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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不盡寫手滾滾來

(2007-10-29 16:08:20) 下一個

                             不盡寫手滾滾來

                             平陳

        二肥是個慢性子。

        小時候上學二肥就經常遲到,讓老師拉到黑板前邊罰站。二肥一邊抽著鼻涕,一邊
指出了老師四則運算裏的一個錯誤。老師拍拍二肥的大腦袋,“你這孩子,笨倒是
不笨,就是老遲到!回自己座位去吧!”

        二肥常瞪著一雙在世界之外的大眼睛,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啥。他媽叫他去買菜,
他拎著網兜往小鋪的方向走,走著走著,卻被路邊搬家的螞蟻吸引去了注意力,蹲
在地上就研究開了。等他抬起頭來,想起買菜這喳兒,菜早已賣光了。入紅小兵要
寫申請書,二肥的申請書上二年級時就起了個頭,六年級快畢業時才交上去。老師
看了看那份在書包裏揉搓得跟擦屁股紙似的申請書,“馬上就要畢業了,還入啥紅
小兵!等著進中學入紅衛兵吧!”二肥就是這樣一個我行我素的孩子,用他媽的話
說,叫“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挨到中學畢業,二肥本來應該下鄉的,他爹他媽念他是個糊塗蟲,怕他到了農村事
事都趕不上趟,挨欺負,吃不上飯,就對下邊兩個孩子狠了狠心,把“一家隻準留
一個”的名額給了他。二肥還是那個懵裏懵懂的樣兒,也不知道感謝爹媽,第二天
就扛著大鐵鍬到焦化廠燒鍋爐去了。

        鍋爐一燒燒到1977年。上頭傳來消息,說是大學的門又開了,不用領導點頭、基層
推薦,隻要通過考試,就能上大學。鋼研所的子弟們都行動了起來,可二肥卻跟沒
聽見一樣,仍舊騎著那輛破車去上班,下了班照常蹲在路燈下看幾個老頭下棋。過
陽曆年的時候,他哥拿到了“通化師範學院”的錄取通知書。臨走前,哥哥把複習
資料鄭重地叫到二肥手裏,他媽也嘮嘮叨叨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二肥還是沒動靜。
等到78年夏天,樓上小五、樓下老八也都扛著鋪蓋拎著臉盆離開了家,二肥送夥伴
上了火車,從火車站買了個大西瓜,一進門就招呼二老和妹妹過來吃西瓜。二老走
進廚房,隻見他臉上沒有一絲悔恨和自責,袖子挽得老高,一個大腦袋埋在西瓜皮
裏。二老看著,心裏說,這孩子算廢了。可二老知道他是個糨脾氣,從小到大,打、
罵、嚇唬全試過了,沒有用,隻有等著這個榆木腦袋自己開竅。

        78年10月的一天,二肥下了班,沒去看下棋,徑直騎回家。吃過了飯,悶聲悶氣地
對他妹妹說,“你台燈借我使使,我要複習了。”妹妹一溜煙跑到二老那屋報喜。
從那天起,二肥晚上再也沒出去過。79年高考時,二肥竟然一舉奪魁,考上了青蛙
大學的熱能工程係。那一年,二肥正好25歲。招生簡章上清楚地寫著,過了25歲不
收,爹媽都跟著二肥急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二肥就是這樣,不管旁人如何,他永遠按照自己的速度走。趕上了,算他運氣,趕
不上,他也不會怨天尤人。

        他就這樣,懵裏懵懂地晃到北京,畢了業,娶上了媳婦,又晃到了美國,轉成電腦
專業,買了房,生了兒子。

        早聽同學說,在現實世界之外有一個虛擬世界,老婆來美國之前,二肥一個人閑著
沒事的時候,也曾用FTP下載過“華夏文摘”。眼看著圖雅蓮波那一撥過去了,王伯
慶嘯塵那一夥也走完了,西草地的服務器從尤內克斯換成了來內克斯,界麵也轉上
了顧以,二肥仍舊按兵不動。最近幾年同學“小棧橋”常在網上發表文章,一來電
話就是網人網事。二肥聽他吹得起勁,有點不服:哪天我也給你們來一篇!碼兩個
字兒有什麽難的!“小棧橋”語重心長道:牛吹的,你能寫我相信,但是你寫的東
西未必有人看。這樣吧,明天你到我們網站上來,先熟悉熟悉地形,挖好坑道,沒
我的命令你不要開槍(腔)。

        二肥第二天正好要簽第二座房子的購買合同。一直等到周末,老婆孩子都睡下了,
二肥才摸到書房,打開了計算機。

        二肥取出“小棧橋”給他的EMAIL,點擊EMAIL裏的網址,“嘩”地一聲,一個勇敢
的新世界在他麵前展開了。

        左側,是一長串文集。蘭若,杜欣欣,悲歌,查維成,尚能飯,小蠶,……一眼望
不到邊。有些名字似曾相識,有些看著眼生;有些名字取得文學,有些叫得調侃。

        中間,是浩如煙海的文章。散文、詩歌、小說、閑聊,……一鼠標滾不到頭。題目
五花八門,從“飯堂英語”到“不許浪費”,從安大略省到大峽穀,連卡爾塞根都
和抹布扯上了。二肥每隔一行打開一篇,大有“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雄心。一開始
二肥看得饒有興致:老尚的詼諧,金鳳的幽默,廖康的博學,欣欣的雅致;可是看
著看著,二肥有些眼暈:二肥想寫的憶舊文章,有了;二肥想侃的人生哲理,有了;
二肥想亮的文學雨花石,俯拾皆是;二肥要吹的政治大話、當前時事,更是人多得
下不去腳。

        二肥接著看下去。他打開幾位大蝦的文集,發現早在1989年,他們就開始做文章了,
每個人名下已經有一長串的文章了,而且還要接著做下去。那些潮水般湧來的文字
令二肥惶惑。所有能用的比喻都用盡了。所有能抒發的情感都抒發過了。所有能寫
的題目,都寫完了。中國的外國的當代的古典的貴族的家常的嚴肅誠懇的侃山閑聊
的,所有的山頭都站滿了人。

        二肥能做的隻有重複。

        二肥隻覺得一片眼花繚亂,胸口那兒有點堵,有點像89年在廣場上,眼目所至,都
是人。黑壓壓的,熱乎乎的,劈頭蓋臉,讓人喘不過氣來。他站起來,換上球鞋,
走到外麵。

        他沿著馬路走到盡頭。盡頭是一片廢棄的果園。二肥和老婆吵架之後,常常一個人
來這兒抽悶煙。籬笆那邊有一個缺口,二肥縱身一躍,跳進果園。

        湧進他腦子裏的頭一句話是,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二肥一摸口袋,煙忘帶了。唉──他在心裏長歎一聲。

        他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個全民碼字的時代。從前寫作是貴族才玩得起的票。幾本文學
雜誌,幾個報紙副刊,晃來晃去總是那幾張臉:某作家的女兒,某部長的兒子,平
頭百姓,尤其象二肥這樣的“外省青年”,沒來曆的,根本別想進場。可如今不同
了,農業革命解決了吃飯問題,技術革命又解決了發表問題,碼字就和學哲學,打
雞血一樣,已經成為一場群眾運動。但是,碼出來的字不能當飯吃,更不能當汽油
燒。二肥不明白,這樣一項對國民經濟沒有貢獻的活動,怎麽能持續這麽久?孟夫
子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在這兒不成立了嗎?

        而我呢?我是做“一隻特立獨行的豬”,還是承認自己是個俗人,加入到滾滾而來
的寫手大潮中?

        二肥看了看手表,已經快十點了。他一步一步走回家去,心中仍在苦思冥想。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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