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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紙條 (三)

(2008-07-13 18:30:09) 下一個

(三)

比我高兩個年級裏有幾個風雲人物,校紅衛兵團主席陳放,和校紅衛兵團委員葉如荃。陳放天生就是一個領袖,什麽時候你在路上遇見他,他都是一副高瞻遠矚的神情,昂著頭,襯衫扣子係得一絲不苟,滿臉正氣,好像一尊雕像。葉如荃則是陳放的反麵。她眉毛生得輕淡,眼睛卻又大又水靈,擺在她那嬌小的瓜子臉上是那麽的勻稱。她身材苗條,嗓音甜美,臉上似乎永遠掛著微笑,全校從老師到同學沒有人不喜歡她。

學校開大會常常是陳放主持,葉如荃站在主席台的另一側,領著呼口號。他們總是配合得天衣無縫,好像事前操練過很多遍似的。他們都喜歡穿退了色的舊軍裝,裏邊襯上白襯衣,所以他們在服裝上也好像是有某種默契。這樣兩個人,如果擱在平常的位置上,肯定是要遭到起哄的,還要捎上種種不堪入耳的語言,但是因為他們是全校學生的最高權威,陳放又是那樣滿臉正氣,所以我從未見過任何對他們的非禮。他們好像兩枝荷花,挺拔地立在眾人之上,出汙泥而不染。

我入校不久,就加入了紅衛兵戰報的編輯工作,常常出入團委辦公室那間小小的屋子。因為比陳放、葉如荃低兩個年級,我們上學放學正好上下午錯開,不到開全校大會,我很少碰上他們。

一天,老師授意我給去學工的合金廠寫一封感謝信。我在作文本裏編好了一頁套話,就到紅衛兵團辦公室,用墨汁謄寫在兩張大紅紙上。寫到半路,我不小心碰翻了墨盒,弄得滿手黑。我趕緊奔到字紙簍那兒,抓出幾團廢紙,擦手上的墨汁。突然廢紙上的一行字跡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美麗的姑娘葉如荃……”

我忙把那張團得皺皺巴巴的紙在桌上展開。

“我美麗的姑娘葉如荃,每當我在走廊上碰見你,我的心就充滿了”

就這麽多,沒了。

這是陳放的筆跡!上一期紅衛兵戰報有陳放的投稿,我親自把它抄寫到臘紙上去的!我急忙打開屬於我的抽屜,翻出那篇稿子──對,沒錯,連豎彎勾的角度都是一樣的,而且是用同一種稿紙、同一顏色的藍墨水寫的。

美麗的姑娘!天呐,這不是路邊的流氓們唱的壞歌裏的詞兒嗎?陳放,他身為紅衛兵團主席,怎麽能、怎麽能使用這樣的低級下流的語言?他打哪兒學來的?姑娘,還美麗的!那年月,這兩個詞兒本身就和革命精神格格不入的,它們軟乎乎,朦朧朧的,連看它們一眼人的革命意誌都會被瓦解掉,我怎麽也想像不出它們出自陳放之手。再往下,“我的心就充滿了”,充滿了什麽呢?幸福?快樂?友誼?如果是這些好像還不那麽糟糕,兩個革命戰友見了麵,是可以從相互的存在中汲取快樂的。但是它錯就錯在“我的心”上。不是又一個手抄本叫《少女的心》嗎?我們學生幹部都在“拉攏腐蝕青少年展覽會”上看過,內容當然不知道,是擺在櫥窗裏的,但是從那翻得黑不溜秋的書頁上看,它已經經過了成千上萬人的手了。

陳放說“我的心”?我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他主持全校大會的樣子,他手持麥克風,身板筆直,神情莊嚴,麥克風裏傳來:我美麗的姑娘葉如荃,每當我在走廊上碰見你,我的心就充滿了……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忘了那天我是怎麽離開團委辦公室的。我在暮色中離開學校,褲兜裏揣著那張寫了一半的紙條,腦子裏滿是問號。我看見的這張一定是草稿了,那麽最後完成的那張,他交給葉如荃了嗎?葉如荃給他回紙條了嗎?如果,假設,我把這張紙上交給校黨委,那會有什麽結果?陳放被罷官、被掃地出門?他和葉如荃掛上大牌子,全校遊街?太可怕了!如果是那樣,我又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葉如荃太可愛了,我不想看見她遊街,我不能這樣做。

可是他這麽做,是對的,還是錯的呢?《林海雪原》裏少劍波寫給白茹的那首詩,不是更肉麻?“萬馬軍中一小丫,顏似露潤月季花……”但是那本書是受了批判的呀!那麽那首詩也就是流氓詩了?流氓,兵團主席,這兩個形象差得太遠了。

過了兩天我在走廊裏碰上陳放,他還是老樣子,一身正氣,經過我身邊時朝我點頭示意。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我怕在那裏邊看出雙重人格來。我看過他寫給別人的紙條,這也給我一種偷竊感,好像我無意中踏進了一個禁區。他走過以後,我卻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仔細地打量他的背影,好像要從那背影裏挑出一絲流氓因素來。

又一天我到校廣播站去送稿子,葉如荃開了門。我吃驚得心都要跳出來,“我美麗的姑娘葉如荃……”那字句好像錘子砸在我心上。葉如荃的確美麗。她今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次我見到她都美麗。因為天氣熱,她隻穿一件白襯衫,下邊是一條樸素的藍褲子,但是她的眼睛,她甜美的嗓音,都是全校任何一個女生也比不上的。我已經聽說葉如荃的家庭出身有些問題,爺爺是資本家,父親是某局的工程師,至今尚未“解放”。但這些好像沒有給陽光般的葉如荃投上一絲陰影。她笑著向我打招呼,把我送來的稿子放在桌上,我注意到桌上還有兩三篇稿子,其中一篇好像是陳放的筆跡,我直奔那篇稿子去,湊近了才看清那不過是一篇套話連篇的大批判稿。我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忙掩飾地說,我想看看你這兒有什麽好稿子,好放在我們紅衛兵戰報上。葉如荃好像完全沒注意到我的不正常,她指著一張椅子要我坐,還端過她的茶缸子,問我喝不喝水。我不敢正視她的眼睛,推說要回去上課,就匆匆離開了。

又過了兩個月,畢業班召開上山下鄉動員大會,我們這些低年級的學生幹部也被拉去受教育。大會仍舊是陳放主持,葉如荃領著呼口號。我坐在下邊,目光在這兩個人身上輪流轉。他們有那種特殊關係嗎?好像有,又好像沒有。陳放把紙條給葉如荃了?好像給了,又好像沒給。我腦子很亂,一個個的發言都沒聽見,直到會場上出現了一陣騷動。旁邊的好同學捅了我一下:去昭盟?那可就一輩子回不來了!什麽?我木然地問。陳放和葉如荃帶頭去昭烏達盟了,你沒聽見?

我這才注意到校領導都上台了。黨委書記、副書記手裏拿著大紅花,正在往陳放和葉如荃胸前戴。他們兩人肩並肩站在一起,兩張臉被紙花映得通紅,很多人上去握他們的手,會場上響起音樂,場麵熱烈。接著又有五人當場表決心要去昭烏達盟,他們七人組成了一個赴昭盟小分隊。這時老師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到會場外邊去。我走到禮堂外邊,已經有三個同學候在那兒了。老師交代我們馬上去團委,趕製出一麵帶“赴昭盟小分隊”字樣的紅旗,送到會場來。我們幾個馬上跑到對麵樓裏的團委,找紅旗的找紅旗,剪大字的剪大字。

很快紅旗做好了,由我們年級最紅的男生、二班的劉剛舉著,一路跑進會場,送到主席台上的陳放手裏。陳放接過紅旗,站起身,走到主席台側麵,揮動紅旗。“唰──唰──”,擴音器裏傳來葉如荃好聽的聲音,“赴昭盟小分隊的革命行動,得到了低年級小戰友們的大力支持!他們趕製出了一麵紅旗,送到我們今天的會場,送給小分隊。向低年級戰友們學習!向低年級戰友們致敬!我們將在祖國的邊疆,迎接你們的到來!”會場上全體起立,掌聲雷動。我也被熱烈的氣氛感染了,眼睛有些濕潤,陳放和葉如荃完美的表現,使我暫時忘了那張躲在陰影裏的紙條。

又過了兩天,陳放和葉如荃被接受入黨。我聽說他們七人正在駐軍某部的軍馬場學騎馬,為赴昭盟做準備。學校裏不見他們了,團委辦公室裏陳放的抽屜空了,廣播裏也不再有葉如荃甜美的聲音。

我翻開書架上的一本書,在第100頁和第101頁之間,還夾著那張紙條。我毫不懷疑,有一天陳放和葉如荃將像趙辛和柯湘一樣,成為“結婚三載的貼心人”。我把那張已經毫無意義的紙條扔進了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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