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重彩 水鄉的素描——讀王安憶的《上種紅菱下種藕》
·陳 平·
近年來,王安憶以《長恨歌》著名。這部作品去年被搬上了電視屏幕,許多從來不看小說的人也因此知道了王安憶的名字。電視劇《長恨歌》所以受到歡迎,是與它符合國人目前口味的故事情節分不開的:一位四十年代選美獲勝的“上海小姐”,在“接收”她的國民黨大員逃跑後,經曆了被小開拋棄,獨自撫養私生女兒,文革中顛沛流離的命運。小說的最後,這位前“上海小姐”慘死在一個可以做她兒子的年輕人的黑手裏,此人名為“老克臘”,實為一個上海灘上的流氓。整個故事是一個人從生走向死的曆程,結尾陰暗,令人絕望。
而王安憶的另一部作品,《上種紅菱下種藕》,卻充滿了一個女孩成長的生機。雖然她的道路上也有陷灘和暗流,但生命超越死亡,青春征服頹廢,卻是這部作品無可爭辯的主題。它再現了一個萬花筒般的女孩的世界,描畫出了一個女孩成長過程中的歡快和焦慮。這個小女孩的一段經曆,放在在發展迅猛的江南小鎮的幕布下,折射出了當今中國農民大批離開土地、中國農村城市化這一時代背景。
一、水鄉背景
故事的主人公秧寶寶生在水網密集,文化深厚的江南。九歲這年,因為媽媽要到外地去幫爸爸做生意,秧寶寶被送到鄰鎮一家人裏寄養。《上種紅菱下種藕》就是秧寶寶這段在別人家生活的經曆。
張墅農村的家,是秧寶寶熟悉的地方。後院的一草一木,大房子裏祖先的沉澱,隔壁的老公公,同村的好友張柔桑,構成了秧寶寶生長的土壤。但是這現有的秩序即將被打亂,秧寶寶要到一個嶄新的環境裏去。從張墅老家剛出門,在媽媽羽翼的嗬護下,秧寶寶充滿了自信和對明天的盼望。到了李老師家,媽媽一離開,焦慮便淹沒了她。周圍滿是陌生人的麵孔,閃閃的促挾更加重了她對新環境的不安。這時,巧遇蔣芽兒,對秧寶寶不啻是個解救。而蔣芽兒,又正好是一隻充滿熱情、生機勃勃的動物,於是,兩個孩子的攜手探險開始了。
九歲是探險的年齡。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都是在從未使用過的內存上刻上嶄新的一筆。她們“每天都能在這鎮子上發現新鮮的事物,這個小小的鎮子就成了一個無底的寶藏。”
這是一個變化中的世界。紹興周邊農村,和長江三角洲的大部份地區一樣,棄農興工,大批農民工從內地不發達地區湧向這裏,給華舍,這個古老的江南水鄉鎮子,添上了時代的重彩。號稱中國“鄉鎮之星”的華舍,早在清朝就有了“日出華舍萬丈綢”的美譽,近年來蓬勃發展的輕紡工業,更給華舍帶來了迅猛的變化。
王安憶在文中多次寫到這新舊兩街的對比。“新房子和新街快速鋪陳開來,幾乎將舊時的鎮製格局掩埋。隻有老街,破爛,朽敗,又所剩無幾,則隱約流露出原來的依水而生的麵目。” 迅速成長起來的工業,給老鎮帶來的是無情的摧毀,“太多的紡織廠,印染廠,汙染了河水。”千百年來依水而居的水鄉人,早已不吃不用河裏的水了。然而孩子對此種變化並不敏感。更吸引她們的,是鎮碑前來往著的外地打工客。
在這樣的背景下,黃久香出場了。這個女人,帶著不安的意味和危險的信號,出現在眾人麵前。她是有魅力的,第一次見麵,她就把兩個孩子征服了。
孩子的觀察往往是不連貫的,很多事情她們尚不能理解,又因為缺乏人生經驗,不但無法從點滴現象推導出符合邏輯的結論,而且常常做出在大人看來荒謬的判斷。黃久香這個極具時代特征的“壞女人”,在兩個孩子的眼裏,卻成了一個充滿魅力的神秘人物。她來無影,去無蹤,似乎掌握著重大的秘密,有過非同尋常的經曆,然而又和鎮碑下的人一樣,在一間小工廠裏謀生。她矯好的麵孔,沉著的態度,以及眾人對她的關注,都在兩個孩子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們不自覺地模仿起她的舉手投足,為她的一顰一笑所牽動。
每天傍晚鎮碑下的乘涼,帶給兩個孩子電影畫麵般的興奮。外地民工口中的故事,他們顛沛流離的生活,鎮上的“抄書郎”,正在興建的基督教堂,“小小影樓”,篤信菩薩的蔣芽兒母親,田間喧鬧的工廠,改成錄像廳的電影院,附近繁忙的柯橋公路,販賣藥材的東北人,無一不折射著這個迅速發展的時代。
世界在兩個孩子身邊飛速地變化著,而身處其中的她們卻渾然不覺,世界於她們,更象一隻萬花筒,在被生活的擔子壓倒之前,她們要好好地享受一下看世界的樂趣。這就是童年。
二、 水鄉的人們
雖然李老師的家在秧寶寶眼裏不盡人意,但是這個家卻是秧寶寶事實上的港灣。這家人正派、積極、向上、穩定,在大家庭分崩瓦解的當代,仍舊恪守著溫馨的連係。這個家庭深紮在老街的土壤裏,帶著江南文化的沉澱。可以看出,王安憶是把這個家庭作為外麵嘈雜、混亂、動蕩的世界的對立麵來寫的。
陸國慎是一個“好女人”的典型。她渾身散發著母親的慈祥。她寬容、誠懇、過著腳踏實地的生活。秧寶寶一進家門,自然而然地把她認作了朋友。這兩個人,卻因為給一次秧寶寶梳頭而結下了疙瘩。陸國慎愛秧寶寶,愛得那麽體貼,因為知道秧寶寶的倔強,她不越“禁區”一步,耐心地等待和解的機會,同時又不斷發過去友好的信號。
秧寶寶是倔強的。一句口頭禪“怕你!”是她性格的點睛之筆。她尚不懂“能屈能伸”,也沒有“既在矮簷下,怎能不低頭”的成人式的圓滑。她不吃硬,因此和快人快語的閃閃合不來。但和閃閃不同的是,秧寶寶把自己的愛和恨都藏在心裏。她是個內向的孩子,同時又我行我素,喜歡用行動說話。她愛陸國慎,就跑了十幾裏,到醫院去給陸國慎送雞蛋。剛到李老師家第一天,閃閃笑話了她一次,她就牢記在心裏,堅決不再理睬閃閃,甚至秧及閃閃的孩子小毛。秧寶寶的倔強性格在這一段裏凸顯紙上。
閃閃是個有棱角的人,卻並非無心。她給秧寶寶的愛,是所謂“強硬的愛”,是陸國慎溫柔的中和。她帶給秧寶寶的影響是要她堅強,要她長大成人。雨天一段的描寫,顯示了王安憶作為一個成熟作家的功力。“均勻的雨聲籠罩了鎮子。署氣,嘈雜,腐味,全在雨中偃旗息鼓,靜謐下來。”天空是一種水蒙蒙的淺灰,鋪到很遠。遠到極處,卻亮起來。 有一道起伏的青色的線,那就是會稽山。”這裏的描寫,勾出了一幅淡淡的山水畫,“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的詩情畫意躍然紙上。在這樣一個濕潤的背景下,秧寶寶和閃閃這對冤家和好了。
黃久香是這個時代的一個典型人物。她是個外鄉人,又是女人,處在一個陌生險惡的環境裏,四周的黑暗中滿是覬覦的眼睛。她給自己加了個保護層。她究竟在從事什麽樣的活動?她是“那種人”?她不是?孩子的腦袋裏,常常同時轉著幾個懸念。大人一眼便看清楚的局勢,孩子不能明白。他們缺乏人生經驗,還沒有建立起一些固定的模式,來把人們分類。在他們眼裏,隻有“喜歡”,“不喜歡”,尚無沒有道德評判。從小說提供的蛛絲馬跡中,我們幾乎可以斷定她是個賣淫從業者。警察“嚴打”,她轉入工廠做了幾天工。警察走了,她重操舊業。但又這是一個有情有義的賣淫女。她心裏有愛,她拿兩個孩子當人看,也懷著對神明的敬畏。這個女人來了,又消失,就象這個無常的時代。
但是小鎮過去的關係網仍舊活躍。李老師的學生在雨中托人給她送來古老的酥餅;秧寶寶的媽媽不在,“小小影樓”的妹囡便自動充當起監視的任務;鈕木匠對自己名聲的愛惜;張墅鄰居們對獨居的公公的關照;……小說中所有人物,都是都市人眼中所謂的“農村人”。他們尚未沾染上都市的冷漠,與人交往尚且沒有障礙,生存競爭還沒有把他們之間的聯係湮沒。在他們中間,封閉社會裏人們相互依存、友好和睦的氣氛尚未被摧毀。
三、成長的焦慮
秧寶寶他鄉遇故知,在華舍遇到了蔣芽兒。
蔣芽兒這個名字,暗示著一種夾縫中生長的艱難。這個孩子“胳膊和腿都細得像筷子,還略有些雞胸。頭頸又軟,小小的腦袋便總是向後仰著。”, “與她孱弱的身體相反,她精力格外旺盛,……一對綠豆眼裏,時時放射出狂熱的光芒,”“建材店老板終日忙生意也還忙不過來,他女人是個吃齋念佛的人,凡事都托給菩薩。蔣芽兒便被放任自流了。”蔣芽兒像一株沒人打理的小樹,一邊長出瘋狂的枝叉,一邊又因缺乏養分而脆弱易折。她收養了一群棄貓,每天放了學就和秧寶寶到菜市場去討貓食。貓兒們是蔣芽兒生活的寄托。她需要的溫情,父母不能給予,隻有到貓那裏去尋找。丟貓以後蔣芽兒的悲哀催人淚下。有感於秧寶寶對她的愛護,她對秧寶寶說道,“秧寶寶,隻有你看得起我。”這個看上去沒心沒肺的孩子原來是有心的。
女孩在這個年齡需要母親,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尋找“替代”。於是黃久香出場了。她給兩個孩子梳頭,請她們一起吃飯。這兩個孩子,一個被放任自流,一個母親不在身邊,溫柔又具有親和力的黃久香,多少起了母親的作用,因此在黃久香神秘消失後,秧寶寶和蔣芽兒自然而然會去尋找她。秧寶寶再次見到黃久香,是在柯橋鎮上。大熱天,隻憑一個背影,秧寶寶就不顧一切地追上去,沒追上,她萬分失落──孩子對母愛的信號是不會錯過的,誰愛她,她心裏最清楚。
在李老師家裏,陸國慎是這個母親的“替代”,然而好景不長:陸國慎保胎住院去了。秧寶寶一直想到醫院去看陸國慎,但是她琢磨帶什麽禮物給陸國慎的情節卻尤為感人。我們自己童年不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曆嗎:大人對我們的問題沒有興趣,我們隻好自己想辦法,而一個孩子可以動用的資源又是那麽少。秧寶寶回到老屋,她開始並沒有什麽計劃,卻因為幫公公寫了幾封信,出人意料地得到了幾隻母雞的頭生蛋。看到這裏,讀者的心不禁為秧寶寶歡呼,她小小的身體走回華舍的路上一定是雀躍著的。
秧寶寶與張柔桑的糾葛是典型的發生在女孩之間的糾葛。張柔桑不如秧寶寶和蔣芽兒性格鮮明,但她是一個非常有女孩味道的人物。你看她後來通過遞條子的方式和秧寶寶聯絡,多麽具有外交手段。秧寶寶的性格是多麵的,因此她的朋友們也是多樣的。
在與世界磕磕碰碰中,秧寶寶在長大。有時我們也能在孩子臉上發現大人的陰險和世故,而秧寶寶卻保留了一個孩子的純潔,帶著孩子的青澀,沒有被世界汙染,所折腰。因為她的真,她的不會逢場作戲,她的有情有義,秧寶寶贏得了周圍人們的喜愛。柯橋醫院門前的那一幕,是秧寶寶性格的點睛之筆:秧寶寶愛陸國慎,因此在陸國慎保胎住院的時候,特地跑回張墅的家,為她弄來了母雞的頭生雞蛋,又頂著炎熱的大太陽乘車趕到柯橋醫院。到了醫院門口,她卻卻步了。為什麽?因為“她們還沒有說話呢!”──多麽孩子氣的理由!然而女孩在那個年齡,就是這樣的思路。兩個人鬧了別扭,和好之前,誰要主動說話,乃至任何表示友好的舉動,都是十分扭捏的一件事情。
秧寶寶和蔣芽兒最後在華舍的分別也是十分孩子氣的。孩子不懂得掩飾,他們憑直覺知道分別是痛苦的,因此無法裝成有禮貌的樣子,像大人們那樣粉飾太平,秧寶寶和蔣芽兒都拒絕出來與對方告別。
四、 變化中的江南農村
金華餅、米團子、老酒、菱角,漊頭、鴨棚、老街、石板橋,王安憶調動了眾多與水鄉有關的道具,來強化讀者頭腦中的印象。
秧寶寶和小毛隨顧老師去老友家求畫一段,是整個小說最溫馨之處。江南水鄉的特色在這裏充分展開。岸上的房屋,“屋簷幾乎伸到河麵上來了”, “新洗晾的衣服,滴滴答答濺著水珠,濺到船上的客人臉上”,“船上架著八仙桌,桌上擺了糕點;桌下是成箱的啤酒 ,飲料……穿了新衣的男女老少分坐在前後”,秧寶寶和小毛兩個小孩手持蓮蓬,坐在船艙裏,水麵上的霧氣漸漸散去,船幫碰撞的聲音,漿劃水的聲音,機動船的馬達聲,一幅多麽動人的水鄉圖畫,可謂造境與寫境的統一。
公公為自己準備棺材這一情節,暗示著水鄉的過去正在離我們而去。公公的下一代都已離開了家鄉,他是全家最後一人。他固執地要抓住土葬的傳統,也許這是他抵抗撲麵而來的城市化的一種方式吧。那首點題的歌謠,帶著濕潤的江南風,恐怕也隻有公公這樣的人還能唱得出來了:“狀元嶴,有個曹阿狗,田種九畝九分九厘九毫九絲九,爹殺豬吊酒,娘上繃落繡,買得個漊,上種紅菱下種藕,田塍沿裏下毛豆, 河勘邊裏種楊柳……”這首歌謠一定會在秧寶寶的記憶裏留下印象。有一天,在人潮翻湧的都市裏,這首歌謠的片斷將會在秧寶寶的腦海裏重現。
可能是人類曆史上最大規模的自耕農城市化正在中國進行。秧寶寶的父親夏介民,是一個典型的浙江農民出身的小商人。秧寶寶的爺爺奶奶五十年代從商人回到農民,而夏介民走的路正好相反。他“先是替人打工,有了本錢,再自己做。” 他和秧寶寶的媽媽為了生存,夫妻分別,孩子寄養,在大城市裏,“或是臨時搭建的油毛氈頂鐵皮門臉後麵的店鋪,甚至隻是貨棧的一角,用舊床單攔起,住上幾對夫婦,” 離開土地的農民,為了建立新生活在大城市的掙紮,其中的辛酸苦辣,是城市居民所無法體味的。
秧寶寶的家鄉還保留著農業社會的點點滴滴:人們經常相互串門;廚房升不起火來,可以到鄰家解決一頓;誰家外出,就把自家房子托給鄰舍。小說裏三世同堂的大家庭,張墅的人情味,公公造陰穴,人們來觀看;公公幾天沒出門,人們便翻牆進去關照他……王安憶描畫的仿佛是一個“理想國”, 這也正是這部小說的魅力所在。但是,城市化的推土機已經隆隆地開來了。從秧寶寶在張墅鄉下的家,到開始工業化的華舍鎮,透過秧寶寶的目光,讀者好像聞到了老街上河水的味道,聽到了柯華公路上現代化的車聲。
在網上的一篇談訪中,王安憶曾表示過對小鎮生活的向往。她認為小鎮的人情和密集的程度,是最適宜於人居住的。故事的結尾傳遞著“失樂園”的哀傷:這鎮子“真是小啊,小得經不起世事變遷。如今,單是垃圾就可以埋了它,莫說是泥石流般的水泥了。眼看著它被擠歪了形狀,半埋半露……它的腥臭烘熱的氣息,逐漸淡薄,稀疏,以至消失。”
秧寶寶不看電視。她每天在外邊跑,參與世界,而不是被動地觀察電波裏的虛擬世界,這幾乎是六十年代兒童的生活。當代兒童經常關在家裏看電視,玩計算機遊戲,比較缺乏與人的交往。大城市孩子已經進入了信息時代。秧寶寶是一個農業時代的幸存者。兒時貼近泥土的歡樂,是電視、互聯網所不能替代的。故事的結尾,秧寶寶要去杭州了。我不禁為這孩子擔心:一株幼苗,連根拔起,放到城市的水泥地上,她還能鬱鬱蔥蔥嗎?
長大了,是令人欣慰的,同時也是叫人哀傷的,一種青春不再、處子不再的哀傷。人生隻有一個九歲。秧寶寶過完了她的九歲。她並沒有意識到,這剛剛溜走的時光是多麽的珍貴。孩子在九歲的時候,總是盼著那標誌著成人的十八歲。而十八歲卻仿佛在和她捉迷藏,永遠也不肯讓她捉到似的遙遠。突然有一天,這孩子已經三十歲了,在十八歲的車站沒有站一站,就飛也似的永遠過去了。也許直到那一天,秧寶寶才會回想起兒時的夥伴蔣芽兒,而蔣芽兒,也許早已被險惡的人生吞噬掉了。我不願看秧寶寶前麵的路。
也許我的擔憂是無來由的,這孩子有一種潛在的力量:她繞過了黃久香的險灘,她超越了老房子的死亡,她沒有被孤獨擊倒,她有愛她的父母……為什麽,秧寶寶不能象征服華舍那樣征服杭州呢?是啊,她完全能夠。在故事的結尾,秧寶寶離開華舍,到杭州親戚家去上學。我卻忍不住要去再一次回顧她美麗的九歲。
願秧寶寶永遠不失紅菱的新鮮,蓮藕的潔淨。
2006
你觀察事物很透徹,一粒米在你手裏能稻穀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