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廁 所

(2007-10-29 16:27:46) 下一個

                 廁 所

                ·陳 平·

  在過去十幾年裏,廁所從未成為我生活中的一個難題,直到今年一月份,我去了一趟安徽的鄉下。

  問題從北京西客站開始。北京西站的列車都是開往中西部不發達地區的,因此在那裏上下車的人群可想而知。到西站那天,又正趕上春節回家的民工潮,一進門,我就被洶湧的人流“抬”了起來,幾乎腳不沾地地進了西站大廳。大廳裏撲麵而來的是一股濃厚的汗味、大小便味、煙味、臭腳丫子味和方便麵、桔子皮的混合氣味。我在人流裏緊緊攥住自己的錢包和手提行李,擠到了去安徽阜陽那趟車的隊伍後麵,在地上找到一塊一尺見方的空間,這才放下手提行李,喘了口氣。但馬上我就聞到空氣中強烈的廁所味——隊伍的尾巴原來正對著一個繁忙的廁所。望著廁所那邊推來擠去的人們,我不禁想到,這大概是世界上利用率最高的廁所了。離我不遠處,一個年青的母親可能是因為抱著孩子擠不進廁所,就讓她的男孩就地解決問題。那紅臉男孩很快欠起了屁股蛋,母子兩人又消失在無邊的人海裏了,他們身後的地上,留下來一坨新鮮的、冒著熱氣的、帶著一個昂揚向上的尖尖的,人屎。

  我想起多多在一篇小說裏的話,“美國人至少有半數從生到死從未見過他人的大便”,而我們生為一個中國人,從生命一開始,就必須麵對他人的糞便。我又想起倫敦中心火車站,那裏彬彬有禮的女士先生,那連輕輕刮了我一下都要連聲道歉的英國紳士,那裏幹淨整潔、飄著好聞的肥皂味的廁所。當然,北京西站始發和到達列車的數目是倫敦火車站所不能比擬的,但是,我們又為什麽需要這麽多車次呢?

  在燒得過熱的車廂裏我又聞了一夜的廁所味和臭腳丫子味,清晨火車到了阜陽。坐著一輛號稱“快樂王子”的小出租車一路顛簸我到了目的地,白天我在複興學校辦完了事,晚上到一個叫王營的村子去休息。帶我去王營的是民辦教師小張,她有一輛大紅的嘉陵摩托車,在鄉下坑坑窪窪的泥巴路上跑起來煞是威風。路邊的田裏是綠盈盈的冬小麥,田埂上偶爾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樹,皖北平原一望無際。我坐在小張的背後,沒過幾分鍾,冷風就吹透了身上的兩件羽絨服,我的手也凍得快拿不住東西了。摩托車在泥巴路上每顛一下,我就在心中叫一聲苦。我們在泥巴路上顛簸了將近一個小時,天漸漸暗下來了,又下起了細雨,到王營的時候,周圍景物已經朦朧。

  村子裏彌漫著一股柴草和肥料的味道,雞們從窄窄的泥巴路上跑開,給嘉陵摩托車讓道。房子是磚砌的,有瓦頂,看上去比複興學校四麵透風的房子高大結實多了,我暗自慶辛自己跟小張上王營來了。路邊還有兩間十分低矮的磚房,看上去像是雞舍。小張把我安頓在她房裏,就上前排她婆婆家做飯去了。我一個人蜷縮在沙發上,躲在兩床被子下麵看電視,漸漸地,最後一卡熱量也離開了我的身體,電視也不再能抓住我的注意力,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冷,徹骨地冷。要命的是,這時候我又急著要上廁所。我從棉被裏探出頭來,立刻被冷空氣激得打了個噴嚏。出了房門,我發現這一排房子的人家都沒有自己獨立的院子,相鄰兩家的前院隻是由雜物和柴草垛隔開。我看不出小張的婆婆家在哪兒,隻好走到隔壁,向一位抱小孩的婦女打聽廁所在哪兒。她朝“雞舍”的方向指了指,嘴裏說了句什麽。我半信半疑地朝村口那兩棟低矮的磚房走過去,一路上我鼻子所聞到的趕走了我的疑問。

  當我真的站在那兩間“雞舍”前時,我仍不敢,更不願相信,這,就是供人使用的廁所。

  那兩棟小房子約一米四高,尺寸很像是深圳“世界之窗”裏的建築,又像是“小人國”裏的房屋,小房子裏黑黢黢的,很難看清裏麵有什麽設施,但從外邊看,裏麵也就是一塊四尺見方的麵積,勉強容得下一個大人蹲下。小房子的門高約一米三,必須哈下腰才能進去。我害怕了。難道要我鑽進那個小門洞,然後再哈著腰完成我要做的事嗎?況且,兩棟房子上並沒有標男女呀!我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又走回到小張的鄰居家,希望她告訴我我走錯了,真正的廁所在村東頭,標著男女,和其它房子一樣的高大,裏邊能同時容下四五個人……不幸的是,小張的鄰居仍指著我來的方向。

  我又回到那兩間“雞舍”前。天仍飄著朦朦細雨,地上漸漸粘起來了,“雞舍”旁邊有幾大堆土和糞便的混合物,周圍散亂著在昏暗中格外顯眼的紙片,和別的不可名狀的垃圾。我把頭伸進“雞舍”,朦朧地看見裏麵地上並沒有坑,隻是在靠牆處有一個“土堆”。這時我又意識到穿著兩件羽絨服的我太“胖”了,必須擠入那棟磚結構,而那樣做,我的羽絨服將不可避免地要擦到“雞舍”的牆;即便我擠進了“雞舍”,要在那個兩尺見方的地上蹲下來,我的衣服也必將與那地麵接觸!這太過份了,我做不到!

  我走到較遠的那間“雞舍”前。這間和那間一樣大,也不比那間幹淨,裏邊同樣有一個小“土堆”……怎麽辦呢?我在泥地上徘徊……這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在這裏轉來轉去的時間裏,隻看到一隻好奇的雞,沒有第二個人來造訪過這兩棟建築物。那我為什麽不能在地上……我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吃驚,但我實在顧不了那麽多了,地上有一些當初造“雞舍”留下的碎磚頭,我選了兩塊看上去稍微幹淨點的,蹲了下去……我一蹲下去,就看清了其實早就有很多很多人“光顧”過那裏的地麵。王營的曆史有多長,那裏的地麵被“光顧”過的曆史就有多長。就我所知,我近代的祖先不是來自安徽的,但誰知道呢,也許從我倒退回去的上二十代曾祖就誕生在這個叫王營的村子,他當初排泄的方式竟被我今天一點不改地繼承下來了!

  如果按每二十年一代人來計算,我的上二十代曾祖應該誕生在公元1596年。就在那一年,在英國的Somerset,John Harington發明了抽水馬桶。而在這之前,歐洲有些地區已經有了“倒土馬桶”(bucket sanitation)。“倒土馬桶”的外形很像是今天的抽水馬桶,便者從馬桶座位上站起來時會觸動座位下麵的一個機關,後麵的土箱就會有土灑下來,正好蓋住下麵便池裏的大小便。便池滿了,則需要人工清除。這種“倒土馬桶”後來在歐洲被廣泛使用,直到十九世紀末。

  John Harington的抽水馬桶之所以沒有立即得到推廣,是因為歐洲在十六世紀還沒有解決城市供水問題,城市用水靠人拉肩抗,用大量的水去衝廁所隻有貴族才用得起,另外廢水的排放也是個問題。

  到了十八世紀末,歐洲主要大城市都有了完善的給排水係統,抽水馬桶才普及開來。後人又在John Harington發明的基礎上做了些改進:在水箱裏加了堵水的U形膠圈,又在水箱外麵設計了一個衝水的把手,等等。廢水排放問題是這樣解決的:一開始是把廢水排放到廢水池裏,再定期傾倒到附近的河流和大海裏。後來人們接上了管子,廢水可以直接流入江河大海。但人們又發現,廢水管道如有漏洞,就會汙染沿途的土地和莊稼。於是人們又在地下挖了溝,讓廢水流入地下,最後和雨水一起流入江河大海。但隨著城市變得擁擠,城市裏的下水道口開始冒出陣陣臭氣。十九世紀中期,幾場流行病以後,人們懷疑讓糞便流入江河可能汙染了飲用水的水源,而巴斯德對微生物的研究正好證實了人們的懷疑。新的排水係統讓雨水和糞便各行其路,糞便先經過化學處理,然後才通過專用的地下管道遠遠地導入深海。

  在“倒土馬桶”以前的幾個世紀裏,西方人多把排泄處建在河邊,糞便直接通過管子流入水中。城市裏的人們則采用定期清理的便壺,正如上海人所用的馬桶。人類隨處大小便的習慣大約要追溯到幾百萬年以前了,因為“人類自從有了固定的住所,就有了固定的排泄場所”(摘自《The Naked Ape》)。王營的廁所,基本上停留在“固定場所”的水平上,它除了有一個遮雨的屋頂,毫無半點舒適可言,更沒有在糞便的排放上和人體衛生上作任何考慮。

  二十代人甚至更多。這悠長的歲月裏,王營的人們都做了些什麽呢?王營是個相對缺水的地方,搞抽水馬桶太過奢侈,但是怎麽就沒有一個人,對尿水糞渣濺到褲子上終於感到不耐煩,而發明蹲坑廁所,乃至“倒土馬桶”?據我一天裏對王營人的觀察,他們和你我一樣聰明,一樣能幹。當然,那對王營的原始廁所感到不耐煩的人,可能早已離開了那裏,他的後代現在可能正生活在歐洲或者美洲,享受著西方抽水馬桶的方便。但是那些留在王營的人呢?王營的人並不矮,他們是怎樣天複一天,年複一年地貓著腰,鑽進那個低矮的小門,再蹲在地上,像一隻猿猴那樣排泄的?王營位於安徽省利辛縣的西北部,利辛縣的現任縣長是一位當年的上海女知青。我相信,她在1968年來到這裏的時候,麵對那兩間“雞舍”,所受到的震驚不比我小。她是怎樣在一天的勞累之後,鑽入那狗洞一樣的小房子,解決她的排泄問題呢?我不喜歡這裏,就可以在明天早晨叫輛出租車上阜陽去,而她是要在這裏紮根的!在我離開這兩棟可怕的“廁所”的時候,我幾乎看到了朦朦細雨中十八歲的她捂著鼻子流著眼淚離開這個臭氣熏人的大糞堆的情形。

  王小波的雜文,《荷蘭牧場與父老鄉親》,似乎為我的問題提供了答案。在列舉了具有“精巧排水係統”的荷蘭牧場和他的使用原始獨輪車運糞上山的老家之後,王小波寫道:“假如我的老家住了些十七世紀的荷蘭人,肯定遍山都是纜車、索道——他們就是那樣的人:工程師、經濟學家、能工巧匠。至於我老家的鄉親,全是些勤勞樸實,缺少心計的人。前一種人的生活比較舒適,這是不容爭辯的。”他們就是那樣的人!這是不是說,設計精巧係統,為自己的生活帶來方便的特質,西方人骨子裏就有,而我們中國人需要後天學習才能獲得?如果在單個事件上的比較不夠有說服力,那麽幾千年以後東西方方向各異的結局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中國畫是寫意的,中國哲人的文字是模棱兩可的,中國車是牛拉的,中國廁所是最原始的,中國筷子是萬能的,又是萬不能的。盡管在古籍中我們偶爾發現一些近似三維的繪圖,我們從未發展出西方那一整套透視係統,我們也很少顧及到光線的變化給形體和色彩帶來的變化。一個中國孩子在剛開始學西洋畫法時,常為西方繪畫裏把人臉的一邊畫成“黑的”感到困惑,中國人本能地看不到影響物體的光線。物體在我們眼中,是平麵的,是線條圈起來的一個東西,是獨立存在的。中國畫,從根本上講,不是以準確地描繪客觀現實為目的的,而是著眼於傳遞感受。我是學計算機的,而在我大學的班上,很難找出一個純粹因為對計算機本身感興趣而報了這個專業的,大家報這個專業,無非是出於這個專業將來畢業好分配,機房工作相對幹淨輕鬆等較為實際的考慮。麵對微軟每年推出的新版本的WINDOWS操作係統,我不止一次地聽學工科的中國大陸人自嘲道,給我一個DOS係統,我就很高興了,沒必要天天出新花樣嘛,太麻煩了!我們使用的筷子,雖然具有夾、挑、叉、攫等多種功能,但在每一項功能上,又遠遠比不上西方人專為此項功能設計的工具,如叉子。上麵提到西方人早在十九世紀中葉就認識到了雨水和糞便必須各行其道,但在今天的北京,在閃閃發光的代表二十一世紀的玻璃大樓旁,我們仍不得不忍受那街邊下水道裏不斷地冒出來的臭味。

  麵對在全球工業化浪潮中落後了的地區,麵對像王營這樣的原始村子,有一種論調說,應該保存這種原始,因為它是美的,同時又節省資源,我們這些生活在工業社會裏的人,不應該去打擾他們。我認為,說這話的人,至少是缺乏同情心的。如果一個王營人麵對著王營式廁所和倫敦火車站式廁所兩種選擇,我敢說,他會毫不猶豫地朝倫敦火車站廁所走去。那讚譽王營原始之美的人,一定不是一個長年累月生活在那裏的人。

  那麽,究竟是什麽,使得王營人至今仍然使用著這幾千年來沒有變化的、原始的廁所?難道一個人生為中國人,天生就該忍受廁所的肮髒和臭氣嗎?

2002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didipengpeng 回複 悄悄話 其實,不僅僅是在中國有這樣的廁所,我在北部羅馬尼亞也見識過了,就在雞舍旁邊, 掩著鼻子看著透過縫隙盯著我看的雞,趕緊把事情解決了,那茅房真臭。。。
ffo 回複 悄悄話 pei fu!

I think traditionally westerners are more analytical than Chinese.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