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紙和郵票
陳平
小時候玩具很少,可看的書也不多,百無聊賴之中,媽媽打開糖盒,挑出一顆杏仁奶糖。糖的味道還沒品出來,就被我咽下了肚,留下那張散發著餘香的糖紙,躺在桌上。我小心地把它展開,上邊印著一顆黃杏,背景是杏樹,一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在樹下跳舞。邊兒上還有字兒呢!媽媽用手指點著,幫我念出了聲:“上—海—益—民—食—品—廠”。啊,上海!僅僅在畫報上見過的地方。江邊矗立著洋裏洋氣的高樓,街上走著衣著時髦的人群。我姨大學畢業後,和她的上海同學結了婚。姨夫到我家來,操著上海味兒的普通話向我們問好,又從手提包裏取出這個糖盒,送給媽媽。
於是開始了我攢糖紙的曆史。上海的糖紙印刷精良,圖案美麗;北京天津的糖紙比上海的大一號,圖案設計、印刷質量也稍差。最糟糕的是我家鄉的糖紙,一包糖裏,總能找著幾塊沒穿衣服的,因為糖紙都破了。不過小地方也偶有精品,忘了哪個大人給了我一張芝麻酥糖的糖紙,用一種類似雨傘的油紙製成,邊上印著彩虹一樣的圖案,中間是麥穗和葵花閃著金光,底下小字是“秦皇島糖果廠”。物以稀為貴,最貴重的糖紙,是用玻璃紙印製成的。而玻璃紙中最為美麗的,當屬上海的“百花奶糖”。這種糖紙圖案簡捷:兩邊是紅黃玫瑰,中間還是紅黃玫瑰。我隻有兩張“百花奶糖”,一張還被爸爸吃糖的時候撕破了一點。我小心地用手指尖把它抹平,夾進我的糖紙書裏。
說到糖紙書,糖紙多了,不能再堆在紙盒裏了,就需要一個展覽的方式。郵票有專門的集郵冊,百貨公司有賣的。我找到那個櫃台,詢問有沒有專門夾糖紙的夾子,大人們都笑起來。回到家,我一眼看到了書架上的“雄文四卷”,還有一本64開的《毛澤東選集合訂本》,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合訂本”的最前邊,是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的幾張照片,用彩色道林紙印成。這幾個位置,理所當然地是我的幾個上海玻璃紙“公主”的棲息之地。接下去是目錄頁,應該讓給“上海紅色兒童食品廠”的幾張。我喜歡上海紅色兒童食品廠的糖紙,因為上邊多印有漂亮的小人兒,雖然都手持紅寶書,戴著紅小兵袖章,卻勝過我日後見到的最美麗的公主王子。再往後是湖南農民什麽什麽報告,就請“上海益民食品一廠”的幾位小天使進駐吧。著名的“大白兔”,就是這些小天使之一。攢糖紙有了經驗,我發現有兩個益民食品廠,“一廠”和“三廠”。我很想在給姨和姨夫的例行公事的問候信裏加上一個問題:為什麽沒有“上海益民食品二廠”,被媽媽堅決地、無條件地否決了。唉,大人真是沒意思。不管他,我自己琢磨出來一個答案:二廠專門造麵包,所以我見不到二廠的糖紙。“合訂本”到了“別了,司徒雷登”處,就是大批的“上海天山回民食品廠”的話梅糖的糖紙了。這種糖紙我起碼有五十張,因為姨結婚以後,每年都要從上海給我們寄來一包這種糖。它的糖紙並不難看,咖啡底子上印著白色的圖案和字樣,小小的,精致的一張。可惜一多,就讓人不珍重了,我拿它們和別的小朋友換糖紙。
交換糖紙的儀式不可謂不莊嚴。須小朋友三人以上在場,以免有了爭議,找不到仲裁人。如果是交換玻璃紙的,須先淨手,尚在開襠褲階段的弟弟妹妹要先領開。我最成功的一次交易,是用兩張話梅糖紙換了一張天津產的三角形玻璃糖紙。這糖紙上印著一條綠色的大魚,魚的頭衝下,尾巴占住一個角,兩個鰭展開,覆蓋另外兩角。不知道是包的什麽糖,隻印著“天津東風糖果廠”。這張糖紙奇大,我的“合訂本”裝不下它,隻好放在一本姓魯的人寫的怪書裏。
玻璃紙糖紙在“合訂本”裏夾久了,變成光滑的一片,拿出來放在手掌上,便自動卷成一個卷兒,不知道這背後的物理原理是什麽。我和小夥伴們都亮出自己所有的玻璃紙糖紙,比賽誰的最卷,卷得最快。為了產生出最光滑的玻璃紙,我爬上桌子,從書架的最上層取下一本帶硬皮的俄文大厚書,再縐的糖紙,在這本書裏壓上幾天,也包你光滑平展如湖麵。
上了小學,有了點文化,就瞧不起糖紙了。放學回家,妹妹抽著鼻涕,正伏在收音機前,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對學齡前兒童廣播,“答答答答—嘀嘀—答!小喇叭開始廣播!” 我心一軟,把“合訂本”和魯迅的《且介亭雜文二集》朝她跟前一推,“都是你的了!”妹妹樂得象過年。我開始了集郵。
家裏本來就有個集郵冊,是爸爸的,他一直說不準我動。可是到小學三年級,我已經把家裏的書都看完了,連枯燥的“雄文四卷”,我也一頁一頁地溜了一遍,當然,最有意思的注解,我還是認真看了的。一天,爸爸把集郵冊取出來,鄭重地說,“你知道怎麽收集郵票嗎?”
從爸爸那裏,我知道了郵票分普通、紀念和特種,普通郵票是拿來寄信的,象當時我們用的“天安門8分”,“延安棗園4分”等等。一般來說,紀念郵票和特種郵票才有收藏價值。紀念郵票的左下角,都有類似J5.(3—2)的標誌,J就是紀念的意思,5是第5套,3是全套共3張,2是這套裏的第2張。而以T打頭的編號就是特種郵票。有些糖紙上也有編號,但是好象沒有係統,也看不出有什麽意義。
郵票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令我著迷。一放學,我就跑到爸單位的收發室,去跟大人要郵票。大人們都是看著我長大的,不好意思拒絕我,加上我死乞白賴,有一次為了一張包裹上的1元郵票,竟跟在一個阿姨後邊,一直走到她家門口,阿姨進門拿剪刀拆開包裹,對我歎了口氣,“我們家小剛也集郵,他可沒你這麽粘!”郵票一拿到手,我便飛速跑回家,把郵票泡在水裏,等它和紙分離以後,再揭下來晾在暖氣上。這次我站在旁邊守著,再不敢掉以輕心:上次暖氣太熱,竟將郵票烤糊了。爸說那張郵票已經沒有價值了,我還是舍不得扔,把它夾進了集郵冊的最後一頁。
院子裏集郵的孩子大多是比我大的男孩。我郵票有了一定規模,需要出去和同好交流,可是第一次就出師不利,嚇得我再不敢張揚。我拿著集郵冊一出現在院子裏,因為小剛和他哥提前做了廣告,“呼啦”一下就圍上來一圈男孩兒,他們七手八腳上來翻我的集郵冊,沒兩分鍾,集郵冊就脫離我手,落到一個嘴唇上長了幾跟小胡子的大孩兒手中。那大孩兒不是我們院的,卻十分威嚴。他大手一扒拉,旁邊那些小手就都老老實實地放下了。他一頁一頁地翻著,忽然他眼睛一亮,說要換我的“少年兒童體育運動”裏5毛2那張,說他全套就缺這一張了。我這張郵票沒有重樣的,而且他用來交換的郵票我已經有好幾張了。我小聲說不換,那大孩用有點變音的嗓子高叫道,“不換?不換就不給你了!”他把我的集郵冊舉得高高的。我沒哥沒姐,家裏隻有一個流鼻涕的妹妹,小剛兄弟倆這時也不站出來幫忙,我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那大孩臉一沉,把集郵冊往我懷裏一塞,“行行行,小氣樣兒!”他走了。我懷揣著集郵冊趕緊跑回家,把門關嚴。一檢查,那張5毛2的珍貴郵票已經不翼而飛,同時丟失的還有一張麵相特別好的“毛主席去安源”,和五張一套的“大慶紅旗”裏的一張。
不過,和大孩兒的交流,卻豐富了我的集郵知識。以前我以為郵戳越小越好,從大孩兒那兒得知,隻要是蓋銷票,郵戳全的才好。這時我才開始注意郵票上的郵戳:天津塘沽,上海寶山,哈爾濱,南昌,最遠的,竟然有一張上蓋著“烏魯木齊”!啊,又一個僅僅在畫報上見過的地方!滿腦袋小辮子的維吾爾族姑娘,有尖塔的清真寺,葡萄幹,阿凡提……集郵的樂趣,怎是糖紙能比的!
被院裏男孩們嚇破了膽子以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得不到與同好的交流。爸知道了,把我引見給旁邊樓裏的王大爺。這王大爺歲數可不小了,他外孫女都比我大一歲,按說該叫王爺爺了,可是爸說要叫“大爺”,大爺就大爺吧。我亮出自己的集郵冊,翻了好幾頁,也不見王大爺臉上有激動的表情。我停住手。王大爺慢慢說道,“你看看我的吧。”他站起身,從櫃子裏取出一個幾乎和報紙一般大的集郵冊。又從抽屜裏翻出一個放大鏡,和一個小鑷子,這才把那厚重的集郵冊放在桌上。他翻開第一頁,我簡直驚呆了:一整頁的外國郵票!他翻開第二頁,雖然那些郵票上邊都是中國字兒,我卻一個也沒見過!他翻開第三頁,我才注意到,這些珍貴的郵票,都呆在自己的小玻璃紙口袋裏,而不是象我的那樣,直接插在集郵冊裏的。王大爺告訴我,郵票以前後兩麵都完好無損為優。用水泡再晾幹的做法,對郵票的色彩和背麵,都損害太大,如果不能做到完好無損,那麽還不如連信封一起收藏。說著他就打開一個紙袋子,裏邊全是信封,當然,上邊都帶著美麗的郵票。還有,翻撿郵票時,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拿,因為手上的泥土和汗跡會損壞郵票。他把放大鏡遞給我,使我能看清自己郵票上的汙泥。我看了看自己帶黑指甲的兩隻髒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回到家,我才發覺,王大爺的教導聽上去不錯,實施起來就難了。首先,我上哪兒去找那麽多透明玻璃紙呢?到收發室去討郵票時,也總不能要人家連信封一起給我吧?後來,王大爺的老伴病逝了,他找了個新老伴,搬到別處去了。
再後來,我們寄信用的普通郵票,也從8分錢的“天安門”,換成了8分錢的“北京飯店”,又換成8分錢的“麥浪滾滾”。再後來,我離家走遠了,糖紙和郵票,連同我童年和少年的記憶,一起留在了家裏。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