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羊遇上了狼
·陳 平·
我從外邊回來,一上樓梯就知道出事了。大家一窩蜂聚在315房間門口,連平時不愛出屋的小郭,也蓬著頭,蹋啦著拖鞋,伸長脖子往裏看。
我湊上去,拉住小劉,“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王清今天早晨割腕自殺,還好,沒死成。”
我從人縫裏瞧進去,隻見小隨小田兩個女黨員坐在床邊,婦聯主任站在床頭,可惜蚊帳拉得緊緊的,根本看不見王清。
我把嘴湊到小劉耳朵邊,“宋飛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大家正找他呢!”
王清和宋飛都是1985年大學畢業分到北京來的,王清是山東諸城人,宋飛湖北武漢人。王清長得人如其名,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配白晰的皮膚,漆黑的長發,笑起來麵頰上還有兩個時隱時現的小酒窩。宋飛也是一表人材,一米八的個頭,天生的卷發,加上名校英語專業的光環和滿口機智的玩笑,一來我們單位就成了一個快樂中心,走到哪裏,哪裏歡聲笑語一片。不久,宋飛和王清就同進同出了,單位裏的人都誇他們是天設地造的一對。
隨後我離開單位,到外地上了兩年學。然後我退學回到北京,準備出國。我一邊辦護照簽證,一邊背著單位在外邊當導遊,賺兩塊美金,好當出國路費。上班沒幾天,我就在八達嶺下看見了宋飛。他扛著另外一家旅行社的小旗,正舉著高音喇叭,把一幫老外攏到一起。我不知道該不該上去打招呼,猶豫著,我隨著我的團走進了飯廳。過了一會兒,我舉著一個包子正往嘴裏塞,誰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回頭一看是宋飛。
“嘿!你在這兒幹嘛呢?”
我把包子使勁咽下去,“還問我,你呢?現在可是某部的上班時間!”
我們兩人一起笑起來。
“說真的,你那家怎麽樣?”
“還成,就是老讓我當地陪,全陪的機會少了點。”他說。八十年代後期導遊主要靠小費收入,而全陪是接近客人的最佳機會,小費收入是地陪的幾倍。他要我把一個紙包帶回去,交給王清,並告訴我他下午要隨團去上海。我惦惦紙包,有點沉。宋飛說是旅遊禮品店送給他的禮物,一套宜興茶具。
回到單位的單身宿舍,我先把王清叫出來,在樓道的黑暗裏把那個紙包交給了她,並小聲轉告了宋飛的話。誰知王清一把抓住我的手,“那誰,我有話要跟你說!咱們到你屋裏去行嗎?”
我的同屋借調到深圳去了,所以我暫時一個人住。我把王清讓到屋裏。一進屋,王清便向我打聽宋飛的一切情況,我把自己知道的盡可能告訴了她。
“那誰你不知道,宋飛已經快一個星期沒回單位了!頭兒們都問我他上哪兒去了,我先撒謊說他父親病了,他連夜回武漢了。現在頭兒要親自給他家打電話,問我要他父親單位的電話號碼。可宋飛到現在還不回來,這一去上海又不知道幾天才回來,你說我怎麽跟頭兒交代!”
我聽了不知道如何作答。“你沒讓宋飛趕緊回來?”
“我根本找不到他!他也不給我打電話!”
王清坐在床沿上,眼圈有點紅。“那誰你不知道,他從九月份開始幹導遊,一開始就是周末去去,到了外地也知道給我打電話報個平安,可是後來電話就少了,每次我問他在哪兒,幹什麽,他都特別不耐煩,再後來就幹脆沒電話了。現在給我捎來幾件茶具,連個紙條都沒有!你說他能忙得連寫張紙條的時間都沒有麽?”
我語塞。
那段時間裏,單位知道我即將出國,對我的管理也放鬆了,我接受了一個全陪機會。在西安的金花飯店,我又一次碰上了宋飛。
金花飯店有專門給導遊住的房間,在二樓的一個角落裏。我拿鑰匙開了門,裏邊已經住進了一個“青旅”的法語導遊。我們自我介紹了,又說了幾句話,我因為明天要早起去重慶,便早早睡了。半夜1點左右,我被聲音弄醒了,借著走廊的燈光,我看見法語導遊正站在門口和一個人說話。那個人,不是宋飛麽!我一下子坐起來,法語導遊似乎聽見了我起來的聲音,代上門,和那人走了。我睡不著了,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一會是王清的紅紅的眼圈,一會又是宋飛躊躇滿誌的笑臉。“法語導遊”不如王清美麗,卻很有風情,聽口音好象是上海人。王清來自小城鎮,性格內向,一看就是個老實人,又是學什麽機械設計的,唉。我迷迷糊糊挨到早晨5點,飯店叫我的玲聲響了。開了燈,我看見鄰床是空的。我知道,隔壁房間就是給男導遊住的。
金花飯店那天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王清竟然走了絕路!
婦聯主任從王清屋裏走出來,對大家說,“你們誰知道宋飛的聯係電話?他在京同學的?親戚的?都行。他父母我們已經聯係過了,他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我聽了,悄悄走到樓下,找了個公用電話,給宋飛的旅行社打了個電話。他的旅行社又把他所帶團的代號和行程告訴了我。我揣著代號跑到前樓,找到一個能打長途的電話,好在是星期天,樓裏沒人上班。一算行程,宋飛今天在上海錦江賓館。我往前台打電話找宋飛。接電話的小姐說他剛到。一陣嘈雜,我聽見宋飛的聲音。
“喂?”
我一時竟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是王清吧?我回去以後會給你一個解釋的。你就別再給我添亂了!”
“我不是王清。我是某某。王清今天早晨切腕自殺,你知道嗎?”
“什麽,你說什麽?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你最清楚。王清要自殺,好在沒死成。要真死了,人家父母不要你的命!你還不快回北京!”
“我不能啊,昨天那事出了以後,旅行社頭兒說我無論如何要把這團帶完,咱單位那邊他們會去解釋的。”
“昨天什麽事?”
“噢你還不知道?唉,別提了,我在桂林讓他們……讓他們……給堵在被窩裏了!”
“啊!”
“他們一看我工作證,就給咱單位打了電話,這不,全世界人民就都知道了,可我怎麽也想不到王清她會,她會……我X!她現在怎麽樣了?還在醫院嗎?”
“宋飛,你要是還有點人味兒,你就應該馬上回來,回到王清身邊!”我氣得“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直到星期三宋飛才在單位裏出現。桂林一事,不光是件醜聞,它把宋飛在外邊打黑工的事實,也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在樓道裏碰上宋飛。他頭發蓬亂,臉色灰暗,衣服上也滿是縐折,全沒了往日的神氣活現。
“給你一什麽處分?開除?”開除是我能想到的最嚴厲的處分了。
“要能開除那倒好了,他們讓我從今天起哪兒也不許去,呆在‘黨辦’寫檢查。我調‘青旅’的事,也徹底吹了!”
“我還不知道你要調‘青旅’。”我說。
“開始兩邊都同意了,那邊有一個學日語的願意到咱單位來,咱單位不是有房子嘛,現在全玩完了!我又得一天到晚教‘ABC’了。”
看著宋飛無光的眼睛,我不由得可憐起他來。我星期一剛剛拿到了簽證,星期二買好了兩星期後的飛機票,在這最後幾天裏,單位裏幾個“紅眼病”為了懲罰我“叛國投敵”,派我明天跟著大卡車上河北去拉香蕉。為了安慰宋飛,我就說,“我這邊也正受擠兌呢——他們讓我明天跟車去拉香蕉。”
“真的!明天我也跟車去。總算還有人說個話。”宋飛那大男孩好看的眼睛裏露出一絲光明。我見“黨辦”主任正朝這邊走來,匆匆向宋飛道了聲“明天見”,就走開了。
第二天上午,宋飛不知道跟誰借了件破舊的軍大衣,我也把自己的兩件羽絨服都套上,我倆在院子裏會麵,看看鼓得象皮球的對方,都憋不住想笑,但一想到自己的“四類分子”身份,又忍住笑,爬到“解放牌”的後邊,老老實實坐好。
車開起來,開出北京。呼呼的風從我們耳邊掠過。快到1988年春節了,路邊有些農戶貼上了春聯,掛上了大紅燈籠,在北方冬天單調的背景上顯得格外耀眼。
“咱背著風坐著,曬著太陽,看著風景,真比酒店大堂的沙發還舒服呢!”宋飛仍改不了樂觀活潑的性格。
“等會兒還有香蕉吃呢!”我也附和他。
“說得是呀!你說要能常出來走走多好,我一回咱單位就覺得特壓抑。”
“咱單位是壓抑,你還有王清陪你,我一個人,連哭都沒地方哭去。”
“王清?她和我並不是一類人。”
我看著宋飛,等著他說下去。
“王清,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我讓她考研究生,讓她換工作,她都不感興趣,還說咱單位有房子,倆人在北京安個家,不是挺好嗎,我受不了她這種‘近視眼’!為了一個房子,就安於現狀,難道我這輩子就是在北京弄個房子?”
我有點吃驚。原來我並不了解宋飛。
“反正你也快走了,索性我今天都跟你說了,導遊我也幹了有小半年了,這裏邊的文章也基本上看清楚了,‘青旅’不過是一個中間站,我的目標是要自己開一家旅行社。”
“宋飛同誌,你現在的目標是寫好檢查,先過了眼前這一關。”我笑道。
“哎,別看我現在走背字兒,總有一天我要從這個破單位出去,大幹一場!我的旅行社要直接在國外做廣告,我要做得大大的,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日語、德語、荷蘭語我都做,我要廣招客源,形成服務一條龍……怎麽樣,願意不願意一起幹?你可以負責國外的廣告工作。”
我看著眉飛色舞的宋飛,不得不承認他不屬於我們那個暮氣沉沉的單位,也不屬於,王清。
“可你為什麽不能把和王清的關係處理得好一點呢?”我問。
“我去年9月份就和她講明了,我們的關係沒有前途。可她根本不聽我的,一個勁問我她那裏錯了,說她可以改。我說這不是你錯不錯的問題,是……唉!”
“然後呢?”
“然後,我受不了她每個周末都纏著我,就出去找了個導遊的工作。這中間,我還在不斷地和她說明,我們的關係沒法繼續下去了。”
“可你知道王清幫你在頭兒那兒撒謊……”
“我知道!我也謝謝她,其實那時我調‘青旅’的事大頭兒已經批準了,就下邊的小頭兒不知道,還在找王清的麻煩。”
我掉過頭去,望著蕭肅的四野。人和人是多麽的不同啊!一個簡單的道德評判,幾乎不能把孰是孰非搞清楚呢。當羊遇上了狼,並且被狼吃掉了,是狼的錯,還是羊的錯呢?
1992年我回國,聽說宋飛在90年終於離開了我們那個單位,下海去了。97年我再回國,宋飛已經是一個大旅行社的老總,身價不菲了。王清也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她嫁了一個老實人,一個忠誠的丈夫。噢,差點兒忘了提,宋飛至今未婚。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