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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老師三位

(2007-10-29 16:28:38) 下一個
               中學老師三位

                ·陳 平·

  中學二年級開曆史課,上課鈴一響,進來一位男老師,長了一張蒙古人的大臉,倒背著手,不苟言笑。這人我們見過,聽說是遼大曆史係畢業的,一件灰色中山裝,夏天單穿,冬天套在棉襖外邊。他站定了,說,我這課,不用記筆記,你們把筆放下,聽我講就行。

  他從北京猿人開始,說故事似的,一直講到周文王。說到文王為討伐商紂,遍選天下能人,老師的小眼睛放出光芒,“文王碰上了薑子牙,就像碰上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他請薑子牙上自己的車,回皇宮去,共商大計。”

  從那天起,每逢曆史課,上課鈴沒響,教室就坐滿了。“老牧主”貓腰跑到門口,伸長脖子向外望,“來了!‘周文王’來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曆史老師得了個外號:周文王。“司令”命大小地頭蛇安靜坐好,“周文王”邁進教室,三十幾雙眼睛盯著他,滿堂肅靜,“老牧主”還討好地把自己的椅子獻出來給他坐。冬天冷,沒人跺腳,下課鈴響了,也沒人跳窗戶,大家意猶未盡,懇求他多講兩段。可他卻跟說評書似的,搞一個懸念,“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背著手走出了教室。期中考試,全班第一次交齊了卷子。“司令”洋洋灑灑,塗了一整頁的雞爬啦,分析薑太公的妙計如何大敗商紂。

  期中考試第二天,一進校門,便覺得風聲不對,黑板報那邊一圈腦袋:校紅衛兵團主席,三班的劉剛,貼了張大字報,“休想為封建帝王還魂”,不指名地批判曆史老師。等到下午,還沒放學,又有“一革命教師”跟進,在劉剛大字報旁邊又貼了一張:“周文王必須退出曆史舞台”,文中稱道“小將革命警惕性高”,高呼“向小將學習,向小將致敬”。大字報漿糊還沒幹,冷風一吹,呼啦呼啦響。校革委會一查檔案,曆史老師地主出身,正好跟周文王一個階級。期末還沒到,就不讓他教了。

  新換的曆史老師,身著碎花小棉襖,梳兩刷子,一上來先念一段主席語錄,“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曆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念完了,扭搭扭搭上了講台,要把這段語錄抄在黑板上。“司令”一看,大不樂意,開始跺腳,全班就跟著跺。“刷子”馬上不寫了,扭過身,將黑板擦“啪”地一聲拍在講台上,漂亮的眉毛倒立起來,“鬧什麽?起什麽哄?破壞社會主義課堂呀?”跺腳聲漸弱,教室後邊,傳來“司令”沉著的聲音:“冷啊,老師!”跺腳聲又漸強。

  數學老師“方老怪”,遼師數學係畢業,極瘦,戴眼鏡,說話聲音沙啞,精力充沛,年級組長兼十四班班主任,具有化複雜為簡單的天才。她粉筆頭朝上一拋,“拋物線!”粉筆頭再朝下一丟,“自由落體!”沒有教具,她用粉筆和線繩在黑板上畫圓,照樣畫得溜溜圓。後來發下來木頭做的圓規教具,一試,反而不好使。“司令”在下邊加評語道,還不如土造的呢。學到角度一章,她讓同學們準備量角器。“雞頭”脫下一隻臭鞋,往上一舉:老師,這不就是量腳器嗎?“方老怪”氣得“嗷”地一聲撲上去,一把將“雞頭”從座位上拎起來,“走!跟我上辦公室去!”,同學們呼啦一下湧出教室,跟在後邊。“司令”臨走還從書桌裏摸了件什麽東西出來,揣在懷裏。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雞頭,你沒好兒啦!”,“雞頭”一掙,和“方老怪”一齊摔在雪地上。

  那年月,沒人好好學習。冬天,上課鈴響三遍了,還在教室前邊玩擠香油,“擠呀擠呀擠香油兒,擠出來香油兒換糖球兒”;夏天不到下課,就跳窗戶走了。期末考試,全班三十七人,十人吃零蛋。“方老怪”抖著簡單的試題,聲嘶力竭,“這不是等腰三角形嗎,我的同—學—們—哪!”

  三年級還沒念完,“方老怪”就得白血病死了,二樓禮堂布置成追悼會現場,“方老怪”的照片放大成一尺見方,拿別針別在黑幕上,同學們排成一溜,輪番上去鞠躬。九班大流氓“老貓”在門口起哄,“司令”說,你就不怕“方老怪”的鬼魂來逮你,這招還真管用,“老貓”縮縮脖子,吐了吐舌頭,走了。

  語文老師原老師,北大中文係1968年畢業。1976年慶祝文化大革命十周年,原老師給全校師生作報告,回憶文革期間在北大,組織“大刀隊”,“揭老底戰鬥隊”,又是受到聶元梓鼓勵,又是獲得周總理接見。一場報告下來,全班舌頭都打了卷,模仿原老師的京腔。1978年恢複高考,分快慢班,原老師當仁不讓,成了文科快班的班主任。我交了一篇古文譯現代漢語的作業,改好發下來一看,他的評語比我的譯文還要多。東北的早春,小風嗖嗖,刮進教室,原老師棉襖袖子有點短,一寫版書,便露出凍得通紅的胳膊,我們坐在下邊,又打噴嚏又咳嗽。過了幾天,教室門上多了個門簾。“理科班早就有門簾了,我跟校長說,文科考上了,也提高升學率呀,校長這才給我批條子。”原老師平淡地說。

  我換到理科班,他並不難過,“隻要能上學,學東西,就好。”那寫滿了他批語的作業本,本想留個紀念,誰知竟在高考前夕被人偷走了。我考上大學以後,頭兩年寒假回家,並不看書,滿世界串門子。春節和一幫瘋丫頭走在街上,迎麵碰上原老師,“大學裏成績怎麽樣?”我回答還不錯。”那為什麽不準備考研究生?到處亂跑什麽?”一句話把我說了個大紅臉,年不拜了,鞭炮也不放了,回家把門一關,悶頭看起書來。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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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門汀 回複 悄悄話 俺知道了,你是東北那疙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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