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師傅
·陳 平·
一九八七年冬天,我在旅行社前台賣了近一個月的機票,經理才準許我帶團出去。
第一天是一個兩人的散客團,旅行社的車都出去了,經理讓我自己到外邊叫輛出租。我站在馬路邊一招手,開過來一輛土紅色的皇冠。司機座上坐著一位一身藍滌卡製服,留著說不清是分頭還是寸頭,胡子拉喳的大臉,像是京郊農民的“土老帽兒”。我有點擔心,就問:“上八達嶺,你知道怎麽走嗎?”“土老帽兒”好脾氣地笑了:“放心吧!我昨天還拉人上那兒去了,上來吧!”我把倆老外安排在後座坐好了,自己坐到司機旁邊的座位上。上了公路,才發現這司機開車熟練,很穩。
到了長城腳下,我讓那美國老夫婦坐在車裏等著,自己頂著寒風先去把門票買好了,再叫司機把車開上去,開得離入口盡可能近些,才打開車門,讓那老夫婦出來,他們一疊聲地謝謝,老太太也一口一個“哈尼”地叫。開始爬長城,我有意走得很慢,邊走邊給他們講秦始皇修長城,孟薑女哭倒長城的故事,還把遠處的烽火台,近處的小村莊指給他們看,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們才爬到第一個炮台。這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我建議先下去吃午飯,吃完飯如果高興,再回來爬,老頭老太太齊聲讚同。看那老頭老太太臉蛋被冷風吹得通紅,我知道下午再回來的可能性不大。出了長城,我還是讓他們在背風處等著,自己下去找司機。我一邊往下邊的停車場走,一邊想,司機肯定在抽煙,把車裏熏得嗆人;要不就是在睡覺……找到那輛土紅色的皇冠,我驚奇地發現,師傅既沒抽煙,也沒睡覺,正坐在裏頭看昨天的《北京晚報》。
見我進來,他問了句:“累了吧?”
我更吃驚了——知道心疼人的“車豁子”可不多。我盡量沒讓臉上的驚奇露出來,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累倒不累,就是風太大,天兒太冷。”其實我凍得上下牙直打架。
師傅聽了說:“我這兒還有點熱茶水,你要不要?”
我又是一驚:“那師傅你?”
“我早晨吃飽喝足了才出門的。”
我不再說話,接過保溫杯,“咕咚咕咚”,把多半杯熱茶水都灌下去了,立刻,我就覺得身上有了暖和氣,臉上也不針紮似的疼了。
把老夫婦拉到旅行社指定的對外餐館,坐下來,點好了菜,看著他們吃上了,我和師傅才走到隔壁中國人吃飯的地方,叫了六兩包子和兩碗湯。兩個包子下肚,我問師傅貴姓。
“免貴姓夏,夏青。”
“跟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那位重名?”我笑著問。
“是啊,我父母都是工人,沒文化,天天愛聽個戲匣子,聽見裏頭有個‘夏青’報新聞,就給我也起名叫‘夏青’。”夏師傅一口老北京話。
他接著問我名字,“北外”的還是“二外”的。我搖頭說都不是。咽下嘴裏的包子,我告訴他我是某某大學畢業的,夏師傅嘿嘿笑了。
“這就對了,我看著你就像東北人。”
“你怎麽看出來的?”自以為練了五年的北京話可以亂真了,沒想到一個早晨就被這老北京聽出了破綻,我不免有點不快。
“我在東北插過隊啊!東北姑娘都你這作派。”夏師傅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你插隊在東北哪旮瘩呀?”既然已經被夏師傅看出來了,我幹脆放鬆,舌頭也不卷了,直接用東北話問道。
“吉林省鎮賚縣四方台子公社韓村大隊二小隊。”夏師傅連個“倍兒”都不打地報出這一連串的地名。
“那你是老三屆了?”
“六七年初中畢業。”
我剛要問他七七年七八年怎麽沒考大學,話到嘴邊咽了回去——那不是戳人家瘡疤嗎?七七年七八年考大學的,有幾個是工人的孩子?
“你開出租幾年了?”我改口問。
“三年了。怎麽著,查戶口?”夏師傅笑道。
“不是,不是。”我有點不好意思。
“不過,咱們倒是可以合作。”夏師傅看著我說。
“嗯?”
“你負責找客人,接待客人,我負責開車。一個旅行社有這麽倆人就夠了。”夏師傅看著我,認真地說。
聽了夏師傅的話,我心裏一亮,是呀!以前我也聽說過這種導遊和出租汽車司機聯合起來“幹黑活”的事兒,沒想到這事其實就這麽容易。
“好,這事就這麽說定了,下次我有了客源就找你。怎麽跟你聯係?”我問。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我家住前拐棒胡同6號,記住了,6號。”夏師傅遞過來他的電話號碼。
這一帶團不要緊,連著二十多天,天天去長城。每天早晨我一來上班,就聽見值班經理發號施令:“陳平!八人的美國團,上長城!”“陳平!十一人的加拿大團,長城!”同事們戲稱我是“長城專業戶”。到了第二十三天上,磨挲著皴裂的雙手,看著鏡子裏被風刺出來的紅臉蛋兒,我實在受不了了,找到經理,問能不能給我換個地方。經理說,你第一天帶團就是去長城,回來客人說你講得好,所以就還讓你去長城。我大叫冤枉,說如果第一天讓我去故宮,我肯定一樣講得好。經理一聽也有道理,第二天就把我換成去故宮。
故宮一天下來,講得口幹舌燥,走得腿肚子轉筋,這才明白過來,還是長城的活兒好,去的時候在車上介紹一番就行,上去不用爬多遠就往回折,中午在八達嶺吃頓飯,磨上兩個小時,下午三點就打道回飯店了。故宮從午門進去就得不歇氣地講,幾個大殿不用說了,防火的水缸,看時間的日咎,都得說說,有時想偷懶跳過去不講,肯定就有人問。故宮裏可看的東西太多了,可講的故事也太多了,常常講到後花園珍妃井時,我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借故上廁所溜開。那時候故宮後門裏有個賣大碗茶的地方,我有兩個星期,天天上那兒去潤嗓子,裏頭的人都認識我了。回到飯店,跟經理說,還是讓我上長城吧。經理說長城已經讓小顧去了,你回前台坐著去吧。
這天我一個人在前台正坐得無聊,來了兩個美國婦女,問上長城怎麽走,多少錢。我靈機一動,說,我可以給你們組織一個PACKAGE TOUR,長城加頤和園,車,導遊,午飯,門票,全包,兩人一天一百美元。兩人一聽很高興,說好了明天一早出發,我馬上就溜出門去,給夏師傅打電話。
電話接通了,那頭是一個老頭的聲音,“你找誰呀?”我說找夏青。“幾號的呀?”老頭又問。我這才明白夏師傅給我他家門牌號碼的用途,原來這是胡同口的公用電話。我趕緊掏出小本,衝電話大聲喊,“6號的!夏青!麻煩您了!”老頭擱下電話找去了。仿佛過了無盡長的時間,電話那頭才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喂?”
我有點蒙,難道一個胡同裏還有兩個夏青不成?我趕緊說我找的是男夏青。
“我知道,我愛人出去了,你找他什麽事兒?”女人小心謹慎的聲音。
“噢,請你告訴他,有兩個老外明天去長城,我包的活兒,讓他明天早晨八點半準時在飯店門口等我。我叫陳平。”說完我就把電話撂了,免得那女人又盤問我。明天如果他不來我就臨時在飯店門口叫車,我心想,有錢賺還怕沒人開車?
第二天出師不利,先是我坐的323在花園村堵車,下了公共汽車都八點四十了,又發現導遊證忘帶了,這就意味著中午吃飯不能去指定飯店了,我一路小跑到了飯店門口,一眼就看見夏師傅坐在他那土紅色的皇冠裏,正翻《北京晚報》呢,我頓時覺得踏實,朝他揮了揮手,又指了指酒店大堂。夏師傅衝我點點頭,把車發動起來。
車上了去八達嶺的公路,我告訴夏師傅,我沒帶導遊證。他說沒事兒,到中午他會帶我們去一個“又好吃,又便宜的地兒”。
從八達嶺上下來,夏師傅開著車過了那兩間“國家旅遊局指定飯店”,繞了兩個彎,進了一個村子。村口一家小館子,木頭桌椅,又幹淨,人又少,地中間點著個爐子,把整個屋子烤得暖哄哄的。看見有老外來,老板親自出來,問我們想吃什麽。原來他們蓋這個餐館,就是想從八達嶺那兩家指定飯店搶點客源,無奈地點太偏,導遊們都不知道。我問兩位美國人想吃什麽,她們說想吃麵條。我根據我了解的美國人的口味,要老板做大鹵麵,告訴他多放蔬菜和雞蛋,少放醬油和鹽。出來的結果兩位美國婦女很滿意,直說這是最好吃的麵條,還要跟老板合影留念。
那天我和夏師傅去掉汽油費,給出租汽車公司的“份兒錢”,飯錢和門票錢,淨賺了六十多美元,按黑市價就是將近五百元人民幣啊。夏師傅對這天的結果很滿意,我因為長時間沒掙這麽多錢了,也很興奮。夏師傅堅持要我拿“大頭”,我開玩笑說,“夏師傅,你要是學會說英語,我就失業了。”
“等我學會說英語,黃瓜菜都涼了。”夏師傅自嘲道。“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瞧你這又是大學又是研究生的,多少年哪,才練到今天這個水平。”
“我那麽多年,可不是天天學英語來著,我的專業是計算機。”我笑了。
“噢,這我倒不知道。那你說說,要達到你這個水平得多少年?”
“全脫產,兩年吧。”我說。
“嘿,那我還有希望啊。”夏師傅高興得像個小孩兒。
“真的,你要學,明天我就給你盤帶子,你這什麽王潔實謝麗斯就甭聽了,改聽《英語900句》吧。”
第二天,我就把上大學時聽的《英語900句》的老帶子翻了出來,交給了夏師傅。夏師傅拿著帶子和書,挺高興,又問我:“你看我,行嗎?”
“怎麽不行,你有聽不懂的地方就來問我,我不帶團時就在前台那兒坐著。”我鼓勵了他一把。
“好嘞。”夏師傅應著,開著車走遠了。
那以後,夏師傅就特別注意我和客人之間的談話,第一次聽出了幾句簡單的英語,他興奮得臉都紅了。他也試著開口說,但總是帶著濃厚的北京口音,把CHINA說成“拆那”。
到了一月份,我赴美的護照和簽證都辦好了,三個月來曠課當導遊,掙了一千二百多美元,我辭了旅行社的工作,從研究生院退了學,臨上飛機前一天晚上給夏師傅打電話告別。夏師傅一聽我要走,就說他開車去送我。知道夏師傅是個實在人,我也沒推辭。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和兩個送我的朋友把行李拖到樓下,夏師傅的車已經在院裏了,朦朧中隔著玻璃看見坐在方向盤後邊的夏師傅,我心頭一熱。到了機場,夏師傅一個人拎著我的兩個大箱子,走在我們後邊。進到機場欄杆裏邊很遠了,我回頭一看,夏師傅和我的兩個朋友仍站在那裏看著我,夏師傅的兜裏,還揣著不知是哪天的《北京晚報》。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