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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體戶戶長講的故事

(2007-10-29 16:29:43) 下一個
              集體戶戶長講的故事

                ·陳 平·

— 真要回國?國內那是武林高手雲集,這兒也是,比我聰明比我漂亮的,都有,可他們那精神頭兒都用到股票電腦上去了。我是選了一條跟別人都不同的路,好象我自己一人兒在跑道上,甭管跑快跑慢都是我第一。你一回大陸那接觸麵兒就不同了,個個都特棒,不跟咱們這兒似的,跟國內脫了節,跟人美國人也沒什麽關係,是一文化斷層。我跟你說插隊的事兒,你明白,剛才過去那倆“八國聯軍”,我要跟他們說插隊,人早讓我一邊兒呆著去,再說插隊英文怎麽說我也不知道。

— 那你還講你插隊時候的事兒吧,我愛聽。

— 剛才講到哪兒啦?

— 講到你出民工。

— 對,一出民工就是我們知識青年的事兒,因為一個知識青年頂不了一個全勞力。那些本地人都壯著哪,留在家裏幹活,知識青年出民工,修大堤去。我回集體戶一動員,丫的都不去,懶,怕累。我是集體戶戶長,我就去了,一天還發兩毛五哪!我說你現在還老把個窮字兒掛在嘴邊上,那時候才真叫窮!我離開北京時手裏有五塊錢,一年以後回北京,還剩三塊,一年就花了兩塊錢! 那時候我窮得連個飯盒都不“趁”,找女生借去。戶裏十六個人,七個女生住一屋。我一說借飯盒,半天沒人說話。有一個說,我飯盒還沒洗呐——明擺著不借。這時候,杜蓓過來了,把飯盒遞過來,沒說話。我打開一看,幹幹淨淨的。我也沒說什麽,拿了飯盒,就走了。到堤上一看,全縣也湊了上千人,中午吃飯的時候,送來倆大桶,一桶高粱米籽兒,一桶白菜湯。

— 你還真吃過高粱米籽兒?

— 沒少吃!吃完了飯,把飯盒在那邊河裏洗洗,再喝兩口河裏的涼水。第二天吃飯的時候,一個小子沒搶上飯,就罵罵嘰嘰地,看我不順眼,使勁推了我一下,我個兒小啊,一下就把我推到大堤底下去了。我從下頭爬上來,掄起一把鐵鍬就跑過去,“咱哥倆兒練練!把你家夥也拿著!” 丫的說,“我不用家夥就能把你小子鎮住!” 我掄起鐵鍬,一鐵鍬,兩鐵鍬,當時就把小子打趴下了。堤上的人呼啦一下,全圍過來了,跟看猴兒似地,把我們倆圍在中間。這小子是他們隊裏一霸,長得又高又壯,誰都打不過他。這次讓我給打了,人都覺著新鮮。有一個說,你拿家夥了,他沒拿,這不算,讓他也操家夥,你們倆再練練。他就抓了一把大鐵勾子撲上來了,梆一下,沒打著。哥們兒過去練過武術,知道怎麽躲,得這樣(做動作)。躲過去了,他又撲上來,一下把我從後麵抱住,這招兒哥們兒也知道怎麽對付,得這樣,抱了拳,用胳膊肘打他弱處(做動作),一打就散。再趁著他沒回過神兒來,一腳,兩腳,都踢到他要害的地方,當時小子就沒人色兒了,我也見好兒就收。這場架打完,我就有名了,老鄉們都說,你別看那北京知青郭亞非個兒小,誠是會打架!

— 這麽說你到堤上盡打架了,沒怎麽幹活?

— 幹!也累個賊死。二十天幹完了,一人發五塊錢。當時月餅是五毛錢一塊,水果糖兩快錢一斤,我買了兩塊月餅,一斤水果糖。把杜蓓的飯盒洗幹淨,把那兩塊月餅,再抓大約三分之一的水果糖, 放進去,回戶裏了。先上女生那屋,進屋就把糖口袋放炕上,“大家吃糖啊!” 再把那飯盒交到杜蓓手裏。她接過去了,一掂,怎麽有點兒沉,就看了我一眼,但是沒打開飯盒。我也沒說什麽,就走了。

— 倆特務接上頭兒了?

— 接上頭兒了。這杜蓓我以前還不認識,離開北京時火車上才看見。當時一看就傻了,一零一中學還有這麽漂亮的女生!以前怎麽不知道!跟我分在一戶該多好!到了白城,還真跟我分在一個集體戶!後來我們倆就好上了。每年夏天,就這時候,我們倆買瓶酒,買點兒花生米,再買幾塊糖,坐在大堤上,侃。當時我十九歲,她二十歲。她可真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可丫就是不脫褲子,我怎麽說都白搭。她說她怕懷孕。後來直到我們吹了,她也沒讓我進去一次。以後再跟別人好,哥們兒不管那個了,不脫褲子就扒,先問人一聲這算不算強奸,不算,那就幹了,先進去再說。杜蓓她爸爸是水電部的總工程師,文革後期“解放”了,把她弄回北京去了。她這一走,比我們,就高了一級,我就有點兒夠不著了。我還跟回北京一次。我回家一進門,我爸正躺在涼席上看書,一看見我,馬上坐起來,“你怎麽回來了?” “嗯,那誰回來了,我就也回來了。” 我爸沒吱聲,又過了一會兒,才問我,“你剛才那話,能不能給我解釋解釋,我沒聽明白。”

— 你爸真好,能理解人。

— 我爸就這點兒好。不過我那次回來也沒用,我們倆最終還是吹了,丫特革命,回北京後經常在信裏教育我,讓我爭取入黨。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早在那時候就對這黨失去了信心,也可能是“黃皮書”看多了吧。我就寫信給杜蓓,闡明我的看法。丫回信把我嚴肅地批評了一頓,說我的思想很危險。這我就不能接受了!我就又寫了封信,連同她送我的筆記本一起寄給了她,跟她說,既然不能成為誌同道合的同誌,別的也就算了吧。我們倆,就這麽吹了。要是不吹,我跟現在就完全兩樣,我這泛愛主義就是打那兒來的。從北京回來就是夏天了,集體戶裏糧又不夠吃了。知識青年一人一年650斤糧食,老鄉一人560斤,我們又沒他們吃得多,所以我們糧食多少有點富餘,老鄉就天天來集體戶借糧,也沒有秤,你一桶,我一臉盆的,到後來我們反而不夠了。我當上集體戶戶長,第一件事就是要糧,把他們都嚇一跳——這事兒得罪人哪!我把欠條一看,楊財借的最多。

—“揚財”還用借糧?

— 你不知道,隊裏有“五財”,邵財,劉財,韓財,孫財,楊財。窮得褲子都快穿不上了,還倍兒愛叫“財”。我領著人,到了楊財家,跟人好說好商量地,“您看糧食得還我們了吧?我們現在也有點緊。”就這樣,把糧食還我們了,可從此以後丫的特恨我。反映在什麽事上呢?春天澆地的時候,有一小子跟他開玩笑,把他的水筲拿起來就跑,大家手裏來回傳,我也參與了,他別人不看,就衝我來,一下就把我給按地上了,還吐了三口吐沫。

— 你怎麽不跑啊?

— 跑不過他。他三十六歲,從小給地主放馬,地主不讓騎馬,隻能跟著馬跑,所以跑得特快。三口大粘痰,特惡心!還有一件事是評勞力。他攛騰幾個人,給我評了個“八裏穀子”,相當於婦女勞力一級,給我氣的!就因為我個兒小!我也不敢吱聲,老老實實幹著吧。終於幹了一年多,再一評,給我評了個男勞力三級,還是“八裏穀子”一類的,又是丫的楊財在裏頭搗亂!我就還找他要糧,他也還上我們那兒借糧,有時捎帶還撮點鹽回去。

— 這戶長,難當。

— 後來白城鐵路局招工,讓我去了,這下哥們兒就成“吃紅本兒”的啦——有國家發的糧本兒。我頂著北風“大煙泡”,走了十多裏路,上公社辦手續把關係轉走了,回來一看,集體戶屋裏掛著霜,哥幾個凍得都縮在被窩裏。我也顧不上別人了,自個兒上哪兒弄點柴禾,拿草捆子搭個小窩,鑽那窩裏去,這才暖和點兒。這時候,徐蘭來了。我最煩徐蘭,她比我大三歲,跟劉建平搭上了以後,在縣城旅館住了兩天,“醃小蘿卜”,大夥兒就看不起她。她爸是什麽設計院院長,高幹,她弟弟也在白城地區插隊,就不象她那麽缺心眼兒。她來了,上門裏一站。我說,你幹嘛來了?她說郭亞非我心裏亂著呢,想跟你說幾句話。你一走,集體戶就垮了……說著說著她坐門坎上了,我那會兒沒這麽流氓,要擱現在呀,早把她給辦了,“醃上”。我說,我走我的,天也塌不下來呀。她說,你是不是特煩我呀?覺得我特流氓是不是?你知道誰是我第一個呀?不是劉建平嗎?不是。這下我來興趣了。可她又說,我怕,不敢說,說了怕活不了了。我說我幫你。她說,第一個弄我的,咱們都認識,特有勢力,是……是楊財。我一聽先嚇一跳,後又狂喜。你知道“三河事件”嗎?老鄉把知識青年吊打,周總理派人調查,結論是破壞上山下鄉運動,該抓的抓,該判的判!

— 好,你逮著楊財的把柄了!

— 嗯。當時我一看門口一堆人,就讓徐蘭進裏屋去了,把女戶長吳傑叫來,告訴她,徐蘭讓楊財給強奸了,我找你來問問她,你們原來中學都是一個班的,方便問,現在中央正抓這事呢。我,齊森,吳傑,徐蘭,都進了裏屋,點個小油燈,徐蘭口述,吳傑拿筆記本記。徐蘭說著說著,我就也回憶起了這事兒。有一次楊財把我叫他家吃飯,吹牛說這老娘們兒就那麽回事,我要在城裏,也能娶個水汪汪的大姑娘。現在我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他看著徐蘭挺浪,就說,咱倆談談心吧,上場院談去吧。倆人翻牆進了場院,楊財把徐蘭按在穀子堆上,就親她,徐蘭說我特怕,他說不用怕,就騎人身上把人幹了。後來楊財還不斷來找她,動不動就“談心”來了,徐蘭一聽就怕。

— 這個惡魔!

— 吳傑寫完了,徐蘭簽了字,拿著筆記本我就上公社去了,找到武裝部長,他說管不了,我就上縣了。縣裏有一個革委會副主任,曾經說過,隻要是知青的事,什麽時候來找他都行,可又讓他的秘書給攔住了,我跟秘書說,我們集體戶一女知青被強奸了,他說這事你上公安局去吧。我又跑到公安局,把材料遞上去,說要再不管我就上中央了。他們說一定管,我這才回去了。回到隊裏又跟老貧協,叫劉喜才的,說了這事,老貧協也不喜歡楊財。回到集體戶,徐蘭還直害怕。這時候楊財聽說事情鬧大了,就去找老貧協。老貧協說,我管不了,咱得聽人家領導怎麽說。過了一個月,我正在鐵路局貨場扛大麻包,主任把我叫去了,縣公安局來了倆人,了解這事。我一看特緊張,但還盡量裝沒事兒人似的,把這事的前前後後給他們講了,楊財借糧不還的事也說了。又過了幾個月,開宣判大會了,把他判了五年,上四方坨子勞改去了。他整我三年,我還他五年,這上勞改局去了,一個工分不掙,別說“八裏穀子”,連“二裏穀子”也評不上了!後來我一個好朋友來看我,路上碰上一小子,姓楊,問他認識不認識楊財,他說是我爸,又問他你爸上哪去了,他說讓那知青小郭給整監獄去了。

— 痛快!

— 還有一個和我結下仇的人,叫於顯濤,公社武裝部部長,丫動不動就什麽“林副主席教導我們說”,什麽“老三篇,不但戰士要學,幹部也要學”。他上集體戶蹲點,我,楊財,馬小槐搗糞,把糞弄碎了,婦女挑地裏去。楊財拿二尺鉤子比劃兩下,就跟婦女打情罵俏去了,我和馬小槐就也歇了。結果楊財一回來就罵我們,說要給我們扣工分,我和馬小槐更不幹了,幹脆回集體戶去了。馬小槐人緣好,把於顯濤叫來了,丫的一口一個林副主席,不給我們記半天工。我們就罷工,歇了一個星期也沒人理我們,自己又上班去了。

— 你可真逗!

— 第二批知青是浙江人,夏天來的,一人一個小扁擔,“吱扭扭”,挑著行李,分在四家子大隊,三十多人住一大屋。他們在村裏偷雞摸狗,把於顯濤的鵝給吃了,於顯濤領人半夜把屋子包圍了,姓於的舞著盒子槍在後頭鼓動大夥兒衝,沒人敢衝。為什麽?浙江人比我們這幫北京的心齊。僵了好幾個小時,不了了之。小扁擔們第二天呼啦一下子,全回浙江了。回去以後告到中央,浙江人屬於經濟移民,不能幹擾,中央下了個文件,把於顯濤小子判了七年,我這樂喲!

— 那徐蘭後來怎麽樣了?

— 她後來跟一個叫富貴的結婚了,這“貴”隊裏也有七八個,窮了一輩子,連褲衩都穿不上,也叫“貴”!我離開白城之前還去看過徐蘭,生了一窩孩子,滿臉摺子,整個一農村老娘們兒的形象。你記住,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

(寫於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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