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眼鏡
·陳 平·
小時候視力特別好,每次檢查身體都拿個“一點五”回來。課間同學們守在教室裏做眼保健操,我自由自在地到外邊去玩,回到教室,還不忘奚落那些可憐的近視同學一番,“預防視力,保護近視,眼保健操開始……”好朋友愛下圍棋,卻不幸深度近視,天天上醫院去紮針灸治療近視。我拿圍棋子逗她,“見好了麽?這個是黑子還是白子?”我不能明白,人好好的一雙眼睛,怎麽會變成近視,我看書從不管時間地點,被窩裏看,廁所裏看,廚房裏一盞十五瓦的燈泡,我一手攪著鍋裏的粥,另一隻手舉著書本,卻從無近視之累。
一點五的視力一直維持到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以後根本不用看書,視力便愈發出落得水靈。跟著主任到南方去出差,路過秦嶺,遠山裏人家冒著炊煙,近處小動物一閃而過,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主任把近視眼鏡擦了又擦,迷著一雙渾濁的老眼,歎服我的好視力,無需象紀昌,“先學不瞬”,後學“視小如大,視微如著”,天生一雙千裏眼。
出差任務完成,主任率領我們自穗回京。看看車站的大鍾,離開車還有四十多分鍾,我告訴主任我出去轉一圈就回,把主任一人留在長椅上。等我逛回來,主任光著腳,正蹲在地上亂摸:也不知是哪個缺德的小偷,趁主任躺在長椅上睡覺的工夫,把他的一雙鞋偷走了,臨走還不忘順手摘了他的眼鏡。
京城裏混了幾年,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不很少,但在我心裏,都不留什麽痕跡,倒是風沙刮得我口幹舌燥,決定南遷了。成都可謂山青水秀,唯獨一點不好:川壩子上的太陽上午九點還遲遲不露麵,下午四點就早退了。挑燈讀書固然有它的羅曼啼克,隻是第一年寒假回家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看不清車站的指示牌了。
打家裏回來,歡天喜地地去配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副眼鏡,白邊,樣式簡單,和同學的女導師戴的一模一樣——這下再不會有人說咱不象研究生了。對著鏡子左照右照,越看越覺得自己學問大。
眼鏡一戴上,更發現這兩條腿的怪物無窮的好處:我和人的距離一下子拉開了。以前總覺得自己少一份矜持,見了喜歡的人,便嘻皮笑臉地撲上去;不喜歡的,就翻個白眼珠給人家看。如今假以眼鏡的遮蓋,多少把我率直的性格衝淡了一點。見了人如果沒什麽話講,可以取下眼鏡,慢慢地擦,讓他枯燥的聲音從耳邊流逝。如果討厭,則早早將眼鏡取下,騎車飛快地經過,假裝沒看見。一堵透明的玻璃牆,在我和世界之間加了個緩衝。
揣著這副眼鏡跑到了米國。米國米多,計算機作業也多。一年不到,坐在前排都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由同學領著,到了城裏一家眼鏡店,拿起中意的一副,湊近一瞧,九十美元!配鏡師看出了我的難處,“這邊有便宜的。”我忍痛掏出三十元買了副便宜鏡架,加上驗光費用,一共六十多元。
這副鏡架特別的重。打球、跑步、騎車,常常掉到鼻尖上。整天盯著計算機屏幕,到了下午,一雙眼睛又紅又腫,鏡架愈發地沉重,冬天進了屋,先擦眼鏡上的霧氣,夏天擦鼻子上的汗水。每隔一兩年,就得到店裏去換個度數更高的。到了這時,方感到眼鏡的問題所在。可惜,戴眼鏡也和人生其他過程一樣,是不可逆的。這想當年的滋味,隻有自己心裏清楚。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