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程茜春天釀成的那個計劃,好象一顆泡在下水道裏的黃豆,在暗中慢慢地膨脹了起
來,又在暗中悄悄地發了芽。它不知道周圍的環境根本不適合它生長,它隻是看到
了一點水,那水是生命的希望,不管最終有沒有成活的可能,它都要抓住這點希望。
怎麽跑呢?程茜第一次獨自策劃人生。徒步行走太慢,再說也不安全。隻能坐火車。
那就需要錢買火車票。錢從哪裏來呢?程茜難住了。從父母給的買菜錢裏省嗎?那
不行,而且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發現。偷糖尚且挨打,偷錢……程茜不敢想下去。程
茜上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姥姥來,曾給過她三毛錢,那是她有生以來擁有的最大
數目。火車票多少錢?程茜一點也不知道。好象上次爸去北京,說他花了二十多塊
買的火車票。
到北京去嗎?這個主意相當誘人。照片上和歌曲裏的天安門廣場就是個聖地,頤和
園、北海、香山,都美得像仙境。可是北京不是我去的地方。他們隨時都在收容
“盲流”,然後遣送回原籍,布告上常看見這樣的事。我將要成為一名“盲流”了
嗎?程茜嘴唇上浮出一絲苦笑。盲流就盲流,總比呆在家裏等死強。我有兩隻手,
能洗衣服,會做飯,普天之下,定有我一塊容身之地。世界原本大得很──忘了從
哪本小說裏看來的這句話,此刻給了程茜一點力量。我必須去一個小地方,一個不
為人注意的地方,在那裏隱名埋姓,直到成年,然後再像於連·索黑爾那樣去開創
我的世界。
也許我會像牛虻,十三年後從南美回來,搖身一變,成為一個讓敵人聞風喪膽的革
命者──可我的敵人是誰呢?毛玲嗎?說實在的,毛玲更像牛虻。在毛玲麵前,我
簡直就是小斯吉安·巴第斯達。那爸和媽呢?爸和媽好象並不想把我置於死地,他
們隻想讓我幹活,不高興的時候拿我撒撒氣,然後就把我忘在了腦後。我也沒有一
個蒙泰尼裏神父──沒人讓我夢牽神縈,也沒人像惦記親兒子那樣惦記我。
想到這裏,程茜不禁悲從中來:她和這世界沒有聯係。世上沒有一個愛她的人,也
沒有一個她愛的人,她是一個過客──像那個躺在溝裏的死孩子,來去匆匆,不留
痕跡。
她最親的人大概是程紅了。如果我走了,家務活豈不是都要落在程紅身上了?程茜
看了一眼熟睡在身邊的程紅:程紅要受苦了。也許我在外邊安頓下來以後就能來接
程紅。程紅會跟我走嗎?她對爸和媽比我順從。程紅挨了打,也會哭,也會覺得委
屈,但她似乎不那麽記恨爸媽。我為什麽不能?想到這裏,程茜突然不那麽恨爸和
媽了,對他們甚至有一絲留戀。不管怎麽說,他們是我的生身父母,而且十三年裏
有過對我好的時候。
那邊程偉翻了個身,被子掉在地上。程茜把被子重新拉回她身上。
老師常說,艱苦的環境能夠鍛煉人。保爾離家的時候,高爾基離家的時候,都不象
我這麽一步三回頭地放不下,劉胡蘭犧牲的時候也就比我大兩三歲。高爾基在鞋店
麵包店裏吃了不少哭,但是最終他成了“偉大的無產階級階級文學家”。問題是我
生活的社會無論走到哪、幹什麽都要介紹信,找個麵包店幹活掙飯吃是不可能了,
再說我拿什麽買火車票?
一天,幾個男生課間聊賣廢鋼鐵,程茜突然有了主意。
放學的時候,程茜遠遠跟在他們後邊,發現他們沒過小橋,而是直接往山上走。穿
過幾行平房,在一小片空地中央,是一個廢品收購站。廢紙、廢鐵堆成了山,散發
出難聞的氣味。班裏的那幾個男生從書包裏掏出兩件水管接頭似的東西,走進了那
個小院。
這是個好辦法!程茜高興得心蓬蓬跳。賣破爛,攢夠了錢就可以買火車票了。那幾
個男生走了出來。程茜連忙拐進旁邊一條小路,不讓他們看見自己。他們走遠了。
程茜這才從牆後邊繞出來,跑進廢品收購站。
都打聽清楚了:廢紙二分錢一斤,幹淨點的報紙五分錢,雜誌八分,紙殼一毛,廢
鐵一毛二,廢銅最值錢,一毛八。下一步就是去火車站打聽火車票的價錢。今天不
行了,得趕回家去買菜,做作業,做飯,接程偉。
回家的路上程茜一路尋摸,可惜除了幾張廢紙,她什麽也沒尋見。平時總覺得自己
周圍到處都是廢物和垃圾,真要找它的時候卻都沒影兒了。怎麽回事?手裏那幾張
廢紙太髒,再說拿在手裏回家讓鄰居看見了也真沒麵子──程茜把它隨手丟了。馬
上有一個背著大筐的老頭過來,用一把長鉗子把廢紙夾進他的大筐。程茜泄氣了:
看人家這專業的,我一沒鉗子,二沒大筐,還抱著一個臭架子不放,這樣什麽時候
能攢夠盤纏?不行啊,我得想個辦法。
菜擇好了,程偉接回來了,程紅放學了,飯也在爐子上咕嘟著。程茜手舉飯勺,看
著窗外駛過的車輛。最先過去的是兩輛塞滿了人的長途汽車,每天都在四點五十分
左右經過這裏。車上頭行李架上堆著麻袋、土筐、被卷,車裏的人都是農民模樣。
這些都是進城做小買賣、走親戚的,早晨帶著滿筐滿麻袋的蘑菇、山裏紅出來,在
火車站附近的市場賣了,然後在百貨公司采買了生活用品,晚上回家。這條線的終
點站聽說是一個叫靠山屯的地方。程茜上三年級拉練的時候曾到過那裏,走路得走
上大半天。農民們被擠得臉貼著玻璃窗,卻都是默默地、一副聽天由命的表情。那
車身壓得朝後倒,因此開得很慢,常被後邊不耐煩的電車司機按喇叭。
長途汽車過去了,下邊就是一輛接一輛的電車,也是站滿了人,但是比起長途汽車
不知道輕快了多少倍。這電車要麽不來,一來就是成串地來,車站上常常聚集起黑
壓壓的人,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看著馬路的盡頭。
現在一串三輛電車都站下了,車站上一片混亂。人們看著後到的車,很想跑過去搶
個座,又怕沒跑到那兒,車就開走了,結果連眼前的這輛也錯過了──隻好扒著車
門,硬擠上去,好歹算是上了一輛。醬菜廠打更的老頭手裏舉著一個瓶子,腳剛邁
上車門,卻讓後邊的人猛地一推,瓶子從手裏甩了出去,落在地上,頃刻間摔成碎
片,瓶子裏的什麽液體也潑了一地。
我的敵敵畏!老頭回頭叫道。
別管你的敵敵畏了,今天不死,明天再死也不晚!後邊的人取笑著,不由分說地把
老頭擁進了車裏。
程茜不由得一笑。她拿飯勺攪了幾下鍋裏的高粱米粥,繼續看窗外的熱鬧。三輛電
車同時離站,卻都橫在路中間,誰也走不了了,後邊又來了一輛運貨的解放牌卡車,
也被堵在路上。卡車司機按起了喇叭。他見反方向沒有過來的車,就使勁一打方向
盤,繞過三輛電車,開了過去。就在這時,程茜看見那卡車上掉下來幾件什麽東西
──是幾塊鐵皮!對,就是!她把鍋蓋欠開一個口,飛快地奔下樓去。
馬路上的人們都忙著回家,沒人注意到路當中躺著三塊嶄新的鐵皮。程茜跑過去,
把它們撿起來。回到樓上,先是藏在自家酸菜缸後邊,鐵皮很亮,在黑暗中反著白
光。看看不保險,又爬到三樓最上邊的一個拐角處。這裏很少有人來,地上一
層厚厚的灰土。她把鐵皮塞在一摞紙殼箱子的下邊,這才回家去了。這一夜,她在
黑暗中睜著興奮的眼睛,簡直不能相信這從天而降的寶貝。
那三塊鐵皮,廢品收購站的人說是“好鋁”,賣了九毛五分錢。收購站的人懷疑地
看著程茜,問她從哪兒弄來的,程茜一口咬定是路上撿的,他們見程茜不象壞孩子,
以前也沒見她來賣過廢鐵,就把錢如數點給了她,放她走了。
兜裏揣著這九毛五,程茜上了電車。她知道電車票是六分錢,但是她有辦法。
等到車開到中間一站,車裏人少些的時候,程茜蹭到售票員麵前。
阿姨,我媽給我六分錢坐車,可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就,就剩下五分了……程茜擺
出一副可憐相。
那一分從你兜裏掉出去了吧?檢查檢查,看有沒有破洞啥的?那女人耐心地問。
程茜把一根手指頭從褲子口袋的角上伸出來:還真有一個破洞。
把你那五分錢給我吧,回家趕緊叫你媽把褲兜補上。那女人說著,遞過來一張票。
謝謝阿姨。程茜假裝好人。
火車站到了。程茜跳下車,再次說了聲謝謝阿姨。
火車站是這個城市裏最亂的公共場所,是小偷、騙子、流氓出沒的地方,乞丐也麇
集在這裏。公安多次采取行動,鎮壓、嚴打,都改變不了這裏髒亂差的局麵。程茜
一下電車,一隻手就在褲袋裏攥緊了那幾張人民幣。她記得清楚:一張五毛的,兩
張兩毛的,其中一張略有殘破。她過了馬路,剛踏上站前廣場,就看見四五個肮髒
的男孩朝她這個方向跑來。她本能地朝後退了幾步,才看清他們是 衝旁邊一個老頭
去的。
老頭弓著腰,背著一個小山一樣的麻袋,兩眼隻顧注意地上昨天下雨積下的一攤攤
雨水,腳上一雙舊布鞋,頂出兩個小腳指頭,褐色的腦門在太陽底下閃著油光。那
幾個男孩閃電般衝了過來,揪開老頭的麻袋角,沙果劈裏啪啦落在他們的手裏和地
上,老頭拚命往前掙,試圖甩開他們,無奈麻袋太重跑不快,隻能眼睜睜看著幾個
壞小子大把地把沙果裝進他們的背心裏、褲子口袋裏,這時遠處走來幾個成年人,
他們才一窩蜂跑了。
程茜站在離老頭兩米遠的地方,看呆了。老頭拾起幾個落在泥水裏的沙果,在衣服
前襟上擦擦,珍惜地放回麻袋裏,又掏出一根小繩,把麻袋的裂口綁結實了,再一
次把麻袋周上肩頭,這時他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程茜,便長歎一聲,大白天就犯搶
啊!也沒個人管管,唉!他提上被他們踩掉的鞋,蹣跚走遠了。
淚水從程茜的眼裏湧出來,馬上又被火毒的太陽曬幹。她朝售票處走過去,意識到
世界的凶險。經常挨打、挨欺負固然難熬,但比起獨自麵對巨獅般的世界,也許還
是個不壞的選擇,至少一天三頓尚能吃飽,夜晚有一張還算幹淨的床,澡堂每星期
都開,不至於落到剛才那群流浪兒的地步:後脖子上積著一層油泥,身上的背心早
看不出當初的顏色。
售票處是一間敞開的大屋子,正麵一排窗口,前邊排著隊伍。靠牆兩個要飯的,正
坐在被卷上抓虱子,麵前擺著一隻滿身傷痕的搪瓷缸子,底上有兩個分幣。程茜注
意到窗口上方標明了乘車方向:牡丹江、三棵樹方向,沈陽、錦州、營口方向,大
連、丹東方向,天津、秦皇島方向,……最裏邊的窗口上邊寫的是:全國各地。程
茜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是那個窗口沒人排隊。於是她跑上前去,喊了兩聲同誌
沒人答應,便撐著台板兩腳離地,問道,到福州多少錢一張票?那女的抬起頭來,
福州?少說也得五十,再說咱這兒不賣到那的票──哎你一個小孩問這個幹什麽?
程茜一看不好,立刻從台板上跳下來,呲溜一下鑽進人堆裏。
這麽說南方是去不成了,把我賣了也不值五十啊。那麽我記得的去北京要二十多大
約是對的。於是她排在了標著“天津、秦皇島”的窗口。
請問到秦皇島硬座多少錢?程茜學著前邊的人,盡量不慌不忙地問。
你一個小孩打聽這幹啥?還是那個問題。
我給我姥打聽的,她病了,來不了。這次程茜已經準備好了答案。
快車十五,慢車十一。
謝謝。
天呐,十一塊!我什麽時候能攢到!程茜腳步沉重起來,她剛要離開售票處,忽然
想到小時候坐火車去看姥姥,買的都是小孩票。那小孩票會不會便宜一些呢?她注
意到牆上有很多告示,其中一張就是票價表──唉,剛才根本不用費勁撥力排到窗
口去問,還差點兒讓她們問露了餡,票價表上都寫得明明白白,最下邊就是兒童票
價:一米以下可以購買兒童票,超過一米的須購買大人票。我早超過一米了,去年
體檢就一米五五了!程茜心裏冰涼。
天不知什麽時候陰下來了。昨天雨後的水汽還沒有完全蒸發掉,空氣潮濕、悶熱。
車站廣場上的人邊走邊擦汗。很遠的地方好象打了個雷。程茜抬眼看了看車站上的
大鍾,已經是下午兩點半了,四點以前得去接程偉。可是為了盡快達到十一塊的目
標,我無論如何不能再坐電車了,隻有走回去。程茜模糊地知道一條近路。
這時她正路過一家水果店,裏邊散發出水果店夏天特有的腐爛加芳香的氣味。她的
目光停留在門口的垃圾筐上。那上邊飛著很多蒼蠅。她注意到筐裏有一個爛了一半
的桃子,和一丫隻咬了兩口的西瓜。她停住了。四下張望了一下,人人都在賣水果、
買水果、吃水果,出出進進,沒人注意門口的垃圾筐。將來我一個人的時候,吃飯
怎麽解決?偷和搶是肯定不行的。我隻有撿。撿什麽?眼前就是。程茜忍住惡心,
朝那垃圾筐邁了兩步。她剛要把手伸進去拿那個爛桃,水果店的玻璃門開了,一個
小工端著撮子出來,朝筐裏倒了很多西瓜皮,把那個爛桃和半丫西瓜蓋得完全看不
見了。程茜隻好繼續朝前走。
天上打了一個很響的雷。雨下起來了。路上的人跑起來。程茜也跑起來。
程茜深一腳淺一腳,穿過銀行前邊的馬路、新華書店旁邊的夾縫,來到了十三中門
前。今年放完暑假,我就要到這兒來上學了。然後再熬四年,我就到社會上去了。
程茜跑著,胡嚕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迅速解開外衣的扣子,脫下來展開披在腦袋上,
繼續朝前跑。腳上的黃膠鞋一隻已經灌進了水。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等她跑到市
政府廣場,整個廣場全空了,隻有她一個人。她聽著風的呼嘯,雨的喧嘩,心裏不
知怎麽漸漸快樂起來,馬路、路邊的建築物全在一團水汽裏,看不清了,廣場上隻
有一望無際的水泡,嘩嘩沸騰著。程茜真希望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她可以忘掉巴
掌、毛玲、鼻血、奶瓶,忘掉那不可能的十一塊。大雨落幽燕,白浪淘天。秦皇島
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不見,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知向誰邊。她邊跑邊小
聲唱著。
到福州要五十塊哪,中國可真大。換了越南和朝鮮,五十塊都夠這頭那頭跑個來回
了。我要是生在不丹,一塊和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差不多大的地方,走到哪兒都會有
人認出我來,那我隻能冒死去闖國境線了。
(八)
第一筆積蓄來得容易,往後程茜的計劃卻不那麽順利。
方圓幾裏內都被她地毯式覆蓋過了。除了在鍋爐房後邊弄到幾塊鏽得酥脆的鐵巴巴
以外,就是在實習廠牆外發現一個廢舊水龍頭,三個多星期過去了,別無所獲,倒
是突然發現四周活動著很多揀破爛的。常在醬菜廠附近出沒的老頭人人皆知,實習
廠那片常來常往的是一個老太太,灰樓附近有一個牽著小孩的女人,某部大院的垃
圾堆則被一個叫西瓜皮的男孩包了。
廢紙、紙殼她不能揀,少了賣不了幾分錢,多了沒有地方存放。家裏的雜誌賣了幾
本,也不敢多賣,怕被發現又是一頓臭打。一個夏天,程茜下午放學後就在外邊晃,
曬得覷黑,程紅四點多放學了也不見她回家,程偉總是幼兒園最後一個被接走的,
就這樣,到了快要放暑假的時候,程茜手裏一共也隻有兩塊六毛五分錢,其中還包
括偷偷扣下來的程偉的六分冰棍錢。
太陽很大,把柏油路烤得變軟。楊樹葉絲紋不動。知了嘩嘩地叫成一片。程茜在外
邊轉了一下午,空著手回來,到幼兒園接了程偉,慢慢往家走。突然她意識到家裏
沒菜了──她把買菜這喳兒全忘在了腦後。現在已經四點半了,合社今天不可能再
來菜了。怎麽辦?她想到長途汽車開去的方向,走上幾站,就是農村,就是菜田。
她立刻把程偉背上肩,小跑回到家,把她交給程紅,自己再次跑出了門。
長途汽車吐著黑煙,從後邊亢吃亢吃開過來,程茜看見農民們貼在車窗上聽天由命
的臉。她跑過爸的單位,跑過某部大院,師範學校,精神病院,再往前,馬路變窄
了,馬路牙子也沒有了,路兩旁卻漸漸開闊起來,人煙漸漸稀少。路的一邊有一條
小河,時隱時現,在太陽下閃著波光。再跑一段,柏油路變成了煤渣路,長途汽車
因為時走時停,仍舊在程茜不遠處亢吃著。路邊的草房子裏冒出炊煙。山溝裏有一
條狗在叫。程茜瞄準了一塊麵積較大的菜地,衝下坡去。
她拚命拔出一棵白菜,塞進網兜就往坡上衝。那條狗叫得更凶了。程茜的心好象要
從胸膛裏跳出來。坡上的洋拉子在胳膊上腿上拉開一道道口子,她都不顧了,隻有
一個念頭,跑,快跑。
黃膠鞋啪啪地在煤渣路上掀起一道塵土。長途汽車上的農民吃驚地回頭看著這個顯
然不屬於這個村子的女孩。程茜避開那些被太陽烤焦了的麵孔,好使自己偷菜的羞
愧之心不那麽疼痛。汗水順著她麵頰流下來,襯衣的後背全濕透了。再跑一會兒,
褲子也都浸透了汗水,粘在大腿上,這時她已經能看見某部大院的紅牆了。
樓道仍舊黑洞洞的,從家家半開的門裏飄來炒菜的味兒。程茜一手拎網兜,另一隻
手舉著鑰匙去開門,誰知門自己開了,迎麵站著挽著袖子的媽。
你幹啥去了?
我買菜去了。
擱哪買的呀?
就樓下,合社。程茜避開她的目光。
啥呀?人家早下班了。還買菜去了,騙誰呢你?媽聲音裏帶著嘲諷,邊說邊在廚房
的椅子上坐下,靠在椅子背上,仰臉看著越長越高的程茜:說說吧,什麽時候學會
撒謊了?
程茜閉緊了嘴,因為知道到了這份兒上還嘴沒有半點益處。她把網兜裏的白菜掏出
來,放在架上。白菜的根帶著很多土,葉子挺拔,上邊滿是水珠,一看就不像商店
裏買來的。程茜定了定神,轉過身來,正對著媽。
菜是我偷的。
我不是問你這個!媽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八度。
程茜低頭垂手呆立著。寂靜中她臉上的汗一滴一滴落在水泥地上。
你,跟我老實說,今天下午幹啥去了?
程茜心裏一驚。但她還是竭力裝出沒事人的樣子:我沒幹啥……買菜沒買上,我就
上溝裏去了……
媽尖聲打斷她:放屁!樓上拐角那堆破爛是誰弄的?
天呐!原來是出了叛徒!程茜扭過頭去看坐在飯桌後邊的程紅,眼裏好象要冒出火
來,隨即她胳膊上已經挨了一掐。
我養你這麽多年,還養出罪來了?我供你吃供你穿你還不知足!我哪點兒對不起你?
你還想跑?跑到哪去?你那麽大的丫頭你要不要臉?讓人給你強奸了你知不知道!
她臉上又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我讓你跑!媽又狠狠地在她胳膊內側掐了一下。
程茜疼得流出眼淚。透過淚水她看了媽一眼。不知怎地,她在媽的目光裏讀出了一
絲憐憫。也許她看見了我胳膊上腿上洋拉子拉出的口子吧。畢竟她不想讓我走,畢
竟她不希望我被強奸。
晚上程茜躺在床上,身子側在一邊,免得壓著被掐得紅腫的胳膊。旁邊程紅睡得正
香,均勻的呼吸令程茜羨慕。她想起有一次在電車上被圍追堵截的經曆。
那是去年冬天。好象是毛主席發表了最新指示到市裏去遊行,遊行完等了足有半小
時才擠上一輛電車。遊行上午十一點多結束,人們趕著回家吃午飯,所以電車裏格
外的擠。程茜和兩個同學擠散了,到了電車裏頭喊了兩聲沒人應,於是就老老實實
地呆在人堆裏,不再亂動。
不久她感到熱。想蹭到窗戶邊透點氣也不可能,因為周圍全是人,沒有什麽可抓可
扶的東西。背後一個人緊緊貼在她身上,那人個子又高,電車铩車時整個壓在她身
上,壓得她喘不上氣來。她不由得回過頭看了那人一眼:原來是個介於男孩和小夥
子之間的,大約上中學二年級的家夥,戴著一頂栽絨棉帽子,一身藍製服。他好象
比程茜更熱,那張臉通紅通紅,喘著粗氣,一口一口噴在程茜腦袋上,讓人很不舒
服。趁著有人下車的工夫,程茜趕緊伸手夠著椅子背,往前蹭了蹭。這下輕鬆多了,
也沒人緊挨著她身體。可是很快程茜憑感覺就知道那人又擠過來了,仍舊站在她身
後,熱氣噴在她頭上。於是程茜再次往前擠好擺脫他。
周圍的人不高興了:瞎擠什麽呀這小孩?找著一個地方老實站著就行了貝,沒看這
哪還有地方!
程茜隻好站住。馬上那個幽靈一樣的家夥就又貼了上來。程茜憑直覺就知道他沒安
好心,但是又不敢再往前擠了,隻好站在那裏熬過了一站。下站一開門,程茜馬上
擠到車門處,下了車。回頭看看那家夥沒有跟上來,這才鬆了口氣,頂著北風往家
走。
她不太清楚強奸是怎麽回事,但是模糊地知道那是有關男女的,並且對女孩子是致
命的,曾聽說某中學有個女孩被強奸以後自殺死了。人們談起她,說她被“破壞”
了,眼神裏帶著輕蔑和不屑,仿佛提起一件肮髒的東西。既然帶個強字,那麽一定
是強迫性的,好象電車上那家夥,硬要貼到我身後。他強奸我了嗎?好象沒有。那
麽到底什麽才是強奸呢?程茜聽同學說過某某的父母“幹那事”,這又是什麽意思?
似乎和強奸有點關係,似乎又沒有,反正都屬於見不得人的一類。
如果我真的離開家,我就必須想辦法避免被強奸──挨餓受凍都能忍受,這個卻不
容易。假如我晚上一個人睡在火車站,那幫小流氓會放過我嗎?他們準是先把我帶
的東西都搶光,然後就,就強奸我。程茜在黑暗中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又看見了那
灑了一地的沙果,被踩掉的鞋,揪開的麻袋口,好象這些都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呼地起身,抱著膝蓋坐在月光中,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被子上。
這麽說離家出走是不可能了。
亞瑟畢竟是男孩。而我不能保護自己。好容易找到一條存錢買火車票的路也被堵死
了。
一個暑假程茜的臉上沒有笑容。程紅小心地湊上來,問她吃不吃西瓜,她木頭人一
樣坐在那裏望著牆壁沒有反應。程紅以為是因為她告密,姐姐不理她了,其實程茜
是在為自己被堵死的路悲哀。
唯一的亮光,又滅了。接下去我怎麽辦?坐在這裏等死嗎?她憑直覺認為呆在這個
家就意味著死亡,而死亡是必須竭力避免的。賣破爛存的錢已經被媽沒收,隻給她
留了兩毛錢,她給程紅程偉買了小豆冰棍──既然走不了了,還要錢幹什麽?在大
太陽下程茜拎著一網兜西紅柿,拖著腳步往家走。
這女孩在一夜間老了許多。她臉上雖然沒有皺紋,但是她的眼睛眯縫著,嘴唇閉得
看不見血色,頭發蓬亂,衣衫不整,褲腳一個高一個低,一邊的鞋帶還壞了,她好
象已經放棄了生命。她仍舊在聽到命令以後去做各種各樣的家務,仍舊在馬車到來
時衝下樓去買菜,但是她的精氣神仿佛死了,巴掌落到她頭上時她不再躲開,手過
來掐她的時候她不再出聲,她隻是站在那裏,木然等著一切過去。
暑假的最後一天悶熱異常。程茜上午早早買完了菜,把洗好的程紅程偉的幾件衣裳
晾在院子裏,又把鑰匙掛在程紅的脖子上,叮囑她下午四點去接程偉,告訴她說有
人通知自己到即將入學的中學去看看,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出了樓門,她先把壞了的鞋帶仔細綁好,就甩開大步上了路。她背著書包,書包裏
隻有兩張紙,一個鉛筆頭,和一個西紅柿。她低著頭,眼睛隻看腳下的布鞋,誰從
身邊經過她都不在意。出了紅樓的視野,她跑起來了。
程茜喜歡跑的感覺。噌噌噌,她的舊布鞋越過廢紙,爛菜葉,塵土,積水,踢開一
個空罐頭盒,踩扁一個秫拮皮編的蟈蟈籠。世界是肮髒的,可是一旦跑起來,肮髒
的物體就變虛了,行人唰唰地退後,和樹木、樓房、電線杆子混為一體,快跑起來
時便有飛的感覺。她從垃圾堆上飛過,假裝自己不再是垃圾堆的一部分。
上三年級時家裏曾有過一輛自行車。程茜學會了騎車──那騎法很不文雅,俗稱
“掏襠”──是將腿從橫梁下邊跨過去,踩著腳蹬一上一下跳躍著前進。騎快了人的
目光隻能聚焦在正前方,路兩旁的形體飛快地進入視野,又馬上從視野裏消失,風
從耳邊呼呼地吹過,程茜和那輛破舊的二八車有過很多美好的時光。
太陽烤得她頭上火熱,滿頭的黑發愈感沉重。我在這世上什麽也沒有,她想。西紅
柿吃完了我就兩手空空。背著書包是為了掩人耳目,使我看上去像是一個學生,走
在上下學的路上,其實我是去死。
是的,就是這樣。我等了一個暑假,希望上帝給我一條路,但是最終這條路沒有出
現。上帝啊,您是什麽意思呢?您要我活下去嗎?我做不到,做不到了──我沒有
活下去的理由啊。為了您活下去嗎?那麽我願意,因為這是您的意思──可是這確
實、確實是您的意思嗎?如果我選擇死,您會原諒我嗎?您知道我在這世上隻有您。
主說,我在世上的時候,是世上的光。
眼淚湧出來,在程茜的臉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她不去擦,因為那樣反而會引起路人
的注意。她拐進兩個工廠之間的一條窄胡同,兩邊是高牆,看看胡同兩邊沒有人,
她才停下來,抹去臉上的淚和汗,掏出書包裏的紙,擤了擤鼻涕。
正是中午時分,胡同裏很安靜,程茜隻聽見自己的布鞋啪打土路的單調的聲音。要
寫一份遺書嗎?象亞瑟那樣,至少讓他們知道我死在什麽地方?也許爸和媽看了我
的遺書,會掉幾個眼淚?可是我寫給誰呢──程紅第一個跳進她腦海。不,有一個
自殺的姐姐已經夠她受了。死就死了,還羅裏羅嗦寫什麽遺書。和“向達森納船港
去找我的屍體”一樣,我隻需要簡短的一句“我投河死了”就夠了。
出了胡同,眼前豁然開朗。那是一條大河的岸邊。
河上吹來一陣風,帶來涼爽。程茜繼續朝前走。她走過體育場,過了一條馬路,走
過一片低矮的房子,穿過一片有廢舊機器和輪胎的荒地。現在,她站在岸邊上了。
腳下的綠草擦在她腿上,癢癢的。河岸很高,兩壁陡峭,底下的河水顯得很少,在
淺灘和蘆葦叢中繞來繞去。下邊的河灘上有幾個曬得像黑人的光屁股男孩,衣服平
鋪在卵石上,正準備下河遊泳。
她沒料到河邊是這樣的。從她站的地方到河底有水的地方有兩層樓高。陡峭的壁上
岩石嶙峋,幾乎沒有腳蹬的地方。跳下去嗎?摔到底下死不了怎麽辦?
程茜正想著,一聲汽笛長鳴,劃破了下午的寂靜。河對岸開來一列火車,車上是一
個挨一個的巨大鐵罐。這列火車咣當咣當地越開離河岸越近,直到完全與河岸對齊,
它吱扭一聲停下了。又是咣當一聲巨響,一個鐵罐傾斜開來。火車司機扭過頭去,
看著紅色的鐵水從鐵罐裏流出,順著河對岸,流進下邊的河水。那桔紅色的鐵流一
碰到河水便冒出嘶嘶的熱氣。大團的熱氣頃刻籠罩了河灘上那幾個黑孩子。
原來鐵水就是在這兒倒掉的。
對岸的峭壁已經完全被暗紅色的沉積物所覆蓋,經年的工作留下細致的、顏色不一
的條紋,好象冷卻了的火山熔岩,連綿幾百米,頗為壯觀。程茜兩手插在袖管裏,
忘了自己來這兒的目的,站在那裏一直看到最後一罐鐵水倒完。
(九)
上中學了。
第一天走進十三中的校門,撲麵而來的就是滿牆的大字報,好象文革初期。仔細一
瞧,才看出上邊都是學生的名字。這一期學生來自三所小學,合起來有一千多人,
分成十四個班級,以往那樣老師站在大操場上念名單的分班方法行不通了,便想出
了大字報的辦法,讓孩子們自己找到所在班級,班主任就坐在紅紙標明的教室裏等
著。
一千多人在走廊裏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混亂,才漸漸安靜下來,各就各位。
程茜在名單上已經看清,毛玲和戴小五仍舊和她分在一個班。她覺得自己好象應該
大大地失望一番,但是沒有。她木然地隨著另一個小學同學走進了八班的教室。
教室已經坐滿了,有兩三個沒搶上椅子的,就站在門口。程茜也站在門口。屋裏全
是孩子,吵吵嚷嚷,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麵孔,就是沒看見老師。毛玲站起來,走到
講台前。她小學最後一年沒怎麽長個兒,在中學高大的講台前更顯得矮,可她依舊
威風凜凜。
靜一靜,大家靜一靜。她用黑板擦敲了敲講台。老師還沒來,我們先坐好,自我介
紹一下怎麽樣?門口的同學,都進來,可以暫時站在過道上。
於是門口的幾個人走進來,走到教室後邊,在過道上蹲下來。
從誰開始呢?毛玲眼睛骨碌碌一轉。就從你吧。她黑板擦指向前排最右邊的一個矮
個男生。
小男生一張娃娃臉,好象三年級還沒畢業。他張開口,也是小孩的聲音:我叫王力
學,勝利小學五年二班的。
教室後排響起幾聲竊笑:還五年二班?沒睡醒是不?都上中學了!
這時老師走進來。毛玲馬上走下講台,恭恭敬敬地對著老師行了個禮。
老師讚許地對毛玲點點頭,打開手裏的一份名單開始點名。點完了名,按小學的職
務指定了幾個班幹部:一個陌生的男孩是班長,毛玲是副班長,戴小五還是文藝委
員,程茜什麽都不是──五年級最後一個學期,她的學習委員職務已經被擼掉了:
上課不用心聽講,批判會發言不積極,期末考試成績直線下降。
她的個頭兒卻比任何時候都躥得快,乍一看這女孩是由長長的四肢組成的。曬得發
白的藍布褲子接了一次又一次,汗浸黃了的白襯衫短得快要露出肚臍眼。書包還是
那個舊的,為人民服務幾個紅字洗得幾乎看不見了。頭發也瘋狂地長起來,一次她
走過毛玲,注意到自己的辮子是她的三倍粗。因為個子高她被分配在教室最後一排,
和一個外號叫大駱駝的前進小學男生同桌。馬上就有人要把大母駱駝的美稱送給她,
這時六班的班主任送來了兩個更高的女生,程茜被置換出來,逃脫了大母駱駝的命
運。
中學的樓房據說是從前的日本憲兵司令部,操場上的大柳樹就是他們把人吊起來毒
打的地方。李新鬆分在十四班,教室在一樓盡頭,聽說他又當了班長。放學時他和
紅樓的幾個男孩走在前邊,程茜聽見他邊走邊模仿鬆井:一個李向陽,就把你們嚇
成這個樣子?
批判會、表決心會、歡送會漸漸多起來,坐在教室裏上課的時間不到三分之一。看
場電影要談感想、批林批孔運動來了要表決心、高年級的學生畢業了要歡送,一學
期快要結束了,課本還是嶄新的,作文本也都撕去寫發言稿了。
程茜遊離在這個紛亂的世界之外。
她開始瘋狂地找書、讀書。隻要是帶有文字的紙片,她都拿起來如饑似渴地閱讀。
家裏的《赤腳醫生手冊》、《反杜林論》、《且介亭雜文二集》,都看完了。一個
偶然的機會她認識了鄰班一個愛看書的女孩,叫許小平。星期六她把家裏的《牛虻》
帶到學校,換來了許小平四大本《戰爭與和平》,期限是下星期二。她把這四本厚
書藏在被子裏,晚上等全家人都睡著了,抱著書溜進廁所,就著十五瓦的燈泡,一
直看到瞌睡得睜不開眼。星期二下午上第三節課了,程茜頭仍舊埋在胳膊後,書從
課桌下露出半截,還在一目十行地吞噬最後幾章。第四節下課後許小平進來拿書,
她把手都放在書上了程茜還在爭取把最後兩頁翻完。
程茜在書中發現了另一個世界,在那兒她可以逃避真實。隻要她腦子充滿了娜塔莎、
安德烈公爵、莫斯科、彼得堡、華麗的馬車、盛大的舞會,就可以忘掉時常挨打和
四周的爛酸菜味兒,對自己趕氈的頭發、破舊的衣裳視而不見。男生們給班裏幾乎
每個女生都起了外號,當她得知自己的外號是“自由戰士”,不禁竊喜。她要的就
是這樣一個形象:象牛虻那樣來去如風,不為凡事所累。
她喜歡這樣一首歌:快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是春天參加的遊擊隊,敵人的末日即
將來臨,我們的祖國就要獲得自由解放。進行曲速度,歡快,自由,和程茜的生活
正好相反。
她每天按時到校,從不逃學。打掃教室、掃雪、掃落葉,她都非常努力,從勞動中
她能發現樂趣,一頭大汗之後總是輕鬆愉快,毛玲坐在桌子上指手劃腳也不那麽令
人難以忍受。
毛玲不再把她視為敵手,但是不到萬不得己她不跟程茜說話,因為程茜眼中的敵意
顯而易見。程茜日益長高的個頭也讓她感到威脅,雖然程茜自己並不把這視為優勢。
如果她們在走廊或者電車站上相遇,兩個人都馬上掉轉過頭去,假裝沒看見對方。
程茜發現了這點不由得有點吃驚:她原來也怕我。這麽說她還沒有從心理上戰勝我。
我有什麽可怕的呢?班幹部沒有我,第一批入紅衛兵排不上我的號,我不美麗,要
好的同學也不過兩三個,而毛玲身邊總是前呼後擁一大堆人,她們抓住每個機會嘲
笑我。
戴小五的身體正在起變化。有一次在澡堂碰上,程茜發現她已經穿上了那種媽媽和
阿姨們穿的“小衣服”。她臉色不再是女孩的灰黃,卻透出了桃子一樣的粉紅。她
走路也不再像小孩那樣蹦蹦跳跳,而是一步一扭三回頭,顧盼著,好象有人拉著她
的後衣襟,以免她走得太快。她在各種細節上下功夫:比如用一條噴了花露水的白
手絹把頭發紮成馬尾巴,比如在文具盒裏發現毛毛蟲子之後跺著腳嗔怪地說討厭。
她和程茜各自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紅樓留下的共同痕跡蕩然無存。
偶爾在路上也遇上李新鬆。幼兒園的情形恍如隔世:迎麵走來的這個人已經完全陌
生。他走路的姿勢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變得一晃一晃,臉上是男性特有的冷酷──誰
知道?也許是故意裝出來的──書包總是象背麵口袋那樣隨便地扔在背後,腳上一
雙回力球鞋,離著八丈遠也能聞見臭味。他大哥李青鬆已經中學畢業,在上一個暑
假到近郊農村插隊落戶去了。程茜還記得最後一次在樓梯上碰上他。他胸前一朵紙
花,新衣裳新帽子綠得耀眼。好象是忘了什麽東西回來取,他匆忙跑下樓梯,從程
茜身邊經過時說了句再見。
原來人生就是這樣,程茜對自己說,人們越走相隔越遠,直到完全認不出對方。
春節到了。
樓道的門一開,李新鬆從外邊跑進來,帶來一股寒氣。他一手托著一盒蠟燭,另一
手拎著一掛鞭炮,三腳兩腳上樓去了。程茜舉著幾件冰冷的濕衣服到院子裏去晾。
衣服一搭上鐵絲,即刻變成兩片鋼板,滴下來的水珠凝結在下邊。淡黃的太陽在遙
遠的雲層裏,小風吹著樹枝嘩嘩響,一張嘴,寒氣一直嗆到肺裏,透心涼。程茜的
雙臂已經在涼水裏泡了半個多小時,早已麻木了。
媽決定在今天打掃除。大團的髒衣服髒被單被送進廚房,摞在袖子卷得高高、雙臂
泡在水裏的程茜麵前。連程紅也像大寨社員那樣戴上一條白毛巾,手裏舉著條帚,
去夠牆角的蛛網。程偉和程群在裏屋床上玩藏貓貓,不時遭到滿麵灰塵的媽的喝罵。
爸一早就上街采購去了,到現在不見蹤影。程茜感到媽的脾氣一分鍾一分鍾壞下去,
空氣中充滿了緊張。
終於門上的鎖孔轉動了。爸從外邊進來,眉毛胡子全是白霜。程茜趕忙甩掉手上的
水,上去接爸手裏的人造革提包。爸將她一把推開。
他媽的!什麽也沒有!
媽從屋裏出來,頭上的毛巾和口罩中間一雙眼睛滿是怒氣。
咋去這麽長時間呢?
我先去團結樓,看有沒有熟肘子啥的,人家說兩天前就賣光了。我就又到站前市場,
想買點芹菜辣椒五的,一看架上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呀!
啥呀,還給自己編造啥理由?不就想把我們娘兒幾個擱家裏幹活自己上外邊去逛嗎?
啊?我這是上外邊逛啊?說話得憑良心!我逛我也找個好天!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娘
幾個過個好年,不是咱兒子喜歡看花炮嗎,我頂風騎到土雜商店總算買了幾個。大
冷天我騎車滿街跑我為誰呀?
行了行了,還紮撒著兩手站在那兒表揚自己,我們都累成啥樣了也不說過來幫幫!
爸沉著臉放下手裏的包,從架子上唰一把抽下一條舊毛巾,紮在頭上,從程紅手裏
搶過條帚,一躍上了桌子。他左一下,右一下,把天花板上的灰全掃了下來,頃刻
間滿屋子灰塵滾滾。
幹啥呀幹啥呀?你這是幫忙還是搗亂呢?媽跳上前去。
啪!媽的臉上挨了一耳光,她的口罩歪在一邊。
咣!爸又是一腳,踢在程紅的背上,程紅向前一個踉蹌,她扔下手裏的枕頭,跑了
出去。
都他媽給我滾蛋!沒你們這幫王八犢子老子不信這年還不過了!我他媽費力不討好!
媽衝到大門口,拉開門衝著樓道喊:打人了!打人了!爸衝上來一把把她推開,試
圖去關門,媽的手死死抓住門不放,她的頭發披散著,嘴角滲出血。程茜圍著圍裙
舉著兩胳膊水站在他們身後哆嗦著,不知道去拉誰好。媽朝她喊,快出去!快去告
訴鄰居咱家出畜牲了!
程茜從他們胳膊下邊鑽出去,上樓跑到李新鬆家門口,下死命打門──李新鬆他爸
媽都是熱心的好人,不會見死不救。他家門一開,撲麵而來的是炸裏脊的香味。程
茜不用看也知道,開門的是李青鬆。程茜盯著他腳上兩隻四十二碼的大鞋囁嚅道:
我爸我媽又打架了,能不能請李叔趙嬸去拉拉……
雖然她抬不起頭來,但她看得見他們全家人驚諤的麵孔:李叔和趙嬸的不安、李青
鬆的同情、李鐵鬆的不解、李新鬆的輕蔑。
李新鬆爸媽馬上跟著程茜到了樓下。門已經關上了,可還是聽得見裏邊的吼叫聲和
摔東西的聲音。
程茜沒帶鑰匙,她隻好邊敲門邊喊程紅程偉。
程紅開了門,滿臉是淚。
鞭炮聲響了。程茜摟著程紅躺在床上。程紅每隔兩分鍾抽搐一下。給程群買的花炮
已經讓爸撅巴成了一堆紙片和火藥屑,估計程群這會兒哭夠了也睡著了。那邊程偉
忽然從被窩裏爬起來,用哈氣化開了一小片窗戶,扒著看外邊的煙火和燈籠。程茜
沒有製止她。到底是孩子,她渴望快樂,而快樂是這個家最缺少的元素。
她聽見外邊樓道裏李新鬆的歡叫,好象灰樓的幾個同學來了,好象他們在比較誰的
燈籠更高級,更漂亮。接著她聽見一個聲音問:這不是程茜家嗎?她怎麽沒出來玩?
嗨,管她哪!她家大人老打架,一點過節的樣兒都沒有!是李新鬆的聲音。
她豎起耳朵,聽見他們轟隆隆地跑下樓去了。
晚飯吃的是打鹵麵──李新鬆爸媽一進門,爸就摔門走了,留下媽一個人坐在那裏
掉眼淚,李叔趙嬸勸了兩句就走了,臨走前他們讓程茜帶著弟弟妹妹到他們家吃飯,
程茜謝絕了。她走進廚房。下午泡的木耳在他們撕打的時候都掀到了地上,三個雞
蛋兩個撞碎了。程茜把台上的蛋汁收到一個碗裏,加上剩下的那個雞蛋,再把一地
的木耳撿起來,用水衝衝,做了一個鹵。送到媽麵前一碗,她搖搖頭說不想吃,卻
把程群摟過去,端起那碗麵開始喂程群。程茜領著程紅程偉在廚房吃完了其餘的麵
條。
程偉扒著窗戶不知道看見了什麽,輕輕發出驚喜的呼聲。程茜從程紅的脖子底下抽
出胳膊,也爬到窗戶前,把被子披在程偉身上,程偉指著窗外說,姐你快看!
兩個腦袋湊到那一小塊玻璃前。 程茜看見一種花炮,在地上轉幾個圈子以後,嗖地
上了天,然後散開藍色的焰火,在空中消失了,隨後有一個白紙做的小降落傘飄下
來,好象電影裏美國鬼子投了降。另一種花炮小孩拿在手裏,先是綠色的火花,然
後是黃色的,紅色的,桔紅色的,漸漸黯淡下去。大孩們喜歡帶點刺激性的“二踢
腳”:咚──在地上炸開,叭──在空中結束。遠處始終響著成掛的小鞭的聲音,
那一定是毛玲他們院集體慶祝呢,肯定還有聚餐、文藝晚會、猜謎語中獎什麽的。
去年春節過後毛玲就拿了一個帶磁鐵的泡沫塑料文具盒到學校顯擺,說是她春節晚
會得的獎。
程茜看不下去了。
我怎麽生在這樣一個家裏?陰鬱一年四季籠罩在頭上。爸和媽最團結的時候就是他
們一起打我、教訓我的時候,別的時候,他們總在“找別扭”。難道他們不想過個
好年嗎?難道他們不想像別人家那樣和和美美?為什麽他們總是不高興?
程茜想不出答案。白天她洗了很多衣服和床單,實在累了,於是她臉上掛著淚珠睡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