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 倒鐵水了 (十)至(十二)

(2007-10-18 22:02:13) 下一個
    王六一












(十)
    春節過後,開學第一天,老師告訴大家,這學期要下廠勞動三個月。
一九六九年,工宣隊進駐學校,十三中受第二煉鐵廠接管。從那以後每年都有學生
下廠學工勞動,這也是毛主席教育方針的一部分。老師宣布了紀律,不準在廠裏亂
跑,廠裏的東西不能亂動,爐前必須穿指定的石棉工作服,戴防護帽、防護鏡等等。
每人發了二十四張電車票,夠頭兩個星期用的。然後排著隊到辦公室去領勞動服。
勞動服都是一色的澱藍勞動布做的。程茜領到的那條褲子被前主人紮成了喇叭式,
褲腿很瘦,蹦在程茜大腿上緊緊的。她知道把這條褲子穿上身意味著什麽,但她想
試一試。穿著這身衣服還沒走到電車站,程茜已經惹來了很多注目,馬路對麵中學
幾個男生不懷好意地評論道:上海小喇叭褲,挺時髦啊。嗬,九毛加一毛等於時髦。
接著她屁股上挨了一石頭子兒──原來這麽簡單,一條蹦在大腿上的褲子就是加入
那個俱樂部的許可證。她上了電車,選了個靠窗戶的單座。有個家夥一屁股坐在她
前邊的座位裏,回過身來:嘿,十三中的吧?新轉來的?以前怎麽沒看見你?程茜
把頭側向窗外,不理他。她心裏的感覺很複雜:喜歡被人注意,但又不喜歡被這些
家夥注意──看他們嘴上的小胡子,胡子底下的苞牙,牙上居然還有一片綠菜葉,
一副不知道自己半斤八兩輕飄飄的傻樣兒,與其被他們注意,還不如回去當我的自
由戰士──程茜決定回到家就把紮進去的褲腿放開。
第二天早晨程茜五點半就起了床。她跑出去買了豆腐,回來吃了點昨天晚上剩下的
高粱米飯和豆腐炒白菜,然後給自己和程偉裝了飯盒,背上書包,便出了門。
北風嗖嗖,吹在臉上象刀割。雪麵灑下來,在結了冰的路麵上煙霧般飄來飄去。天
還沒大亮,路上已經活動著一些黑色的人影。
程茜擠上一輛電車。車門關上,在黑黝黝的人堆裏才稍為暖和了一點。電車晃啊晃
的,下人上人,又是上人下人,晃得程茜要打瞌睡了,才到了終點站。
這是城市的另一頭,程茜從來沒來過這裏。暗淡的晨光中除了和她一樣的中學生,
都是脖子上係著毛巾,手裏拎著鋁皮飯盒的工人。他們有老有少,多是男的,和程
茜爸爸年齡差不多的中年人,胡子拉喳,不修邊幅,有的神色凝重,有的平淡安祥,
有的眼裏露出頑皮。車門一開,他們呼拉一下湧出去,程茜揉了揉眼睛,跟在後邊。
雪麵依舊紛紛揚揚。馬路上全是穿藍色勞動服的人,或步行,或騎車,或奔跑。紛
遝的腳步聲匯成了一股隆隆的聲音,抬眼往去,前後左右都是移動的人群。程茜走
在這藍色的洪流裏,身上穿著和他們一樣的工作服,不由得有一種歸屬感。一聲汽
笛響,路邊一列火車開過來,車上的鐵水罐咣裏咣當響成一片。前邊路口的橫杆放
下了,欄住了對麵幾輛拉礦石的大卡車,也欄住了程茜和她身旁的人流。
火車開過,地麵跟著震動了好一會。人們默默地看著火車過去,直到最後一個鐵水
罐。橫杆還沒抬起,幾個騎車的青年工人已經等不及,他們撩起橫杆衝了出去,遭
到程茜身邊老師傅的喝罵:找死啊你小六子!
那叫小六子的從車座上回過頭來,做了個鬼臉,朝前去了。
拉礦石的灰色大卡車排開人流,從對麵開過來,程茜躲閃不及,那巨大的、比她還
高的輪子幾乎貼著她滾了過去。地麵又是一陣震動。
過了一座橋,廠門口到了。路邊是一座接一座黑色的高爐,堆得象小山一樣的礦石,
從粉碎機的皮帶滾滾而上,另一邊吐出灰白色的粉末。遠處一座座灰色的冷卻塔,
四五層樓那麽高,不時冒出白色的蒸汽。路中間跑著拉焦炭、礦石、鐵瓜子、各種

重型機械的大卡車,加上路邊接續不斷的火車,隆隆加尖利的噪音震得程茜耳膜疼。






beitai2







剛下三班的工人正打各個車間出來,他們滿臉黑灰,脖子上的白毛巾也擦得黑不溜
秋,一個個紅著眼睛,胳肢窩裏夾著飯盒,拖著疲憊的腳步,向澡堂走去。澡堂旁
是一個籃球場,再過去是俱樂部,程茜和同學們在這裏集合。
一個男老師手裏舉著擴音喇叭,把同學們攏集到一起,空氣中充滿了粉塵,嗆得他
不斷地咳嗽,咳嗽聲通過喇叭放大出來,和廣場上同學們的咳聲響成一片。一個小
青工路過這裏,他衝著捂著嘴咳嗽的幾個女生大聲說,嗨,剛來都這樣,兩天你就
習慣了!
程茜的班級被分在維修車間,在工廠的最裏邊。大家排著隊沿著廠裏的馬路走到盡
頭,向右一拐,幾間破舊的廠房,四周是堆積如山的新舊機械,這就是了。
一個矮個兒女工從一間屋子裏迎出來,圓圓的臉上掛著笑容。她自我介紹叫孫立英,
是維修車間的團支部書記兼車間副主任,專門負責接待十三中“來學習”的同學們。
聽見這詞程茜不由得暗笑,明明是來幹活的,非要假門假事地說成“來學習”。孫
師傅把大家領進一間休息室。裏邊幾排長椅,幾個條桌,桌上兩個熱水瓶和幾個跌
掉了磁的搪瓷杯子。
大家在長椅上擠著坐了,孫師傅講了幾句話,不外乎是歡迎之類的,她說話簡捷幹
脆,兩分鍾就結束了。輪到班主任老師說話就拖拉了,千叮嚀萬囑咐的。這屋子裏
的所有物件都黑乎乎的,包括那幾個搪瓷杯子,程茜注意到兩個杯子上邊有“最可
愛的人”的字樣,字還是繁體的,她拉過來打開一看,杯子裏邊一層褐色的茶鏽,
底上還有幾口殘茶。牆上滿是黑手印和煙熏火燎的痕跡,幾條不知道什麽時候貼上
去的紅色標語,也被人按上了一個又一個黑手印。隔著窗戶,能看見車間裏熱火朝
天的景像,一個青工好奇地扒著窗戶朝這邊看,男生們朝他做鬼臉,他咧嘴一笑,
趨黑的臉上露出一口白牙。
大家陸續站起來,程茜才意識到老師已經說完了。一半同學被老師領走,進廠房去
了。程茜他們這一半跟著孫師傅,走到廠房後邊。
這裏是一片開闊地。荒草中間堆著各式各樣的廢鐵、不知名的機器、新鮮的還閃著
藍灰色的鐵瓜子、汽車輪胎、和幾個巨大的生了鏽裂開口子的鐵水罐。程茜他們的
任務是把一堆鐵瓜子搬到火車道旁邊去,好搭下一列火車運到一鋼廠去。
鐵瓜子一個四五十斤重,女孩子們搬起來有些吃力,隻好兩人抬一個。毛玲誇張地
叫著,不行了不行了,我一步也走不動了!說著就兩手一鬆,鐵瓜子落在地上,砸
出一個坑,差點兒傷著和她一起抬的女生的腳。毛玲拍了拍身上的土,轉身走回休
息室,她的幾個死黨跟在後邊。孫師傅皺了皺眉頭。
程茜先是和另一個紅樓的女生一起抬鐵瓜子,幾圈跑下來,她頭上沁出了細汗,圍
巾手套也都戴不住了。她摘下來,放在一個廢舊機器的鐵臂上邊,然後自己跑向鐵
瓜子堆,一使勁,就抱起了一塊。孫師傅跑過來:你一個人行嗎?程茜點了點頭,
穩穩地向前走去。家務活把程茜鍛煉出來了,她能扛四五十斤重的麵口袋,當然也
能搬四五十斤重的鐵瓜子。雪花仍舊飄舞,寒風仍舊凜冽,程茜卻不再感覺冷了。
她快樂地跑來跑去,臉蛋被風吹得通紅。
很快她餓了,她抓住一個有手表的紅樓女生問她幾點了,孫師傅在旁邊看見了說:
餓了吧?程茜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她:嗯。我把這塊兒搬過去咱們就去吃飯,孫師傅
說。
孫師傅和同學們一起走到鍋爐房,取了熱在那裏的飯盒,回到休息室。毛玲和她的
死黨正圍在暖氣旁說笑呢。孫師傅看了她們一眼,小聲問程茜:那個黃頭發的,就
是你們班長?程茜點點頭。
程茜實在餓了,三口兩口就把高粱米飯和炒白菜都吞下了肚,感覺好象什麽也沒吃,
依舊餓得慌。她在褲兜裏掏了掏,兜角那兒竟然有幾個葡萄幹,她馬上摳出來吃了。
這時孫師傅站起來說:同學們聽我說兩句啊。今天上午咱們的勞動任務完成得不錯。
同學們積極肯幹,發揚了不怕苦不怕累的革命精神,力氣小的同學兩人抬一個,力
氣大的同學一人就抗一個──我們有些青工都搬不動的鐵瓜子,你們中學一年級就
抗起來上肩了──這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值得一提的是程茜同學,是叫程茜
吧?這個同學一上午一個人就搬了二十二個鐵瓜子,雖然是個女同學,卻比很多男
同學搬得都多!不象我們某些同學,還是班幹部,沒搬幾塊就借口天氣冷,躲回休
息室去了。希望大家向程茜同學學習,下午繼續發揚不怕疲勞、連續作戰的精神,
一鼓做氣,把這批鐵瓜子全部搬到貨場!
孫師傅說完到隔壁水房涮飯盒去了。
程茜低著頭,手裏的飯勺在空飯盒裏劃來劃去。她竟然受了表揚!進中學以後的第
一次啊。孫師傅還說什麽來著?讓全班同學向她學習!這可是前所未有的。老師總
是誇毛玲、戴小五,讓大家向她們學習,我程茜從來都是坐在後排低著頭的,不被
提起,不受注意。今天這是怎麽了?
馬上她感到了毛玲刀子一樣的目光:喲──積極肯幹,不怕苦不怕累?還有什麽?
樂顛餡了吧?不怕風呲了大牙吧?
毛玲那個方向傳來一片不懷好意的笑聲。
程茜蓋上飯盒,站起來走向門口。
一隻手按住門把,那是毛玲的:告你程茜,少給我來這份假積極!再表現也白搭,
入紅衛兵還是沒有你!
程茜一使勁拉開門,冷風灌進屋子。她跨過毛玲的腿,走到外邊。眼淚不聽使喚地
冒出來。
孫師傅迎麵走來:你好象哭了?怎麽了程茜,剛才還好好的?
後邊走來一個女同學,她回頭看看沒人,便湊上去小聲告訴孫師傅:毛玲欺負她。
你沒表揚她,她就把氣撒在程茜身上。
孫師傅笑了笑:人不大,事倒不少。我倒要看看,你們班這個毛玲有多大能耐。

孫師傅身高不到一米六,從後邊看上去就象一個小孩。她頭發梳成兩個刷子,從勞
動帽底下紮撒出來。她最愛穿假領子,有淺綠、粉紅、淡藍、桔紅四個假領子,星
期一到星期六換著穿。程茜起先以為那是她的襯衣,到澡堂洗澡才發現,孫師傅的
內衣千瘡百孔,補丁摞補丁,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連她的勞動服,也有大補丁
五六個,小補丁數不清。她身上唯一不帶補丁的,就是這幾個的確良的假領子,從
單調破舊的勞動服裏伸出來,給孫師傅小小的身體添上一點年輕的色彩──她本來
也不老,她才二十三,中學一畢業就接替父親到鋼鐵公司當工人,進廠不過五年。
但是在程茜看來,所有過了十八歲的人都是大人──十八歲對她來說,是一個永遠
到達不了的目標──所以她把孫師傅也看成大人。加上孫師傅那些嚇人的官銜,又
是書記又是副主任的,程茜沒法不拿她當成一個老師、父母一級的權威人物。但是
經過一個多月的朝夕相處,程茜發現,孫師傅有她孩子氣的一麵,叫人喜歡又
心疼。比如,有的同學帶小人書到廠裏,她不但不製止,還向他們借來看;她看見
女同學有漂亮的花手絹,會歡喜地拿過來,放在手上左看右看;她高興起來會哼兩
句走了調的歌;她抽屜裏總有一兩塊糖。
一個星期六程茜和幾個同學在電車站等車回家,孫師傅從遠處走來了。大家高興地
朝她招手。孫師傅小跑過來,飯勺打著空飯盒一路啪啪響。
孫師傅你也回家啊?大家齊聲問。
是啊,上個月我一直上二班,你們都回家了我還得再幹兩三個小時,這個月我改上
一班了,總算和你們時間對上了。
那太好了。孫師傅你家在哪塊?
離勝利小學不遠。
真的?這次輪到程茜吃驚了。那你小學就是勝利的?
對。
我、還有戴小五、還有某某、某某某,我們都是勝利的。
真的?那我還是你們老同學呢。孫師傅拍拍程茜的肩膀。
大家都笑了。
電車來了,大家一起擠上去。程茜站在孫師傅旁邊,不知怎地就覺得溫暖。這個小
個子的孫師傅,臉上總是掛著孩子般的笑容,她有什麽值得快樂的呢?不會是因為
她的官銜吧?她說了,她最不喜歡開會,最喜歡和“十三中來的同學們”在一起。
在程茜家前一站,孫師傅下了車,她請程茜她們去她家玩,大家都說謝謝不去,隻
有程茜一個人沒開口──她真想去,心裏又知道在正常情況下她不應該去,孫師傅
那隻是一句客氣話,可是她多麽想和孫師傅在一起啊。暮色中她朝車下邊那個小小
的人影招了招手,看著她轉過身,在雪地上走遠,自己乘坐的電車也開走了。雖然
她知道星期一就會再見到孫師傅,但她還是珍惜地回過頭去盯著那個小人影,直到
看不見了為止。

(十一)
    孫師傅的技術專長是修天車。程茜她們就跟在孫師傅後邊,幫著遞個鉗子,拉個開
關什麽的。孫師傅會修天車,開天車也不在話下。這天上午,孫師傅的師傅老薑師
傅接到電話,二號高爐上邊天車電路有點問題,孫師傅帶著程茜和另外一個女同學
去了。
三人坐上廠裏的穿梭小車。小車開動了,經過維修車間巨大的廠房,塔吊,出了維
修車間,高爐車間的熱浪和噪音撲麵而來,隆隆的馬達卷著皮帶,把碎成粉末的焦
炭、礦石還有石灰石源源不斷地送進團礦機。團礦機直通高爐,爐身上纏繞著巨大
的空氣管道,呼呼地吹向爐膛。沿著高爐有一圈鐵梯,兩個小人順著鐵梯在往高處
爬,不知道去幹什麽,看得程茜直眼暈。






vertical




天車離地大約有三層樓高,吊在廠房屋頂的軌道上,橫貫二號高爐車間的整個廠房,
中間還有幾個分支。小小的駕駛室裏邊可以坐兩個大人,或者一個大人加兩個孩子。
程茜隨孫師傅沿著搖搖晃晃的鐵梯爬上天車,整個車間就在腳下了。爐前煤氣嗆鼻,
火星四濺,鼓風機震耳欲聾。爐前工人一身白色的石棉工作服,石棉帽子垂下來的
圍布把脖子捂得溜嚴,嘴上戴著口罩,眼睛上是專用的有色眼鏡,手上是厚厚的石
棉手套。他用一丈多長的大鐵勺從爐膛裏舀出一勺鐵水,馬上有人把它送到化驗室
去化驗。
鐵水出爐了。一條燦爛耀眼的鐵流順著鐵水槽奔湧而來,注向一個個模具,鐵水的
顏色漸漸變成桔紅,然後是暗紅,完全冷卻以後就是他們來廠第一天搬的鐵瓜子。
這就是生鐵了。
從高爐底下的另一個出口流出爐渣,也是燦爛耀眼的,這一道洪流沿著通道注入早
就等在那裏的一列鐵水罐。很快,一個個的鐵水罐都被注滿了。天車上探出一張黑
乎乎的臉,接著伸出一隻黑手,手裏揮舞著一麵被煙熏得也近似黑色的小紅旗。哨
音響了。火車司機回過身去,火車開動了。
那是怎樣的一列火車啊,簡直就是一條大火龍。撲天蓋地的熱浪打得程茜在天車裏
站立不穩,三九天裏冒出了一腦袋汗,身上的棉衣馬上穿不住了。鐵水罐開著口,
從程茜腳下經過,那亮得耀眼的爐渣邊走邊火星四濺,火車司機和司爐都光著膀子,
隻有脖子上一條擦汗的黑毛巾,他們看見在天車上的兩個孩子,被煙熏得覷黑的臉
上露出笑容,程茜朝他們擺擺手,他們也擺擺手。
孫師傅從天車的窗口爬出去,腰裏綁著工具袋,用皮帶把自己固定在軌道上,三下
五除二,就修好了電路。程茜什麽忙也幫不上,傻站在那裏,被眼前壯觀的景像震
住了。
她們剛下鐵梯,就有一個青工慌裏慌張地跑過來:十三中來的吧?快,你們全校到
俱樂部前邊集合!
程茜和同學趕緊跑到俱樂部。
廣場上已經聚焦了一片穿勞動服的孩子。程茜她們尋找自己的班級,毛玲已經連續
幾天請病假了,戴小五頭幾天被選派到階級教育展覽館當解說員,不再下廠勞動。
她們隻好和許小平她們班的幾個人站在一起。袁老師舉著話筒,急急忙忙地跑上台
階,他後邊跟著程校長。
原來是在一號高爐勞動的一個同學今天早晨被煤氣熏得頭暈,從鐵梯上掉下來,摔
進了鐵水罐。據看見的同學說,他在鐵水上掙紮了一下,馬上就“沒了”。程茜立
刻想到腳下那沸騰耀眼的熱湯,那巨大的氣浪,烤人的熱量,她想象那同學在鐵水
上消失的情形:一千多度的高溫啊──這倒是一個不壞的死法──一股涼氣爬上她
的後脊梁,她在北風中打了個寒顫。

孫師傅病了。老薑師傅知道程茜回家路過勝利小學那兒,便讓程茜把廠裏分的一包
帶魚和兩條肥皂給孫師傅送去。程茜暗自高興:終於有了一個去孫師傅家的理由。
照著老薑師傅給她的地址找過去,程茜發現孫師傅家離廢品收購站很近,就在小學
校後邊山上,那一大片工人住宅區的中間。這裏是一排排兵營一樣的平房,每隔幾
排有一間公共廁所,在冬天也散發出嗆鼻的臭味。水龍頭設在院子裏,下邊一大跎
冰。髒水、垃圾隨意倒在房頭甚至路中間,走幾步還會看見完整地凍在冰下的人屎。
程茜起初跳來跳去,竭力避開垃圾和糞便,到後來她發現自己的棉鞋上不知什麽時
候已經沾上了那令人惡心的東西,就甩開大步在路中間走了。暮色中飄來窩頭的香
味,已經是晚飯的時候了。
她敲開一個木門,門裏探出兩個男孩的髒臉,後邊還有一個瘦小的黃臉女孩。
孫師傅?哦,是大姐!那男孩恍然大悟地說。女孩隨即跑進屋子。
屋子裏沒點燈,很暗,隔了幾妙種程茜才看清孫師傅窩在炕上一堆被子裏。她把被
子挪開一點,指著炕讓程茜坐。呼啦啦進來三四個男孩,還有剛才那個女孩,好奇
地朝程茜看。他們身上都穿著工廠發的紮道棉襖和工作服,怪不得孫師傅自己的工
作服補丁摞補丁。男孩中兩個看上去比程茜大幾歲,一個和程茜年齡相仿,最小的
女孩和程紅差不多大。孫師傅指著他們說,這是我弟弟妹妹,我們家七個孩子,我
是老大。
我也是,程茜說。
你家幾個孩子?孫師傅問。
四個,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再加我。
哦。我大弟弟已經下鄉去了,這些都是下邊小的。
程茜看見牆上一朵已經落滿灰塵的紅紙花,花下邊全家福裏有一個帶小胡子的青年
人,看上去比瘦小的孫師傅還老些。
你怎麽沒去插隊呢孫師傅?
唉,我父親原來是鑄造廠的,我上中學最後一年,一個鑄件從機器裏飛出來,正砸
在他後腰上,從那他就癱瘓了,算是工傷,從工廠病退,我是頂替他到鋼鐵公司上
班的。不是一家隻能留一個嗎?下邊這些弟弟妹妹們都得去下鄉了。
隔著門簾,裏屋一個聲音問:立英啊,誰來了?
我徒弟!
孫師傅下床穿上鞋,拉著程茜走進裏屋。炕上躺著一個老大爺,和孫師傅同樣瘦小,
頭發已經斑白。他撐著坐起來,臉上帶著笑容。
爸你看,這知識分子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瞧這孩子多文靜,哪象咱家那群瘋子!
老人點點頭,臉上的笑容很慈祥。
外邊門響,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媽走進來,衣服前襟上滿是糨糊嘎巴。
大媽是孫師傅的母親,和孫師傅的大妹妹一起在街道小工廠糊紙盒,剛下班回來。
大媽也很喜歡程茜,接過帶魚,非讓她留下吃飯。
晚飯端上來了,給裏屋的大爺送去了一碗,大家便圍著桌子吃了起來。帶魚缺油少
鹽,窩頭很硬,鹹菜有一股說不出的怪味,但是孫師傅一家人都吃得很香,三個男
孩狼吞虎咽,要不是孫大媽眼神製止,他們幾乎要把帶魚搶光了。兩個女孩很害羞,
吃得很慢,孫大媽和孫師傅不時把菜夾到她們碗裏。程茜麵前堆著兩大片帶魚,兩
個大窩頭,還有很多鹹菜,根本吃不完。但是她仿佛受了這個家裏安祥快樂氣氛的
感染,吃下了比平常多一倍的飯菜,從來沒想到窩頭、帶魚和鹹菜會如此美味。
從孫師傅家裏出來,天已經全黑了。沒有風,月亮很大,在路麵的冰上反射出寒光。
程茜心裏卻很暖和。她剛從一個有愛的家裏走出來。他們沒有暖氣、沒有衝水廁所、
連高粱米也吃不起,但卻彼此相愛,生活得平靜快活。那個家沒有吼聲,沒有鼻血,
他們互相幫襯,人人平等。他們齊聲邀請程茜常來玩,程茜覺得他們是真誠的。認
識了孫師傅一家,她感到幸運。

下廠勞動再有兩個星期就要結束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程茜覺得時間過得快。兩個半
月,怎麽一轉眼就要過去了?她每天上床後都盼著天快亮,好能再回到工廠裏,和
孫師傅一起走在路上。她們一起幹活、一起吃飯、一起去澡堂,程茜話很少,但是
誰都能看出隻要孫師傅在,她的眼睛裏就放出光彩,手腳也靈活起來。那個空氣中
滿是灰塵和噪音的地方,在程茜眼裏卻是她的綠洲、她的避難所、她心靈唯一的滋
潤。如果一個人隻要辛勤勞動就能受到尊敬,那還有什麽要求呢?
那天晚上從孫師傅家回來,程茜又挨了一頓打,理由是她回來得太晚,沒有告訴家
裏,並且在別人家吃了飯。
別人家的飯就那麽好吃?他媽的小兔崽子,你跟誰學的這一套?我他媽到處找你!
還跑到別人家吃上飯了!那叫生人你知不知道!誰讓你上她家吃飯你就去?你是貓
還是狗?爸的吼聲震得天花板上的灰都掉了下來。
我覺得他們比我的親人還親。程茜捂著被抽腫了的腮幫子心想。牛虻不也是在阿爾
卑斯山的走私販子裏發現了親情嗎?詹姆斯和裘麗亞將他掃地出門,蒙泰尼裏不認
他,他還是找到了自己的家,在所謂的別姓旁人那裏,他如魚得水。媽教訓我的時
候愛說“可憐天下父母心”,父母心也不都是有愛的,別姓旁人也不都是生人,不
是還有把自己親生骨肉掐死扔到溝裏去的父母?
掏出鑰匙開門以前,程茜就料到自己會挨打,一頓罵是少不了的,可是一旦巴掌落
到頭上,她還是感到了疼──是心裏的疼,尤其是看了孫師傅家以後。如果缺吃少
穿挨餓受凍都不能成其為打罵孩子的理由,那回家晚了的理由就更站不住腳。他們
恨我,他們不想看到我的存在,我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我可以再熬四年,然後離開這個家。到工廠去真的當孫師傅的徒弟,我是沒那好福
氣了──每家留一個的名額肯定給程群,我和程紅程偉都是下鄉的命運。在農村碰
上一個象孫師傅那樣的好人當然好,碰不上呢?再碰上一個毛玲那樣的惡棍呢?
白天到廠裏的鍋爐房裏熱飯,程茜一走進去,便撞見在那裏躲避幹活的毛玲等人。
程茜從她們中間走過去,從書包裏掏出飯盒,正要放到鍋爐上,突然一隻手從身後
把飯盒奪走了。飯盒在毛玲她們中間傳來傳去,程茜去搶搶不著,隻聽見她們格格
的笑聲。
程茜不願想下去了。她耳邊又響起牛虻那無助的聲音: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那個可憐的靈魂是那麽赤裸裸的,竟連一件遮羞的彩衣都沒
有嗎?想一想吧,它在那些觀眾麵前,冷得噗噗發抖,被羞恥和苦惱迫得喘不過氣
來,隻覺得觀眾的嘲笑就像皮鞭一般抽著它,觀眾的哄笑就像燒紅的烙鐵燙著它裸
露的皮肉!想一想吧,它在觀眾麵前是那樣無可奈何;四麵看看,想找山來藏,山
不肯倒在它身上,想著石來擋,石又無心來遮護它……”
我可以自殺,鐵水罐就是我的墓地。隻消邁出天車的門,幾秒鍾內,我就將從這個
世界上徹底消失。
突然那個死去同學的麵容在程茜麵前清晰地顯現出來,她嚇得在被窩裏縮成一團。

(十二)
    一旦做了決定,程茜不再害怕,那蹲在黑暗中的怪獸好象一個雪人,在太陽底下融
化了。死屍和魂靈頓時失去了他們慣常的震悚,變得和藹可親。死亡好象一個多年
的鄰人,你能聞見他蒸飯的香味,他在樓上踱步的拖拉,他開窗戶的吱呀聲,他晾
出來的濕衣服,他堆在陽台上的白菜,他近在咫尺。
無盡的旅程終於有了盡頭。不再盼望十八歲。程茜覺得日子突然變快了。日出日落
突然不再那麽令人厭煩,路邊的殘雪也不那麽醜陋,連空氣中飄舞的鐵屑,反射著
太陽的光芒,都那麽美妙。雖然天氣仍舊寒冷,廠房後邊的開闊地仍舊被荒草和積
雪覆蓋,程茜幾乎聞見了蕖買菜的清香,看見了鬼子薑的蔚藍。隻是,程茜止不住
自己的淚水。她躲在家裏的廁所裏,廠裏的飯廳後邊,一次又一次地把手絹浸透。
她問自己:我這是幹什麽?自我愛憐嗎?歐陽海、劉胡蘭死的時候都沒哭啊!可是
我能跟他們比嗎?我死後將是學校的恥辱,同學的遺憾,程紅程偉人生裏程上的一
個汙點。不會有人把我引以為榮的,老師們一定避免提到我,同學們也會努力把我
忘了。想到這裏,程茜有些動搖了,畢竟,我是自殺而死啊,這不是件值得自豪的
事兒──那麽,我回頭,回到苦海中去嗎?繼續尋找那不存在的愛?不,絕不。
太陽從厚厚的灰雲後邊露出半張臉來,空氣中翻飛的鐵屑反射出奇異的光彩。程茜
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路,一條不是路的路,通向懸崖。那個方向有一種奇異的光彩,
吸引著程茜走過去。此刻她看到的隻有懸崖下邊的解脫,隻要鼓起勇氣走過去,她
就能卸下靈魂上這不堪忍受的重負。想到這裏,她又在黑暗中對自己點點頭,仿佛
下定了決心。自己的人生充滿恥辱,而這個決定將給所有的恥辱畫上一個句號,從
這一點看,倒是一個不壞的決定。
牛虻死前一個晚上,和蒙泰尼裏有大段的對話。程茜每看到這段,都捧著書跑進廁
所,避開別人偷偷流淚。“你必須在我們兩個當中選擇一個。”牛虻為什麽如此堅
決、如此不依不饒?因為他太渴望愛、太缺乏安全感了,這次他一定要一個完整的
愛,任何折衷、三心二意都不能忍受。事實上,意大利的獨立、革命、瓊瑪,對他
都是次要的,他沒有得到滿足的仍舊是對父親的渴望,對蒙泰尼裏的渴望,他心中
的一個聲音總在呼喚,這才是是牛虻回到意大利的真正原因。
一旦在蒙泰尼裏麵前攤了牌,接下去牛虻的出路隻能是死亡。十多年來他的渴望早
已變成一種瘋狂,沒有人能平息他靈魂裏對愛的無盡呼喚,沒有人能達到他理想的
父親的形像。即使蒙泰尼裏答應他越獄和拋棄宗教的請求,不久他也會發出新的要
求,不斷的要求隻會對二者之一造成傷害。因此在他的請求被拒絕之後,牛虻在蒙
泰尼裏麵前死去,是一個完滿的結局,這是牛虻的終極報複──盡管這報複要搭上
他的性命。程茜在這扭曲的愛戀麵前顫抖了。牛虻的痛苦幾乎伸手就摸得到。牛虻
最後的呼喊,“回來,神父,我受不了了!”不也是程茜自己的呼喊嗎?隻是,她
連這樣一個可以傾倒痛苦的對象都沒有。她倚著廁所的牆壁,無力地翻到下一頁─
─結局她早已知道:蒙泰尼裏瘋了。還有比這更完美的句號嗎?牛虻那在另一世界
的靈魂必定微微笑了:一切都按計劃進行。他收到了期望的回應,現在他們二人在
另一世界重逢了。
“主使基督的肉體變成麵包
主使基督的鮮血變成紅酒
讓我們深深地鞠躬
讓我們膜拜這偉大的聖餐”

程茜想到上帝。她對上帝的了解主要來自《牛虻》。她知道跨過生死的分界線,就
能見到上帝。上帝什麽樣兒?程茜想象一個坐在扶手椅子上的白胡子老頭,俯身向
下,看著人間。“上帝非常愛這個世界,竟至舍棄他唯一的愛子,使世界可以由他
得救。”這是什麽意思?那愛子是誰?世界怎麽由他得救了?但是“上帝非常愛這
個世界”幾個字卻在程茜心裏深深紮下了根。她伸出雙手,仿佛觸摸到了上帝的愛。
她盼望見到上帝──他創造了世界,他擁有世界,他無所不能,他充滿愛和憐憫。
程茜想象自己死後在空中飄蕩。毛玲不能傷害她了,爸的巴掌也夠不著她了,她和
他們脫離幹係了──那是何等的解脫、何等的自由、舒暢!感覺就好象期末考試結
束,坐上火車去看姥姥,而這次她的火車將是鐵水罐──這是她最後的恥辱了。程
茜的手在棉猴兜裏攥成拳頭。
下午沒有太多的活,孫師傅到一車間取學習材料去了。程茜不願意和同學們一起坐
在休息室閑聊,她獨自來到廠房後邊。
程茜爬上一個生了鏽的塔吊。塔吊的輪子深陷在凍土裏,覆帶短成幾截,駕駛室的
門早已沒了,裏邊的座位隻剩下一個鐵架子,隻有那巨大的鐵壁依舊伸向天空。
天空陰沉。目力所及都是厚厚的灰雲,和遠山凝結在一起。已經有半個多月沒下雪
了。腳下的積雪上邊一層黑灰。去年的枯草叢積雪裏伸出頭來,在風中顫抖著。廣
闊的河灘地上偶爾飛過一兩隻烏鴉,啊啊的叫聲有些淒涼。程茜想起小時候在姥姥
家的院子裏玩的情景。她穿著裙子,蹲在屋後的草裏,觀察各式各樣的小蟲子。突
然她注意到腳邊一棵草上的綠色花朵慢慢合上了,半透明的花瓣裏一隻蒼蠅在掙紮。
程茜連忙把花辮扯開,蒼蠅楞了一楞,好象不相信自己的好運似的,隨即它飛走了。
那隻蒼蠅它在哪兒?它還記得我嗎?姥姥家還有兩個小朋友,瑩瑩和長江。瑩瑩永
遠抱著布娃娃,長江永遠騎著樹枝做的馬。他們現在在哪兒?世界曾經是溫暖的。
上午孫師傅教會了程茜開天車。很簡單:往前推就是向前進,往後拉就是倒退。她
們在天上跑來跑去,看見腳下鐵水奔流,很快樂。程茜知道自己隻要推開天車的門,
邁出去,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可是在孫師傅快樂的麵孔前,那個灰暗的念頭就象
春天的積雪一樣化了。上星期六孫師傅還給她買了張電影票。爸和媽不給她錢,孫
師傅自己連件象樣的衣服都沒有,卻掏錢給她買票,好讓她和同學們一起去廠俱樂
部看電影──她怎麽能對不起孫師傅?
時間一天天過去,離回校的日子越來越近,程茜無論如何也邁不出這最後一步,同
時又對自己的優柔寡斷失望。

星期五毛玲回來了──學工明天就要結束,她不能再躲在家裏裝病了,得抓點材料,
回到學校好寫總結。她仍舊坐在休息室離暖氣最近的長椅裏,周圍是她那群死黨。
程茜走進來,把書包放在櫃子裏自己的小間隔內,她聽見身後嘁嘁喳喳,接著幾聲
嘲諷的笑。她不去看她們。正要出門,卻聽見身後毛玲拿腔捏調的聲音:
謝謝你借給我這本書,我學到了很多知識。
程茜頓了一下,這句話有點耳熟。她回過頭去,看見毛玲手裏打開的書,是那本
《宇宙的秘密》,是李新鬆的那本!還是小學二年級,毛玲來以前,她和李新鬆一個
寒假學習小組,李新鬆借給她這本書,她看後寫了個條子,夾在裏邊還給李新鬆的。
這麽說他把書借給她了,並且把條子也給她看了!程茜好象看見他們二人在一起嘲
笑自己的情形。
她腦子裏轟地一聲──這世界再次給了她一拳,正打在她臉上,鼻血淌下來,流在
手心裏,粘乎乎的。她轉身出門,毛玲她們在後邊學說她那兩句話的笑聲,她都沒
聽見。
她一步步來到孫師傅的房門口。孫師傅拎著工具箱,正要出門。她對程茜說了句什
麽,程茜還是沒聽見。她們坐上穿梭小車,車在二號高爐前停下來。她們下了車,
走進廠房。一個青工叫住孫師傅,兩人在天車下說起話來。一列滿載鐵水罐的火
車正停在天車軌道的另一頭。
程茜走向鐵梯,顫抖著雙腿爬上去,她打開天車的門,哆嗦著雙手,向前一推操縱
杆,天車啟動了。她向下看去:孫師傅正朝這邊跑過來,那青工跟在後邊,車間的
另一個方向,兩個老工人也朝這邊跑過來,不知道誰吹響了哨子。她一拉操縱杆,
天車猛地停住了,腳下正是熱浪滾滾的鐵水罐。
程茜打開天車門,停在那裏,無數飛濺的火花和蒸騰的熱氣幾乎要將她湮沒。瘦小
的孫師傅正在鐵梯上往上爬。她們四目相對。
程茜努力微笑著,在目光被淚水模糊以前,邁出雙腳,落入了那燦爛耀眼的爐渣。

倒鐵水了。
tipping


















〖注〗所有引文均來自《牛虻》,伏尼契著,李良民譯,中國青年出版社,一九五


三年第一版。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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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湯山 回複 悄悄話 看完了心情真的好難過!整個情節隻有一個顏色就是展不開眉頭的灰色
王六一 回複 悄悄話 here are all the comments from CND:

http://my.cnd.org/modules/newbb/viewtopic.php?topic_id=54738&forum=2&236
王六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鵜鶘的評論: 鵜鶘,謝謝你閱讀。程茜這個人確實有很多我自己的成分,但是我沒死。本來想寫我小時候的一個鄰居,她確實自殺死了,但是寫著寫著自己的事就都順著筆尖流出來了。我父母也有待我好的時候,所以請你一定把這篇當成小說看。
鵜鶘 回複 悄悄話 太沉重了。
Eveline 回複 悄悄話 what a sad 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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