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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倒鐵水了 (四)至(六)

(2007-10-18 21:16:27) 下一個
    (四) 
    春天來了。冰封的路麵變得鬆軟,化開一道道口子,露出下邊的柏油和泥土。路邊
的積雪在太陽的照耀下悄悄地變矮、變小,最後幻化成一灘爛泥。山上的雪也化了,
流到低窪處,醬菜廠門前的煤渣路成了一條小河,泊泊地朝馬路邊流去。程茜上學
經過的地方,不是這樣的季節河,就是爛泥的溝渠,一腳踩下去,黃膠鞋差點兒沒
拔出來,東倒西歪地挨到了學校,同學們鞋底上的泥早已在門檻上積成厚厚的一坨。
去年秋天的白菜已經是一副細瘦、頹廢的模樣。大蔥幹得一碰就變成碎屑,隻剩下
蔥頭那點水分,還藏在枯黃的葉子下麵。架上的土豆皺成一團。胡蘿卜軟得象條豬
尾巴,黑覷覷的表皮下勉強露出一點兒當初的桔紅。家門口的酸菜缸也差不多空了。
貯藏櫃裏還有最後幾個蘋果,那可是留給程群的。
程茜再次拿起那本書。她沒有別的書可以讀。
“瘋狂的笑從亞瑟的嘴唇上消失了。他從桌上抓起來那柄鐵錘,奮身向那耶穌蒙難
像撲過去。……他折起了那張紙,寫上蒙泰尼裏的姓名,又拿過一張紙,在中間橫
寫著:‘向達森納船港去找我的屍體。’ 於是他戴上帽子,……”
窗外一陣騷亂聲。程茜跑到廚房窗前,程紅正在樓下拚命喊,姐,姐,來菜了!
果然,一駕馬車正駛進菜棚的後院,車上是早春間下來的菠菜苗。
程茜把手裏的書本摔在櫃子上,抓起網兜,衝出門去。
菜棚的擋板還沒有打開,但前麵已經排了一條長隊。人們叫嚷著,呼朋喚友,有人
強行擠進隊伍的前邊,馬上激起眾怒,但這樣的人都是李青鬆式的大小夥子,嘴唇
上已經冒出一片小胡子,喉結在脖子上上下躥動,他回過頭來,漫不經心地罵了一
句,隊伍中就沒人敢再有微詞。程茜排在隊伍的末尾。但她知道,菜棚的擋板一旦
打開,排好的隊伍就會馬上做廢。她把網兜團成一團,塞在褲子口袋裏,手中的錢
再清點一遍,攥緊了,做好了衝鋒的準備。
菜棚的擋板有動靜了。隊伍仍舊保持著形狀。嘩地一聲,擋板打開了,人們轟地一
下,全都湧向中間那一個窗口,隊伍在頃刻之間消失。程茜沒有跟著人群,而是立
刻奔向最右邊的窗口,因為她知道,她一個小姑娘,根本擠不過李青鬆那樣的大小
夥子,隻有最邊上才有她的機會。果然,所有的擋板都一個個打開了,穿藍布圍裙
的售貨員剛把台秤放穩,喊聲馬上響成一片。
來二斤!
我要五毛錢的!
先來我的!
這兒,這兒,錢都準備好了!
千百條胳膊在售貨員麵前揮動。人聲鼎沸。無數個身體的力量把簡陋的菜棚推得直
搖晃。架子上的菠菜在迅速消失,可是程茜還憋在一個大胖女人的胳膊肘下邊,無
論怎麽努力也夠不著菜棚的板壁。大胖女人離最近的售貨員還有兩尺左右的距離,
她的左邊是一個粗壯的男人,還有一個雖瘦卻很有點幹巴勁兒的男孩。大胖女人揮
動著胳膊,嗓子都快喊啞了,卻怎麽也遞不上錢去。程茜明白,如果自己等在她後
邊,最後必然是死路一條。於是她向粗壯男人的方向迂回。
眶地一聲,她聽見秤盤碰著菜藍子的聲音,趁著那人拎起籃子回過身來的一瞬間,
她細瘦的手臂一把抓住了菜棚的欄杆,然後在那男人舉著籃子擠出來的時候,死命
掙到了前邊。立即,她感到了千百個身體壓在她後背上的力量。她前胸緊抵著欄杆,
呼吸困難,手心被欄杆上的釘子紮出了血,並且無法把褲袋裏的網兜掏出來。她知
道自己隻要猶豫半分鍾,菜就要賣光了……她不再去想網兜的事情,借著後邊人群
的力量,一鼓作氣,蹬上了菜棚的擋板,再奮力把手舉得高高的,一直伸到售貨員
的胸前。
我的,我的,三斤!三斤!
在巨大的人聲中,程茜幾乎聽不見自己微弱的喊聲。她隻是努力地迎向售貨員接錢
的那隻手。
該誰的啦?
我!我!
售貨員的問話馬上淹沒在一片喊聲中,隨即她觸到了程茜汗濕的手遞過來的錢。她
把一捆帶著泥漿的菠菜扔進秤盤,胡亂一稱,就把菠菜倒在了櫃台上。程茜摟起那
捆菜剛想出去,後邊湧上來的幾個大人幾乎要把她擠扁在櫃台上。她抱緊菠菜,腳
下朝上再次攀登,盡量和大人們站得一般高,然後,借著一個大人向外擠出去的力
量,她回過身來,朝無數個身體上一撲,奇跡般的,她掉到了人群外邊,重重地摔
在地上,那捆菠菜也摔得七零八落。
程茜從地上爬起來,把擠得披散開的發辮朝後理一理,這才從褲袋裏掏出網兜,把
散落在地上的菠菜一根根、一片片珍貴地拾起來,裝進網兜。
程紅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姐!她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哭什麽?我這不是買著了嗎!
程茜站起來,一手拎著菠菜,一手拉著程紅,走回家去。
菜棚子前的人群漸漸散去,來晚了的人帶著失望的表情轉身走開,一個白頭發的老
太太彎下腰,把地上星星點點的碎菜葉子收進了她的籃子,很快菜棚子前幹幹淨淨,
就好象從來沒進過菜一樣。

廚房地上,程茜正坐在小板凳上擇菠菜,程紅跑進來。
姐,姐,大食堂放電影,還是咱媽她們單位組織的!
程茜騰地從地上站起來,小板凳倒在一邊。
真的?什麽片兒?
不知道。剛開始放人。
程茜和程紅跑到大食堂。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堆大人和孩子,有人說是阿爾巴尼亞片
兒《第八個是銅像》。程茜頭兩天在學校聽毛玲說過這部電影──不管什麽電影,
毛玲她們院兒總是最先放,然後再過兩三個月,新電影才會出現在地方電影院裏。
門口的人們,臉上帶著期待的表情,圍著大食堂那個窄小得像城堡入口的小門。兩
個男人把守著入口,不時有人進進出出。有時電影放到最後,把門的人會發慈悲,
把外邊的人全放進去。程茜顛起腳尖,認出那些人確實是媽單位的,把門的一個人
她也認識。她拉著程紅,擠到前邊,鼓足勇氣叫了一聲叔叔。那人認出了程茜,放
她們進去了。
這棟建築早先是爸單位的食堂。毛玲她們部隊搬來以後,不僅占了學校的一棟教學
樓,兩棟宿舍樓,還把大食堂的門窗也都用磚砌死,焊上了椅子,蓋起了舞台,大
食堂成了一個電影院,兼做文藝演出的劇院,但是外邊的老百姓卻很少有進到這裏
的機會。今天,媽的學校借用這個場子開大會,會後還能有電影看,完全是因為毛
玲她們的哥哥姐姐都就近入學在媽工作的中學。
程茜領著程紅走到裏邊,看見媽正好坐在第七排的中間,那可是毛玲她們部隊領導
坐的位置呀。兩個女孩高興地跑過去,正好看見戴小五也在第七排靠邊上的座位裏,
依偎在她媽的懷裏,嘴裏嚼著奶糖,手裏擺弄著糖紙。奶糖的香味飄散開來,程紅
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戴小五抬頭看見她們,笑了。
程茜沒理戴小五,拉著程紅,一直朝中間擠過去。
媽!程茜和程紅高興地叫道。
媽從眼鏡邊上瞟了程茜一眼,沒說什麽,也沒動一下。
程茜以為她默許了,馬上和程紅一邊一個,擠進座位。
這一身氣氣拉蒿的味兒,頭也不洗,別往我身上靠!媽使勁朝後縮,同時伸出兩手
推了兩個孩子一把。
程茜回過頭去。隔著眼鏡片,她清楚地讀到那眼神裏的厭惡和嫌棄。
她立即站起來,扯起程紅,三步並做兩步,跌跌撞撞地擠到外邊過道上。戴小五吃
完了奶糖,張開嘴問道:怎麽,不看啦?
程紅老大不樂意。幹啥呀你?人家還想看呢。
你沒眼力架兒?你不知道好歹?
《新聞簡報》的音樂已經響起,程茜的聲音立即招來周圍一片喝斥。
小聲點!
不愛看出去!
程茜隻好彎下腰來,小聲地說,那我回家啦?
你回吧,我就在這兒看。程紅說著,在過道上蹲下來。
程茜摸到門口,走到外邊。
門外仍舊是一片期待的臉龐。一見有人出來,各種問題立刻就朝程茜打來。
開演了嗎?
什麽片兒?
沒票叫人攆出來了吧?這最後一句招來一片哄笑。
程茜低著頭擠出人群。淚水從她臉上流下來。她伸手去擦,這才發現自己滿手都是
菠菜的泥土和綠汁,指甲黑黑的,掌心上被菜棚的釘子紮破的那一塊,此刻隱隱作
痛起來。
天色已暗。院子裏空蕩蕩的,孩子們都到大食堂裏邊或者外邊去了。程茜隱約聽見
那邊傳來的音樂聲。所有的人都看電影去了,除了她。
暮色中一輛自行車衝過來,在她麵前铩住了閘。原來是爸。自行車的兒童座上坐著
程偉。
天都黑了,怎麽還不去接程偉?
程茜抬起淚眼,說不出一句話。她確實忘了去接程偉。
還楞著幹什麽?還不把我這手裏的飯盒接過去?小兔崽子,就知道玩!什麽他媽也
指不上你!

(五)
    一年一度的全校學習毛澤東思想文藝匯演要到了。以前老師都要程茜準備上台講用、
表演。二年級的時候,程茜還參加了全區講用大會。她講用完自己如何跟在工地上
的工人師傅後邊撿釘子,把小辮子一甩,唱了一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會後,
解放軍叔叔、工人阿姨都過來和她握手。回到學校,程茜成了全校最“紅”的孩子。
那時候,“紅”這個字,在孩子們的嘴裏有另一層涵義:受歡迎的、引人注目的、
被老師重視的、令人羨慕的。毛玲來了以後,程茜從“紅”的顛峰上迅速滑落下來,
雖然她還是學習委員,但已名存實亡,很多重要活動都沒她。今年,離文藝匯演隻
有兩三天了,老師也沒有來找程茜的意思。而毛玲戴小五她們,卻每天一放學就都
不見了。
文藝匯演這天終於到了。同學們排好隊,向某部駐地進發。程茜早上在教室裏就聽
見同學們嘁喳,毛玲和她父母說好了,匯演就在某部禮堂舉行。程茜幾次經過這個
圍著高牆、壁壘森嚴的院子,但是從來沒進去過,她從同學們的議論中曾經想象過
裏邊的氣派。今天她踏進院門,還是吃了一驚。
院子很大,迎麵就是一個花壇,裏邊盛開著鮮豔的串紅和大朵黃色的美人蕉。花壇
後原來是程茜爸爸單位的教學樓,現在已經改成某部的辦公主樓。門口飄著紅旗,
窗戶擦得溜明湛亮,窗框和外牆全部重新粉刷過。院子掃得一塵不染,一對士兵整
齊地跑步而過,在辦公樓前卻唰地站住,全體手齊帽簷,朝辦公樓裏走出的一個矮
胖子敬了個禮。同學們嘁喳著,說那個矮胖子就是毛玲她爸。矮胖子揮了揮手,隨
即鑽進門口停著的一輛天藍色小轎車裏。
大食堂已經棄置不用──兩三個月前,軍綠色的卡車載來一隊工程兵,某部的新禮
堂便拔地而起。
新禮堂內部燈火輝煌。牆上是漂亮的燈具,舞台上方鑲著花邊,大幕、座椅全部是
紅絲絨的。
第一個節目是合唱,毛主席詩詞,浪淘沙·北戴河。 大幕拉開,某部文藝宣傳隊的
樂隊起奏,毛玲尖利的嗓音劃破禮堂裏的沉默:大雨落幽燕,白浪淘天。她的聲音
充滿了生命力,能聽得出,缺乏訓練的嗓子在高音那兒有些困難,但是她不屈不撓
地拔上去了,那顫抖通過擴音器放大出來,反而有一股震攝的力量。秦皇島外打漁
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眾聲接上去。程茜陷在紅絲絨的椅子裏,感覺到自己的卑微
和退縮。她也有生命,但卻是扭曲的,像一顆長在胡同裏的小樹,歪著身子,在牆
縫中找到一小片天空,借著這線陽光,瘋狂地冒出一從葉子。而這一從葉子,也是
黃瘦的,枯萎,缺乏光澤,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麵前,她自慚形穢。
萬泉河水清又清,我編鬥笠送紅軍。戴小五和另外五個女孩舞著草帽上了台。戴小
五劈開雙腿,柔軟地坐在台中央,她優雅的小腦袋朝後仰過去,再仰過去,一直快
碰到了後腳跟。場子裏響起掌聲。戴小五一躍而起,手舞草帽,左右盤旋,上下翻
飛,像個美麗的小精靈。
程茜想到自己的粗鄙,自己長得太多太快的頭發,鋼藍色的,在腦後編成兩根粗壯
的辮子,因為太粗太亂而失去了女孩子的孱弱和嫵媚,要不是天生綣曲,她的發辮
幾乎要令人憎惡了。她每個動作都是笨拙的、魯莽的,一夏天膝蓋上臂肘上都是衝
撞的青紫和擦破的傷口,有的正在滲血,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長出了嫩紅的新肉。
她走路時低著頭朝前衝,鞋頂得衝出了大腳指頭,褲腳接了一次又一次,上衣短得
一抬手便露出裏邊的襯衣──她的整個形象都是突兀的、不和諧的,不招人喜歡。
    
如果你是老師,站在台上朝下看,你會看見,在這些孩子短短十三年的生命旅途中,
小苗已經分出了先後,未來已經清晰地寫在她們的臉上了。有些滿是希望,躍躍欲
試,有些黃瘦病秧,能不能活到明年都是個問題。程茜從二年級到五年級,經曆了
巨大的變化,程偉,尤其是程群的出生,改變了她的生活。老師並不知道具體發生
了什麽,但是她眼看著這株小苗漸漸失血、變黃,漸漸被她周圍的雜草淹沒。回首
往日,老師也曾在心裏發出感歎:究竟發生了什麽呢?救救孩子。但是老師也有自
己的孩子,家裏的雜事,工作的繁忙,很快就把那張苦痛的小臉忘記了。再說程茜
的變化是緩慢的,每天這個幼小的靈魂都被蠶食掉一點,如果老師不經常回首往事,
幾乎不會注意到她的變化。
有些日子裏,程茜是快樂的──她畢竟是個孩子。她在走廊裏和同學們瘋,她喜歡
整潔的環境,她把過道上的紙屑都拾起來,送到撮子裏,還抄起條帚,把講台四周
掃幹淨。老師心裏生出一股柔情:程茜,你的辮子,能不能編整齊一點?一個女孩
子嘛,應該把自己收拾得幹淨些,就象你收拾教室。那一刻程茜的臉上浮出笑容,
很象是從前那個輕鬆無憂的二年級小學生,但是,那笑容即刻消失了,又回到長大
了的程茜,突兀、衝撞、沉重。
    (六)
    程群天性並不凶惡,隻是因為大人們把他放在那樣的位置上,他才有了向女孩子們
施威的氣勢。他邊吃奶豆,邊舉起玩具衝鋒槍,槍口頂在在地上玩沙子的程偉的背
上。程偉把衝鋒槍扒拉到一邊,順手搶了他手裏的幾個奶豆,不顧一切塞到嘴裏。
程群掄起衝鋒槍就要砍程偉,程茜箭步上前,一把握住玩具槍。
媽在家裏炒菜,聽不見樓下的聲音。三個女孩跳上去,幾隻手一齊掐程群的胖臉胖
胳膊,同時壓低聲音威脅他:不許哭!你要是哭出一點聲音來,就把你扔下水道裏!
下水道這兩天正修理,水泥蓋板都掀在一邊,張著黑洞洞的大口。程群眼淚噙在眼
眶裏,小嘴一癟一癟,終於沒敢哭出來。
走廊裏沒有窗戶,為了省電也不點燈,黑覷覷的。程茜端著一盆菜湯進屋,差點兒
絆在蹲在地上的程紅的身上。程紅迅速將她擁有的小櫃的門關上,倉促的動作透著
不安。程茜知道程紅又偷她東西了,是什麽,她不知道。
晚上程紅脫下棉襖棉褲,洗了腳,端著一盆髒水去廚房倒掉。程茜抓過她棉襖,準
確無誤地從兜裏掏出小櫃鑰匙,甩下拖鞋,無聲地躥進走廊──櫃門一開,掉出來
的正是程茜的剪紙本!
程紅從廚房倒髒水回來,一見此情,眼睛都冒出血來。她來抓剪紙本,撲了個空,
便跳上來,一把撓到程茜的臉上,程茜臉上頓時幾道血印子。她一把薅住程紅的辮
子,就要把她腦袋往牆上撞。
爸和媽聽見動靜從裏屋出來了。
混蛋玩意兒,你們就不能安生一會兒啊!你打,我叫你打!
腦袋撞在牆上的變成了程茜自己。接著她被按在椅子上,屁股上的棉褲被撕開,裏
邊的襯褲也被撕開,屁股蛋上立刻五個紅手指頭印。程茜拚命擋住那抽她的巴掌,
從椅子上跳起來,提上褲子,拉開大門,朝外邊跑去。
跑到樓門外,她才意識到自己腳上沒有鞋,隻是兩隻腳底早就磨穿了的尼龍襪子。
她顧不上這些,仍舊瘋了一樣朝前跑,跑啊,跑啊,後邊追打、叫罵的聲音沒有了,
紅樓不在視野內了,連灰樓也看不見了。她跑到了某部軍馬場的後邊。
四周黑洞洞的,隻有馬棚上一盞昏黃的燈。程茜奔向房子盡頭一個避風的角落,確
定了周圍沒有人,想要蹲下來,馬上感覺到膝蓋疼,剛才大概撞在椅子上了。腦門
也疼,手伸上去一摸,已經起了兩個大包。腮幫子上濕乎乎的,被程紅撓的那幾道
還在滲血。
她在一個土堆旁蹲下來。土堆擋住馬棚方向射過來的一點光線,這裏就是徹底的黑
暗了。她先把襯褲的帶子抽緊,打個結,然後解下頭上的辮繩,把棉褲的兩個角綁
在一起,這樣棉褲就不會再被撐開了,跑起來手腳利落些。夜晚的寒氣朝她襲來,
她習慣地把兩隻手伸進棉襖袖管,這才發現棉襖袖子也被撕開了一塊,在黑暗中露
出裏邊的白棉絮。
她再也忍受不住,伏在自己的膝蓋上,肩膀一抽一抽,嗚咽起來。

大溝上遊衝下來一個死孩子。
程茜上學的路上,遠遠地看見小橋上擠了一堆人,指指點點的。她走過去,從人縫
裏看見一對裸露的小屁股,青紫的,腿上裹了一團暗紅色的破布,一條胳膊浸在髒
水裏,腦袋被垃圾掩埋著。男孩子們在溝對岸,手裏舉著彈弓,朝那死屍射石頭子
兒。程茜聽見人們的議論:好象是個女孩。看樣子是足月生的,都那麽大了。不知
道是不是活著扔的?那哪兒看得出來?現在夜裏這麽冷,活著扔的天亮以前也早凍
死了。可憐哪。就是,還不如送給撿破爛的老趙頭老趙太太呢。養得活麽?這話說
的,怎麽養不活?給點高粱米湯就能活。唉,這準是那個大姑娘家,做了見不得人
的事了。
一塊石頭打中了那孩子腦袋附近的一隻破鞋,破鞋彈開來,露出那孩子的半邊臉。
人群一陣悸動。程茜一驚:那孩子臉色慘白,眼睛緊閉著,小嘴半張著。她是剛生
下來就死了呢,還是活了幾天才死去的?她之所以死去,是因為有人要她死嗎?大
概是這樣,不然她應該躺在醫院的太平間裏,或者自家的床上,周圍圍著幾個抹著
眼淚、長噓短歎的親人,對不對?她這樣,在暗夜裏被窒息而死,然後用一塊破布
草草一包,扔在髒水溝裏,最後與垃圾為伍,那帶她到世上來的人,是怎樣地輕視
她啊!
“難道你從來不曾想到過,那個可憐的小醜也會有一個靈魂──一個活生生的、拚
命在掙紮的人的靈魂;拴牢在那一個彎曲的軀殼裏,被迫做它的奴隸嗎?……靈魂
是啞的,它喊哭不出聲來,隻得忍受,忍受,忍受!“
她就是一塊沒人要的垃圾,被人毫不留情地拋棄。可她也曾是有生命的。她感受到
了那冷眼嗎?那試圖把她掐死的手臂,那夜間的寒冷,髒水溝裏的臭氣,從她身上
飄過的爛菜葉、髒手紙、小工廠流出的黃色液體……她哭過嗎?她掙紮過嗎?有多
久?是在天亮以前最冷的那兩個小時,她的哭聲漸漸弱下去的嗎?
有這麽兩個大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他們因為某種原因到了一起,幹了那事,
或許還用了那個叫避孕套的東西,最後還是沒有避免這條生命的產生。她在子宮裏
一天天長大,對這個世界不歡迎她的事實毫不知情。然後到了這天,她不可避免地
來了,來到這個寒冷、肮髒的世界,沒過幾小時,再踏上一條同樣寒冷、肮髒的路,
回去了。
生命是什麽?一塊召之即來、又可以隨時拋棄的垃圾?
那麽我呢?我的一條命是不是也象她的一樣──程茜馬上使勁搖搖頭,仿佛要擺脫
這個危險的想法,我不是,我有家,有爸爸媽媽,弟弟妹妹。我有衣服穿,有飯吃,
有學上。程茜擠出人堆,快步來到學校,坐進自己的座位。但是那個危險的想法卻
象毒蟲一樣,在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又悄悄地爬回來了。
他們當初是打算要個男孩的,媽不止一次這樣說過,連名字都起好了,叫程鋼──
多好聽的名字啊!百煉成鋼。程茜眼前仿佛出現了這麽一個程鋼:他有李新鬆的麵
容、李青鬆的個頭、矯健、快樂、挺拔、自信。為什麽不呢?他正是父母所期待的。
他們愛他,正如今天他們愛程群。哦,成群。一個還不夠,還要成群──原來這就
是他們的計劃!我怎麽早沒想到。那麽,從現在起,每隔幾年就要又一個新的程什
麽誕生,而我洗尿界子刷奶瓶的事業將繼續下去,直到我離開這個家。如果這個新
的程什麽是個男孩還好,如果是個女孩呢?程紅程偉和我的小床已經夠擠了。或者,
那個女孩也會有和這一個同樣的下場?程茜不寒而栗。
原來我不過是別人幹那事的一個副產品。如果是男孩就留下,是女孩就扔了,扔給
寒冷,扔給流水。即便不扔,也不過是擠在那狹小的北屋裏,自生自滅。
不,我不想自生自滅,我要活。
一個念頭在程茜的腦子裏清晰起來:她熬不到十八歲了,她必須盡快離開這個家。
她要逃走──亞瑟能,我為什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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