏡匠鑄造“水心鏡”時的奇異經曆。公元744年仲春,揚州城裏來了一老一少兩個神秘訪客,聲稱可以指導鑄鏡。他們在鑄鏡工場裏呆了三天三夜,而後神秘消失,隻留下了一封書信,用早已廢棄的小篆寫成,上麵是指導鑄鏡的條文,其中包括鏡身的尺寸和鏡鼻的形狀,還附有一首偈語式的詩歌,讚美這枚尚未誕生的神鏡的非凡魔力。5月5日正午,鏡匠呂暉在江船上開爐鑄鏡,四周江水忽然高漲30多尺,如一座雪山浮在江麵上,又有龍吟之聲,猶如笙簧吹鳴,一直傳到幾十裏以外,氣象闊大,令人歎為觀止。



這樣的情形是非常罕見的,如果不是進獻寶鏡的地方官員——揚州參軍李守泰故弄玄虛,那麽它就是銅鏡鑄造過程的唯一實錄。除此之外,寶鏡的行蹤、下落和歸宿,也都罕有記載,難以測度。我們唯一知道的是,幾乎所有的寶鏡都會從現身地點不翼而飛。有關它們失蹤的記載,充斥著各種曆史文獻,由此引發了世人的深切疑慮。



古代觀察家曾經有過這樣一種解釋,他們宣稱寶鏡不會久留人間,而是要自動遠離塵囂,隱匿到世人所無法企及的地方。《異聞記》用隱喻的方式,描述了鏡精與主人的對白,他以托夢的方式感謝人類的厚待,宣稱要棄世遠去。數十天後,寶鏡在匣中發出悲鳴,聲音起初纖弱渺遠,而後漸漸漸嘹亮起來,猶如龍吟虎嘯。過了很長時間才平息下去。王度打開鏡匣一看,發現寶鏡已經不翼而飛[14]。這是寶鏡對抗時間的奇異方式。它飛快地掠過人間,僅僅在那裏留下一些脆弱的記憶。



黃帝寶鏡的結局,向我們解釋了銅鏡大規模失蹤的原委。但這也可能隻是寶鏡主人的一種托辭。鑒於寶鏡的珍貴性,它在濟世助人之後,被永久收藏了起來,最後成為主人的殉葬品,與他們的屍骸一起長眠,在地下歲月的腐蝕中發鏽,直至在盜墓者的手裏重現天日為止。它是所有墓葬品種最常見的事物,大量殘留在諸侯的墓室裏,跟銅錢混雜在一起,。在那裏些暗無天日的墓穴裏,銅鏡失去了光線的滋養,變得黯淡昏昧起來,卻擁有著某種自我閉塞的不朽性。



但寶鏡失蹤的更大原委,卻是由於它遭到了世俗生活的劫持,轉而成為日常消費的俗物。從魔鏡到尋常的鏡子,從金屬鏡到玻璃鏡,材料革命在逐步解決鏡麵反射率和鏡像還原性的難題,但寶鏡的神性也在逐步喪失,由方士的除妖寶器,轉而成為道學家修飾儀表的器物、貴婦塗脂抹粉的妝具,進而成為平民女子的隨身用品。在我看來,它們並未真正失蹤,而隻是在世俗化的曆史中喪失神性,成為一堆平庸乏味的銅坯,用以凝視世人沾滿塵土的麵孔。為了防止給國家權力帶來災變,鏡子被風水師逐出宮廷主殿,甚至還被逐出百姓的臥房。正是這種神學性退場,製造了寶鏡失蹤的嚴重錯覺。



唐代孟棨所著《本事詩》記載,南朝樂昌公主與陳國官員徐德言,在國家危亡之際剖鏡為約,說是一旦離散,每年正月十五到京城集市叫賣破鏡,籍此互相搜尋對方,最後幾經波折,果然如願以償,兩人得以白頭偕老[15]。在這個著名的典故裏,鏡子的語義發生了劇變。在國家動亂的歲月裏,它脫離傳統魔法,以“破鏡重圓”的方式,艱難地維係著家族團圓的古老信念。



《太平禦覽》引《神異經》稱,從前有對夫妻將要告別,破開鏡子,各執一半作為愛情堅貞的信物。此後妻子與人私通,她手邊的半鏡竟然化為喜鵲,飛到丈夫麵前報信,令丈夫知曉了妻子的背叛。後人在銅鏡背麵鑄上喜鵲紋飾,其風俗就源自這裏[16]。在上述故事裏,銅鏡依然保留著守望、辨察和鑒證的語義。它能夠變形和飛翔,向受害者發出警告。但它所服務的主人,卻從宮廷和官吏轉向了平民。這是唯一的變化,卻把銅鏡帶往了更加廣闊而幽暗的世界。



我們已經痛切地看到,人間的團聚喜劇和守貞誓言,是以對鏡子的分解為前提的。鏡子被無情地剖成兩瓣,分別被不同的人所掌握,隻有這樣,才能最後導向“重圓”的結局。但鏡子是獨立的生命體,在被剖開的瞬間,它的靈魂就已悄然死亡,並且無法在人事的聚散中複活。在華夏文化體係裏,破鏡是一種罕見的隱喻,在器物的解體和重組上,寄寓著家園捍衛的語義。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寶鏡在喪失神性語義的同時,意外地進入了日常生活的語境。這是銅鏡神學的終結。寶鏡死了,而鏡子仍然在著,它屈從於曾經藐視過的事物,去映射尋常世界裏的平淡容貌。(作者:朱大可,原載《先鋒中國調查》2007年第8期)



[1] 清陳元龍《格致鏡原卷五六》引《稗史類編》:《黃帝內傳》曰:(帝)既與西王母會於王屋,乃鑄大鏡十二麵,隨月之用。又見唐王度《古鏡記》:昔者吾聞黃帝鑄十五鏡,其第一橫徑一尺五寸,法滿月之數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鏡也(出《太平廣記》)。這兩則記載可以互相參詳。

[2] 《古今圖書集成·山川典·卷二九三》引《述異記》:俗傳軒轅鑄鏡於湖邊,今有軒轅磨鏡石,石上常潔,不生蔓草。

1 據《金史·食貨三》載,世宗大定元年,……八年,民有犯銅禁者,上曰:“銷錢作銅,舊有禁令。然民間猶有鑄鏡者,非銷錢而何?”遂並禁之。此即因銅錢荒缺而禁鑄銅鏡的例證。《舊五代史·卷一百四十六·誌八》亦稱皇帝下詔“禁一切銅器,其銅鏡今後官鑄造,於東京置場貨賣,許人收買,於諸處興販去。” 此為鑄鏡權被宮廷壟斷的證據,而究其原委,皆因銅錢匱缺。民間以鐵代銅而鑄鏡,勢所必然。但鐵鏡反射率更低,又難以打磨,實用性不大,故始終不能在民間推廣。

2 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照病鏡》:葉法善有一鐵鏡,鑒物如水。人每有疾病,以鏡照之,盡見髒腑中所滯之物。後以藥療之,竟至痊瘥。

1 《太平廣記·第八十五·異人五》引《玉溪編事》:前蜀嘉王頃為親王(明抄本親王作親藩)鎮使,理廨署(署原作置,據明抄本改)得一鐵鏡,下有篆書十二(按篆文列十三字,二字當是三字)字,人莫能識。命工磨拭,光可鑒物,掛於台上。百裏之內並見。複照見市內有一人弄刀槍賣藥,遂喚問此人。雲:“隻賣藥,不弄刀槍。”嘉王曰:“吾有鐵鏡,照見爾。”賣藥者遂不諱,仍請鏡看。以手臂破肚,內鏡於肚中,足不著地,冉冉升空而去。竟不知何所人。其篆列之如左(篆字略)。

[3] 《太平廣記·第四百三·寶四·王度》:鏡橫徑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繞鼻列四方,龜龍鳳虎,依方陳布。四方外又設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繞輪廓。文體似隸,點畫無缺,而非字書所有也。侯生雲:“二十四氣之象形。”承日照之,則背上文畫,墨入影內,纖毫無失。

[4] 《太平廣記·第四百三·寶四·王度》: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俠者獲一銅劍長四尺。劍連於靶,靶盤龍鳳之狀,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爍,非常物也。俠持過度曰:“此劍俠常試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數丈,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愛古,如饑如渴,願與君今夕一試。”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霽,密閉一室,無複脫隙,與俠同宿。度亦出寶鏡,置於座側。俄而鏡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視如晝。劍橫其側,無複光彩。俠大驚曰:“請內鏡於匣。”度從其言。然後劍刀吐光,不過一二尺耳。俠撫劍歎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是後每至月望,則出鏡於暗室,光嚐照數丈。若月影入室,則無光也。豈太陽太陰之耀,不可敵也乎。

[5]《太平廣記·卷二二九》引《王子年拾遺記》:周靈王二十三年起昆陽台。渠胥國來獻玉駱駝高五尺,琥珀鳳凰高六尺,火齊鏡高三尺,暗中視物如晝,向鏡則影應聲。周人見之如神。靈王末,不知所之。《類說卷一》引《拾遺記》(今本無)亦記此事,但其細節有所出入:周穆王時,渠國貢火齊鏡,大二尺六寸,暗中視之,如白晝。人向鏡語,則鏡中響應之。

[6] 《西京雜記·卷三》:(鹹陽宮)有方鏡,廣四尺,高五尺九寸,表裏有明。人直來照之,影則倒見,以手捫心而來,則見腸胃五髒,曆然無礙。人有疾病在內,則掩心而照之,則知病之所在。

[7] 《太平廣記·第二百二十九·器玩四》引《鬆窗錄》:唐李德裕,長慶中,廉問浙右。會有漁人於秦淮垂機網下深處,忽覺力重,異於常時。及斂就水次,卒不獲一鱗,但得古銅鏡可尺餘,光浮於波際。漁人取視之,曆曆盡見五髒六腑,血縈脈動,竦駭氣魄。因腕戰而墜。漁人偶話於旁舍,遂聞之於德裕。盡周歲,萬計窮索水底,終不複得。

[8] 《太平廣記·第四百三·寶四·秦寶》:……女子有邪心,則膽張心動。秦始皇帝常以(方鏡)照宮人,膽張心動,則殺之也。高祖悉(將寶物)封閉,以待項羽。羽並將以東。後不知所在。

[9] 《初學記·卷二○》引郭子橫《洞冥記》:望蟾閣上有青金鏡,廣四尺。元光中,波祗國獻此青金鏡,照見魑魅,百鬼不敢隱形。

[10] 《太平廣記·第四百三·寶四·王度》

[11] 陸粲《庚已集·卷四》:吳縣三都陳氏,祖傳古鏡一具,徑八九寸,凡患瘧者,執而自照,必見一物附於背,其狀蓬頭黧麵,糊塗不可辨。一舉鏡而此物如驚,奄忽失去,病即時愈,蓋瘧鬼畏見其形而遁也。世以為寶。

[12] 《太平廣記·第四百三·寶四·王度》:其年冬,度以禦史帶芮城令。持節河北道,開倉糧,賑給陝東。時天下大饑,百姓疾病,莆陝之間,癘疫尤甚。有河北人張龍駒,為度下小吏。其家良賤數十口,一時遇疾。度憫之,賚此入其家,使龍駒持鏡夜照。諸病者見鏡,皆驚起雲:“見龍駒持一月來相照,光陰所及,如冰著體,冷徹腑髒。”即時熱定,至晚並愈。以為無害於鏡,而所濟於眾。令密持此心鏡,遍巡百姓。

[13] 《太平廣記·第四百三·寶四·王度》:(王勣)遊江南,將渡廣陵揚子江,忽暗雲覆水,黑風波湧,舟子失容,慮有覆沒。勣攜鏡上舟,照江中數步,明朗徹底,風雲四斂,波濤遂息。須臾之間,達濟天塹。……是時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濤聲振吼,數百裏而聞。舟人曰:‘濤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輩必葬魚腹。’勣出鏡照,江波不進,屹如雲立。四麵江水豁開五十餘步,水漸清淺,黿鼉散走。舉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後卻視,濤波洪湧,高數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

[14] 《太平廣記·第四百三·寶四·王度》:(王勣)夜夢鏡謂勣曰:我蒙卿兄厚禮,今當舍人間遠去,欲得一別,卿請早歸長安也。勣夢中許之。及曉,獨居思之,恍恍發悸。即時西首秦路。……大業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鳴,其聲纖遠,俄而漸大,若龍咆虎吼,良久乃定。(王度)開匣視之,即失鏡矣。

[15] 孟棨《本事詩·情感第一》:陳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後主叔寶之妹,封樂昌公主,才色冠絕。時陳政方亂,德言知不相保,謂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國亡必入權豪之家,斯永絕矣。償情緣未斷,猶冀相見,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鏡,人執其半,約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賣於都市,我當在,即以是日訪之。及陳亡,其妻果入越公楊素之家,寵嬖殊厚。德言流離辛苦,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訪於都市。有蒼頭賣半鏡者,大高其價,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設食,具言其故,出半鏡以合之,仍題詩曰: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無複嫦娥影,空留明月輝。陳氏得詩,涕泣不食。素知之,愴然改容,即召德言,還其妻,仍厚遺之。聞者無不感歎。仍與德言陳氏偕飲,令陳氏為詩,曰: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笑啼俱不敢,方驗作人難。遂與德言歸江南,竟以終老。

[16] 《太平禦覽·卷七一七》引《神異經》(今本無):昔有夫婦將別,破鏡,人執半以為信。其妻與人通,其鏡化鵲,飛至夫前,其夫乃知之。後人因鑄鏡為鵲安背上,自此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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