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一
(一)
小學校坐落在山坡上。
從紅樓的院子出來,走過小賣部,便是醬菜廠的大門。大門永遠敞開著,裏邊幾行
低矮灰暗的廠房,一個挨一個巨大的醬菜缸,有些蓋著圓錐型的大帽子,有些沒蓋,
夏天飄出腐臭的氣味。醬菜廠如此簡陋,廠裏的道路連瀝青都沒鋪,隻是草草地撒
了些煤渣,拉貨物的馬車在雨季常常陷在泥裏,車老板揮動鞭子,使勁抽駕轅的馬,
馬一用力,膠皮軲轆顛出了泥坑,車上的鹹菜壇子就有一兩隻摔了下來。車老板並
不在意,跳上馬車,鞭子在空中清脆地一響,馬車很快跑遠了。收發室裏有人走出
來,把那摔破了的壇子慢慢地挪開,掉在泥裏的鹹蘿卜撿起來裝在飯盒裏,又從收
發室裏端出一撮子煤灰,撒在泥水上。很快,那烏黑的泥水就把白色的煤灰侵蝕了,
浸透了,有一會工夫沒有馬車經過,便又恢複了從前的平靜,倒映出一片沉沉的天
空。
醬菜廠的圍牆蜿蜒著,像一條凍僵了的毛毛蟲子,伸展到小山坡上。圍牆外,仍舊
是一條煤灰覆蓋的小路,通向那條喧嘩的大壕溝。壕溝裏流著土黃色的水,一年四
季冒著熱氣,浮著不幹淨的白沫。壕溝的兩側用水泥和石頭砌成,傾斜的坡上永遠
蓋滿了垃圾:開了幫的皮鞋,掉了沿的草帽,小學裏掃出來的紙屑、鉛筆刨花,醬
菜廠扔掉的爛菜葉、蘿卜頭,乃至壕溝上遊居民的排泄物,所有這些都半浸在奔騰
的黃水裏,並且在轉彎處形成一個半島,把山上滾下來的黃水堵截成洶湧的一注,
那一注朝壕溝高高的斜壁上猛拍過去,又摔成浪花無數,跌進下一個階梯。醬菜廠
後牆下流出的的黑水在這裏匯入壕溝,那黑黃分明的兩股支流常引得上下學的孩子
駐足觀看,不過那些都是一、二年級的小豆包,大孩是不會對那汙濁的流水多投一
眼的。
半山腰處有一座小橋越過壕溝,通往小學校。那橋草草搭成,沒裝護欄,麵對麵走
兩三個大人就嫌擠。騎自行車的人,甭管車技多高,到了橋前都下來推著走。拉煤、
運糧的小車,賣冰棍兒的老太太,到了這裏也都格外小心。冬天的傍晚,橋上人影
重重,趕上雨夾雪天氣,冰上一滑,人險些從橋上栽下去。
過了橋往上走,是大片的工人住宅區,向下走就是小學校。小學校沒有圍牆,更沒
有大門,三行紅磚平房,半個操場,三角型的,那一半讓大溝切去了。放了假,那
幾行平房便像是被浪潮拋上沙灘的魚,頃刻喪生了生命力,隻剩下牆上殘破的標語,
在冷風中抖動:反擊右傾翻案風。學工、學農、學軍、批判資產階級。 把無產階級
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小學校重新獲得生命,是在開學的時候。孩子們從山上、山
下、紅樓、灰樓、馬路邊、大溝上遊,一個一個地來到學校。雪地上一個小腳印,
兩個小腳印,漸漸地,雪都踩平了;教室裏一個聲音,兩個聲音,那聲音如同合唱
團漸強的唱法,起初沒有多大動靜,但在每一個音節都悄悄地上了一步,到最後已
經是山呼海嘯的聲音:一千多個孩子聚集在一起的吵鬧聲。
西北角上五年二班的教室坐滿了人,老師還沒來。孩子到了十二三歲這個年齡,上
學已經有點上膩了,對於開學已經不再象一二年級的小孩兒那麽激動了。此刻,男
生大多聚在教室前邊的兩張桌子前,交流著寒假裏上工廠偷鐵絲做火柴槍、下農村
打鳥套兔子的經曆,女孩子們眾星捧月般地圍著毛玲,聽她評論新電影、分析新學
期形勢、順便再捏捏哪個軟柿子開開心,引起眾人的哄笑。新課本雖然已經由班長
發到了手裏,大多數同學隻是把它們往書桌裏一丟,有些男生已經撕了疊PIA JI─
─將來的命運不外乎是下鄉當農民,運氣好的能進廠當工人,像毛玲這樣的天之矯
子隨時都可能從學校裏消失──哪個好兵種招兵,他們院的幹部子弟優先,老紅軍
的孩子嘛。不管將來幹什麽,和書本都沒有關係,學好學壞一個樣。
教室後邊倒數第二排,卻有一個女孩在專心致誌地看書。她伏在課桌上,腦袋藏在
打開的課本後邊,這樣別人就看不見她的臉了。課本下邊墊著一塊小手絹,已經快
要被程茜不停滾落的眼淚浸透了。春節剛過去兩個星期,孩子們身上還是春節時穿
上的新衣裳,有些男孩袖子上已經有了一小灘鼻涕,女孩前襟上已經落上了星星點
點的醬油湯,而程茜沒有新衣裳。她仍舊是那件暗紅底子帶黑格的棉襖罩,那條舊
藍布褲子,唯一不同的是棉襖罩的袖子上接了一圈灰布,同樣的灰布,也接在兩個
褲腳上,幾種顏色還算搭配,使得她看上去雖然窮困,卻有那麽一點與眾不同。
上課的玲聲響了。老師走進教室。她讓同學們打開新課本,把新課本的內容大致過
了一遍,就彈起新學期新氣象的老調。
你們已經是五年級下學期了,秋天就進中學了,可是我們有些同學,字兒寫得像雞
爬拉,作文裏到處是錯字、白字,連個乘除法都算不清楚!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啦!
對得起毛主席嗎?對得起黨和人民嗎?還有守衛邊疆的解放軍叔叔……我弟弟春節
回來了,同學們都知道,他在黑龍江當兵,為咱老百姓守衛國境線,蘇修美帝才不
敢欺負咱,你們才能坐在暖哄哄的教室裏,上學,讀書……
教室暖哄哄嗎?程茜禁不住抬起頭來,看了老師一眼。教室中央點著一隻煤爐子,
可是程茜坐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裏,又挨著窗戶,爐子的熱量散發到她這裏,已經
微乎其微了。更要命的是,程茜今天是穿著濕棉襖來上學的。
早晨,程茜守在爐子邊上給弟弟程群熱牛奶。爸急著去上班,自行車鑰匙找不找了,程
茜跑到裏屋,翻抽屜,翻被褥,找鑰匙。鑰匙找到了,爸出門以前,一眼瞥見了爐
子上正冒白沫的牛奶。
快看,牛奶要撲了!你這孩子,丟三拉四!你這毛病什麽時候能改!
他啪地一巴掌,正抽在程茜的眼睛上。程茜向後一趔且,剛從爐子上挪下來的奶鍋,
就扣到了自己的胸前。接下來程茜又挨了幾巴掌。當時她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今
天是開學第一天,我棉襖濕了,怎麽去上學?她垂著手,木然等著那一陣巴掌過去,
然後她聽見大門眶地一聲,打人的那人走了。妹妹程紅從飯桌後邊慢慢湊過來,拿著一
塊濕抹布,開始擦程茜胸前的牛奶。
媽從裏屋飛奔出來,把穿戴整齊的弟弟程群往地上一墩。
牛奶呢?這時候還不灌奶瓶子,還等到啥前兒呀!話音剛落,她便在兩秒鍾內看清
了廚房裏的局勢。笨蛋孩子,你說你幹點啥行?等我晚上回來再來收拾你!
大門眶地一聲,又是一陣寂靜。程紅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自己背好了書包,還把小妹
程偉上幼兒園的飯盒裝進了網兜,兩個小姑娘圍巾口罩手套全副武裝,在門口站好,隻
等著程茜一聲命令,就可以出發。
程茜來不及擦臉上的淚痕,她抄起一塊饅頭,大口大口地咬下去,端起程紅喝剩的
粥,咕嘟咕嘟灌下去,然後拿起自己的書包,掛在胸前,擋住那狼狽的一塊,把程
偉背上肩,手拉著程紅,邁出門去。
放學了。
今天不過兩節課的時間。老師大概家裏有事,連作業都沒布置。
程茜走回紅樓昏暗的樓門。樓下劉大娘看見程茜打外邊進來,因為平常程茜總是叫
她一聲劉大娘,今天沒叫,覺得蹊蹺,便說了句,放學啦!程茜低著頭嗯了一聲,
繼續爬她的樓梯。
這棟樓房是五十年代建造的。人字型的房頂上,高矮不一的煙囪點綴其中,開著幾
個三角形的風口。風口用木頭做了個框子,漆成淡綠色,窗框和陽台的扶手也漆成
淡綠色,襯著紅磚的外牆,使這房子看上去有一點童話的意味。從東到西一共五個
樓門,圍成一個U形,中間是院子。樓門口是兩扇對開的門,上邊有一個扇形的格窗,
格窗上方是水泥塑成的麥穗裝飾,新月般地向上翹起。三樓有陽台。金屬的圍欄,
做成小小的波浪,木扶手也有些雕琢的細節。陽台下邊的兩根水泥支撐,是一段好
看的曲線,末尾還畫了一個圓弧,仿佛是水的旋渦。窗框是木製的,用插銷固定,
兩層玻璃窗之間還安了些小掛鉤,夏天外層窗戶用這些掛鉤撐開,風就透過裏層的
紗窗吹進來。樓層的舉架很高,三層再加上屋頂,就比周圍那些七十年代草草蓋起
來的火柴盒式樓房的四層還高。它是人們還沒有被革命的浪潮衝昏了頭,還有心思
在自己生活上下功夫的時候蓋起來的。人們把它叫做紅樓。
但是到了程茜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它已經露出了殘破相。窗框上的綠漆剝落了,
陽台上的扶手翹起來了,樓門上扇形窗戶的玻璃打碎了,樓門甚至掉了一扇,剩下
的一扇,因為無法關嚴,在冬天的夜晚,被冷風吹得來回啪啪響。正麵牆上一九六
八年刷上去的大標語,“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雖然在社會主義大院成立
的時候用紅粉塗過,但經過幾個夏天雨水的衝刷,那白色的大字又隱隱可見。連堵
垃圾口的鐵門,都被人拆了去賣廢鐵。院子裏的丁香也早被穿梭的腳步和孩子們的
暴力摧殘得隻剩下幾根枯枝。樓梯上的燈泡大概從一九六七年武鬥的時候打壞以後
就再沒換過,所以整個樓道都是黑洞洞的,隻在扇形窗戶那兒透進一點亮光,同時
也吹進來一股冷風。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人們不再把垃圾倒進垃圾口,再把鐵蓋
子關嚴,孩子一個個地生出來,大人對生活的耐心一點點地失去,現在人們隻是把
垃圾隨手揚在樓梯拐角處垃圾口的地上。
程茜每次從外邊回來,眼睛都要適應一下樓道裏的黑暗,有時候她從外邊飛跑進來,
會在一樓撞上別人,但是當她爬到第二段樓梯的,眼睛就完全適應了。地上的煤灰、
菜葉、浸了血跡的手紙,都清晰可見。程茜唯一一件不需要爸媽督促的工作,就是
把垃圾撮到垃圾道裏去,那些大人看見程茜掃垃圾,也會讚賞一句,這孩子,真勤
快!但是就是他們,一轉身,就又把垃圾倒在剛剛打掃幹淨的地上。程茜不明白,
為什麽有些人有玷汙的傾向,好象他們對幹淨充滿了仇恨,更願意世界是肮髒的。
程茜解開棉襖領子,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鑰匙,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開了那扇沉
重的大門。
早晨潑在廚房地上的牛奶還沒幹。程茜拿抹布把它擦幹了,又拾起摔在屋角的奶鍋,
放在水龍頭下衝幹淨,桌上吃剩的饅頭用籠屜布蓋起來,髒碗筷拿到水池裏,放水
泡起來,爐子下邊的爐灰撮在一個破舊的洗臉盆裏,端出去倒掉,再檢查一下爐子
裏的火滅了沒有。做完了這一切,她手握濕抹布,垂手立在地中央,倏地感受到了
四下裏的寂靜。
大人們都上班了。孩子們也都在學校和幼兒園。樓房裏此刻隻有幾個老年人。誰家
的窗戶沒有關嚴,冷風吹過,偶爾發出單調的啪啪聲。
程茜在廚房的水泥地上跪了下去。
《牛虻》那本小說看完已經有兩個月了。程茜第一次知道,在世界之上,有一個上
帝。這個上帝在程茜的生活中是缺席的,報紙、廣播、課本都沒有提到過他。《國
際歌》裏唱得明白: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但是那本書裏的人
都信,並且祈禱,並且上教堂。有沒有上帝?程茜沒有認真想過。她隻是一頭紮了
進去,因為上帝這個主意,對她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她需要上帝。亞瑟對上帝祈
禱都是跪著的,於是程茜也跪。
此時,在一片寂靜中,程茜不知道該祈禱什麽。眼淚卻不聽使喚地湧了出來,大滴
大滴地摔在水泥地上。
這孩子從六、七歲就開始挨打,到十三歲的時候,已經打“皮”了。她發現了一個
使自己從精神上脫離苦痛的法子:想象挨打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孩。每當挨打
時,她靈魂出竅,從空中看著那個“又饞又懶”的女孩被打,她甚至能夠幫著叫幾
聲好:打她,打她,打死她!有時她媽抽她耳刮子,竟從手指的縫隙裏看見程茜臉
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於是她媽更加惱怒,一把抓住程茜的胳膊,在上臂內側,
膈肢窩下邊最嫩的皮膚那兒,使勁擰了一把,我讓你笑!你個賤皮丫頭!她又狠狠
地擰了一把,這時程茜的眼淚才湧出來,她媽也方才獲得打人的快感。
如果有上帝,他會憐憫我的,程茜想。
她從地上站起來,在水龍頭下洗幹淨了抹布。隨後她從門口取出一隻小板凳,鑽到
走廊的壁櫥裏,踩在小板凳上,在一堆麵口袋雞蛋筐牛皮紙口袋背後摸呀摸的,摸
出了一塊糖。糖用劣質糖紙包著,紅褐色的一塊,含在一個孩子的嘴裏有些大,程
茜不管那些,她坐在小板凳上,使勁地咂著那塊糖,甜膩的汁順著喉嚨流下去,帶
給她快樂的感覺,……黑暗中程茜享受著,從早晨起就絞著的心慢慢鬆弛開來。
她知道她是在犯一種叫“偷糖”的罪。為了這個她已經挨了一次打。糖塊憑票供應,
一年裏每戶隻有那麽可憐的一點,爸說了,要勻著吃,偶爾才給三個女孩每人分一
塊,程群兩塊。但是去年這個時候,爸打開櫃子,赫然發現糖包已經被撕開了一角,
大半包糖塊都已經不翼而飛。
那天程茜正好在學校受了表揚,進門的時候臉上還掛著笑容,當那個問題從天而降
的時候,她一點準備也沒有。成年人辨別孩子臉上的表情是不會錯的,所以盡管程
茜的第一個回答是沒拿,巴掌還是雨點般地落了下來。當她對自己的罪行不再分辯
了也就是默認了的的時候,接下來的巴掌就是打她的撒謊。
她的發辮總是在頭兩下巴掌中散亂開來,臉漲得痛紅,然後眼淚嘩地湧出來,怎麽
努力控製也沒有用。有時候巴掌抽在耳朵上,程茜腦子裏嗡地一聲,眼前一片黑,
她手扶椅子背,努力站直,同時用手去接鼻血,因為她不想讓鼻血把她唯一一件穿
得出去的上衣弄髒了。鼻血流得很急很快,在程茜的手心裏聚成了一汪,可是巴掌
還是落下來了,這一次程茜拖著椅子倒在地上,手裏的血把褲子染紅了。
你個混蛋玩意兒,不但偷糖,你還撒謊!小兔崽子,誰教你的這一套?我,我打死
你得了!
這最後一句吼聲,好象至今沒有消散,回響在此時寂靜的樓房裏,於黑暗中劃上一
個驚歎號。程茜一激淩,好象從夢中醒來,她霍地從小板凳上站起來,照原樣液好
糖包,迅速撤出壁櫥,放好小板凳,打開大門,跑了出去。
下午四點了,是把程偉從幼兒園接回來的時候了。
(二)
程偉的幼兒園是街道辦的,就在醬菜廠大門的右邊。一間碎磚砌成的老房子,正麵
一排窗戶,上邊滿是肮髒的手印,煙囪從窗戶裏伸出來,冒出濃煙,屋頂的瓦上蓋
著殘雪,殘雪中幾叢飄零的枯草,一扇搖搖晃晃透風的門。
程茜推開門,尿騷味撲麵而來。一鋪大炕占去了半個房間,炕的一邊是一摞肮髒的
被褥,地中央一個煤爐,火燒得很旺,然而屋子太大,窗戶和門又都封得不嚴,屋
子裏照舊透著冷氣,十幾個孩子在炕上滾成一團,另外五六個正在比賽從炕上往地
上蹦,兩個阿姨圍著爐子邊織毛衣邊聊天。
程茜一眼看到往地上跳的那些孩子當中的一個是程偉。她箭步上前,趕在程偉起跳
之前,把她接住了。
程偉抬頭一看是姐姐,笑了,肮髒的小臉上還沾著兩顆飯粒,早晨換上的幹淨衣服
已經灰一塊土一塊,領口那兒還撕開了一點。
這個孩子自程群出生以後就被遺忘了,做為一連串女孩中的最後一個,她穿的是姐
姐留下的舊衣服,玩的是缺胳膊斷腿的破布娃娃。程群,這個父母盼望已久的男孩,
穿的是新衣服,玩的是專為他買的新玩具,上的是市政府辦的最好的幼兒園,並且
由媽媽親自接送。程群已經兩歲了,仍舊每天喝牛奶,吃餅幹、水果,四歲的程偉
在他這個年齡可是早就吃和大人一樣的飯菜了。
程茜從阿姨手裏接過空飯盒,牽著程偉走到外麵。馬路上剛巧走來一個賣糖葫蘆的。
一個白胡子老頭,扛著一人多高的高粱杆紮成的垛,上邊插滿了糖葫蘆,身後跟了
一群看熱鬧的小孩兒。走到幼兒園附近,老頭止住腳步,把糖葫蘆垛斜靠在一堵矮
牆上,開始叫賣。
程偉嘴裏含著手指頭,口水流出來。姐,我要。
你要什麽?
我要糖葫蘆。程偉把手指從嘴裏拿出來,指向老頭。一根口水線從她的嘴一直連到
那手指頭尖上,在冬天的太陽下亮晶晶的。
程茜自己也悄悄咽了一下口水,可是她一分錢也沒有。夏天裏程茜還能從爸媽手裏
得到一點買菜錢,可現在是冬天,有時候早起買豆腐,都是實報實銷,程茜一點留
錢的機會都沒有。
我沒錢。她說著,試圖把程偉拉走。可這孩子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大勁兒,好象釘在
了地上,她一把推開了程茜。程茜再一使勁拉她,她幹脆一屁股坐地上了。
我要糖葫蘆!我要!程偉的叫聲吸引了幾個看熱鬧的小孩,他們湊過來,盯著這姐
倆看。
起來,你聽見沒有?程茜臉紅了。
我要糖葫蘆!程偉的喊聲又加大了幾個分貝。
回家去,家有糖葫蘆。
不,你騙我,家裏沒有!我現在就要,要!她使勁一踢程茜,正踢在程茜的小腿上。
程茜一股火衝上腦門,她拉起程偉,拖著她就走,空飯盒掉在地上,她看也不看。
程偉放聲大哭。哭聲引來了更多的看熱鬧的大人小孩。程茜愈加惱怒,她簡直不敢
看那些人的眼睛,隻想著把程偉盡快弄回家。程偉發現姐姐的企圖,幹脆趴在地上
不動了。程茜蹲下去抱她,她一把抓到程茜臉上,臉上頓時幾道血紅的印子。
看熱鬧的小孩中發出一聲驚歎。程茜感到自己受了強烈的侮辱,身體裏一股扼止不
住的力量冒出來,她狠狠抓住程偉的兩隻小胳膊,轉過身去便朝前走,程偉的小身
體在土地上拖出一溜煙塵。
程紅正好放學回家。她飛跑過來,拾起飯盒,又上前拉住姐姐。
姐別拖了,把程偉拖壞了咋辦?
拖壞了我負責!你滾一邊去!程茜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怒火,她腮幫子上滲出血珠,
兩根辮子散開,褲子上滿是塵土。她回過身來,眶地一腳,踢在程偉的背上。程偉
從地上躍起身來,在程茜手上使勁咬了一口。
程茜沒有出聲。她一腳,又一腳,再一巴掌狠狠抽在程偉腦袋上。她不再想到程偉
是她的妹妹,她甚至看不到周圍的人們,天空、樓房、煤堆、枯樹都不存在了,她
隻是一隻野獸,惡狠狠地撲向另外一隻。
程偉的哭聲變成嚎叫。
看熱鬧的小孩們不再出聲,隻是默默地跟在兩個撕打的土人旁邊。
程茜就這樣把程偉拖進了樓門。程紅趕緊在後邊把樓門關上了。程茜手一鬆,程偉
癱倒在地上。身旁站著滿臉是淚的程紅。
天不知什麽時候下起雪來。
傍晚的時候鄰居來敲門,告訴程茜明天的牛奶必須今天晚上自己去奶牛場取,因為
明天早上有霜凍。程茜讓程紅看住還在抽答的程偉,自己拿著奶瓶出了門。
暮色中,電車的長辮子在電線上擦出火花,下班的人們在雪中小跑著,不時有人在
踩得滑溜溜的馬路上摔倒。路燈已經亮起來了,在路燈的光圈下,雪片紛紛。程茜
兩隻手操在棉襖袖筒裏,奶瓶夾在胸前。她小心翼翼地注意著腳下,為了避免摔跤,
盡量走在雪裏。雪灌進她的黑膠皮棉鞋,馬上就融化在裏邊。到奶牛場的時候,程
茜的襪子已經全濕透了。奶牛場在學校後邊的山坡上,紅牆圍成的院落,院子裏外
有很多鬆樹,程茜小時候常來這兒玩,她記得夏天附近的山坡上能采到鬼子薑藍色
的花朵、有香味的艾蒿和蕖賣菜。現在是冬天,山上白茫茫一片,隻有暗綠色的鬆
樹,投下一團團巨大的黑影。
院子裏已經掃出了一條小土路,通向飼養員住的小屋。屋門緊閉,窗戶上透出燈光,
門上伸出一小截煙囪,冒出斷斷續續的白煙。牛奶已經在小屋的窗台上排成了整齊
的一排,門口的地上還有一些空瓶子。程茜放下空瓶子,拿起貼著寫有“程”字白
膠布的那瓶。
程茜走出奶牛場的院子。從這兒幾乎能看見整個城市,山下一片燈火,近處的紅樓
灰樓,遠處火車站的鍾塔,更高的山坡上低矮的房子一眼望不到邊。雪仍在下,遠
山白茫茫的一片,完全和大地合為一體。抬頭看,天空灰沉沉的,隻有無盡的雪花
不停地飄落。天邊仿佛傳來一聲火車的汽笛,然後,一小片天被映紅了。倒鐵水了。
程茜停住腳步,注視著遠方的那一禺。那紅色漸漸暗下去,暗下去,然後又驟然亮
起來,再暗下去,再亮起來,好象國慶節的禮花。
正如我的生活,程茜想。除了上學,幹活,就是挨打。偶爾有一兩本書看,就象這
鐵水映紅了夜空,可惜隻有那麽一小會兒,然後又是黑暗,沉沉的黑暗,一天一天
地毫無變化,叫人喘不過氣來。程茜回過頭去,背後覷黑的大山向她壓過來。
山那邊是什麽呢?還是山。程茜想起小說裏的話:“走廊的一端放著一排栽在大木
桶裏的棕櫚樹和鳳尾蕉,木桶的前麵栽著一排百合花和別的花草。這些花木構成一
道周密的屏風,屏風背後有一個小小的露台角落,從那兒可以看到外麵山穀裏的一
片美好風景。”
鳳尾蕉,百合花,長得什麽樣兒呢?聽名字就十分美好,透著熱帶風情。意大利,
佛羅倫薩,離我多麽遙遠啊。亞瑟家裏住不下去了,可以跑到南美去,而我哪兒也
去不了,我的生活,就在這個方圓不過幾裏的山溝中,就在紅樓的那兩扇窗戶裏。
這時候,程茜看見自家廚房的燈亮了,知道爸或者媽已經到了家。
如果我現在回家,正趕上他們下班回來,他們看見抽答的程偉,我免不了又要挨一
頓揍。程茜不敢想到下午的那一幕,但是一個念頭還是緊緊抓住了她:我打了程偉,
我打了程偉。程偉不但要挨爸媽的打,還要挨我這個姐姐的打。一想到這個,程茜
悲從中來。她頭低下去,不再看遠處的鐵水,而是盯著腳下。腳上的棉鞋上山時濕
了,到現在還沒幹,因為停住不走,愈發感覺冰冷。程茜意識到她正站在一顆鬆樹
下,鬆樹濃密的枝葉擋住了飄落的雪花。四下裏靜悄悄的,隻聽見遠處山風的呼嘯,
近處雪花紛紛揚揚的聲音。程茜原地慢跑起來,好給自己增加一點熱量。
今天晚上我就呆在這兒了,餓了我可以喝瓶裏的牛奶。今年我十三,再有四年就是
十七歲,那時我就可以離開家,自己到社會上去了。社會──大人們常這麽說,到
底是什麽意思不知道,反正人長大了都要往那兒去。二六一十二,三六一十八,這
麽說我已經過了大於三分之二的日子。門背後標身高的橫線一年一年在升高,腿上
的褲腳接了一次又一次,我長得不算慢,可是這一天一天的,卻為什麽過得這麽慢
呢?
真希望像書上那樣,一翻,下一頁就是十三年之後,亞瑟就從一個受氣挨打的男孩,
變成一個剛強、勇猛又辛辣的牛虻,誰都不放在眼裏,隻有在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給蒙泰尼裏神父留了個隱密的角落。回意大利沒多久,把該見的人都見了,也讓人
們見識了他,然後就死了──不對不對,應該叫犧牲──身後留下一個為他瘋了的
男人,和一個為他落淚的女人。看人家活得多緊湊,一環扣一環,象一首進行曲,
一拍接一拍,最後一個高潮挑上去,啪──就完了,還不無幽默地加上一段小詩:
不論我活著,或是我死掉,我都是一隻,快樂的大蒼蠅!大蒼蠅!這比喻用得多獨
特。青鬆啊岩石啊這些咱中國人用濫的,人家都不用,倒用了蒼蠅。利害。佩服。
牛虻也曾有過躲在一邊暗自流淚的時候,就像我現在這樣,可人家最後活出瀟灑來
了。我能嗎?我的最後結局是什麽?像牛虻那樣被敵人槍決當然最好。那個趕不上
學歐陽海攔驚馬也不錯。將來我會到什麽地方,經曆什麽樣的事情?
程茜正想著,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是住在樓下的劉大爺。
程茜啊,我當是誰。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
啊,我這就回。
程茜隻好挪動腳步,慢慢朝山下走去。
(三)
程茜的這個班原來沒有這麽多人。一年級入學的時候,是馬老師到紅樓招的新生,
一九六零年和一九六一年出生的孩子總共二十幾個,加上山上平房的幾個工人子弟,
湊滿了三十,算一個班。紅樓灰樓的孩子都是知識分子家庭出來的,不會玩什麽政
治手段,霸道、流氓的更是沒有。大家上學、放學,相安無事。
和程茜一個樓門的李新鬆被老師指定為班長。李新鬆從小到大一直是個招人喜歡的
孩子。他寬腦門,大眼睛,笑的時候腮上一對酒窩。上幼兒園的時候,程茜一腳踩
到水溝裏,鞋濕了,李新鬆扶她到活動室裏坐下,把用別針別在胸前的手絹解下來,
給程茜擦腳。一、二年級兩人還在一個課外學習小組,互相借過書看。不過這都是
小時候的事了,男孩子女孩子長到這個年齡,以與異性交往為恥,不知道從什麽時
候起,兩人漸漸疏遠了。上一次程茜和李新鬆打照麵好象是去年冬天,上他家送蓋
好了糧油供應戳的糧本,李新鬆接過糧本,連聲謝謝都說得很勉強,程茜更倔,把
糧本遞過去,扭身就走,看都不看小時候的玩伴一眼。奇怪的是李新鬆的大哥李青
鬆,快中學畢業了,卻每次見到程茜都點點頭,打個招呼。
這樣一個紅樓灰樓孩子的小團體,到了三年級下半年,突然轉來了四個部隊子弟,
就因為這四個人,班上的氣氛一下變了。
程茜清楚地記得他們來班上那一天。兩個解放軍領著一隊孩子來到學校。那隊孩子
一水的軍裝,背著軍用書包。除了沒有領章帽徽,他們和正式軍人打扮沒什麽兩樣。
校長走出來歡迎,老師停止了講課,朝門外看,同學們也擠到窗前。他們一行人進
了校長辦公室。下課的時候,穿黃軍裝的孩子們從裏邊出來了,由幾位老師護送,
走進從一年級到五年級的各個班級。那兩個解放軍也和校長握手告別。
一個黃頭發、黃眼珠、皮膚雪白的女孩走進程茜的教室,就坐在程茜過道的那邊。
她打開書包,從裏邊拿出的卻是北京市的小學課本。為了向她表示友好,程茜把椅
子朝她那邊挪過去,把自己的課本攤在她桌上。
她叫毛玲,是沈陽部隊某部副部長的女兒。
記不清一切都是怎麽開始的了,隻記得毛玲身邊很快便聚集了很多女孩子。毛玲腦
袋瓜活絡,總能想出各種好玩的遊戲。雨天,無法到外邊玩了,毛玲眼睛咕嚕一轉,
出口就是一首兒歌:都吃發麵的饅頭,希都拉梭鹹疙瘩頭,什麽飯?大米飯,切個
西紅柿炒炒看,李格兒楞格兒楞格兒李……借的是當時一首革命歌曲的調子。她把
跟在身後的女生按高低音分成兩部,高音唱一句,低音就李格兒楞格兒楞格兒李地
和一句,唱得眾人皆大歡喜。
毛玲來以前,女孩子們都愛紮色彩鮮豔的紗帶。家裏窮的工人孩子,也把紅毛線拆
開,繞著橡皮筋跑兩圈,算是頭發上有一點紅顏色。可是這天戴小五肩上顛著兩朵
大粉花一進教室,毛玲銳利的眼睛就盯上了她,一妙鍾,兩秒鍾,所有的女生都順
著毛玲的目光看過去,戴小五僵在走道上,不知道自己哪兒不對頭。突然毛玲尖聲
道,真怯!女孩子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描述,怯?她們臉上露出迷惘,毛玲馬上
指著戴小五的粉紗發帶,你說她這兩朵大粉花,怯不怯?哦,好象是太鮮豔的意思。
於是大家笑了。戴小五不好意思地蹭過來。太鮮豔了,是不是?我不想紮,我媽非
要人家紮。她把兩團紗解開,細心地疊好,放進兜裏。從那時起,女孩子們都學毛
玲,紮本色橡皮筋。老師們看著不解,小小的孩子,怎麽忽然都素淨起來了?
班主任於老師見毛玲迅速地變成一個首領,對她也凡事讓三分,況且毛玲對於老師
向來是尊重有加的。但是也有老師不喜歡毛玲,比如年級組長範老師。一天她來代
課。毛玲為了給範老師留下好印象,踴躍舉手發言。發完了,卻沒有在範老師臉上
找到她期待的讚許,那張威嚴的胖臉上甚至沒有一點表情。毛玲不樂意了,等到下
一個同學發言的時候,沒等人家說完,毛玲就吃吃地笑起來。範老師把臉轉向毛玲。
毛玲!你笑什麽?
我笑她話都說不好,還站起來發言。接著毛玲誇張地模仿起那同學的東北腔,引起
全班哄笑。
範老師把黑板擦啪地一聲拍在講台上。笑!笑什麽笑!不就是東北腔重點兒嗎?北
京來的有什麽了不起?你敢說你就沒有北京口音?少上我這兒來整景兒!
你說誰整景兒?一張嘴就跟個潑婦似的,還人民教師呢!毛玲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一手直指範老師的鼻子,毫不示弱。
你敢罵老師?你這就給我滾出教室!範老師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毛玲跟前,一手指
著教室的門。
毛玲盯著範老師的眼睛,卻慢慢地她坐下了。為什麽呀?我招誰惹誰了?你要走你
走,這是社會主義主義課堂,沒人能要求我走。
範老師一張胖臉變成紫茄子色兒:我還整不了你了,你個小潑婦!她一把把毛玲從
座位上揪起來,想把她拉出教室。
誰知毛玲力氣也不小,她使勁一推範老師,兩人同時摔倒在過道上。
全教室的人都擁上來,好事的男生們敲桌子起哄助陣。毛玲和範老師糾纏了幾個回
合,竟不分勝負。範老師大概以為和一個小孩摔跤太丟麵子,她推開毛玲,起身拍
拍身上的土,夾起課本,離開了教室。
沒見過你這樣的小潑婦!看我不告你家長!
你告去吧!誰怕你,範大胖子!毛玲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雖然她也滿身是土,卻
鬥誌昂揚,精神氣爽。隨著範老師的腳跨出教室,男生們再次起哄,毛玲朝他們投
去得意的一瞥。
毛玲來以前,女孩們也在一起玩“我們要求一個人兒”。分成兩撥隔著大約三十米
麵對麵手拉手站好,然後選一個人奮勇向對麵衝去。如果能衝開兩隻拉緊的手,那
這兩人就是俘虜,將被領回我方。毛玲來了以後,這個遊戲突然變得政治化了。她
拉一夥,打一夥。打誰呢?就從原來的兩個班幹部,戴小五和程茜身邊的人開刀。
程茜是學習委員,戴小五是文藝委員。而毛玲呢,最想當這個文藝委員。漂亮女生
都當文藝委員的。因此“我們要求一個人兒”的時候,最先被要求到的就是戴小五
的密友。戴小五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她看清了形勢,馬上徹底地、無條件地向毛
玲投了降。她笑眯眯地走向毛玲的陣列,主動上去挽住毛玲的手──投誠的高級官
員應當受到禮遇,於是戴小五成為毛玲的左膀。下一次班委會改選的時候,毛玲成
為文藝委員,戴小五竟成為“副文藝委員”,這個稱號可是史無前例的。
剩下的一個堡壘是程茜。
一天早晨,程茜走進教室,突然發現所有的女生都不和她說話了,包括幼兒園時的
夥伴戴小五,她知道自己被“孤立”了。昨天玩“我們要求一個人”的時候,程茜
就是最後被要求到那兩個人之一。看著自己的同夥被對方一個個地俘虜過去,最後
的兩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操場的一角,她心裏真不是滋味。然後毛玲高喊了一聲,進
教室去嘍!她們那一夥就拉著手親親熱熱地跑了。程茜身邊剩下的最後一個夥伴,
也跑了,不願意與失敗者為伍。
此時程茜也看清了形勢,但是她就是不向毛玲低頭。她不想低頭,也不知道如何低
頭。戴小五摟脖子抱腰遞手絹獻香橡皮的那一套,程茜從來不會。她在家挨打最慘
烈的時候,也忍住疼不求饒。她直視著前方,走向自己的座位。
咚地一聲,她在過道上被一隻伸出來的腳絆倒,摔在地上。
哦──男生們都擁過來看熱鬧。
程茜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土,她朝毛玲的座位瞥了一眼,看見那張白臉上
的嘲笑。
程茜的兩隻手抄在棉襖袖子裏。手套上三年級的時候丟了,家裏就沒再給她買,所
以一到冬天她就是這副抖抖索索的樣子。那天毛玲手一指,看程茜,象不象老農民?
跟在毛玲身後的女生們都笑了。幹脆叫你“程大爺”算了!毛玲笑道。哈哈哈又是
一陣哄笑。程茜沒出聲,也沒流眼淚。她們笑完了,一窩蜂湧出了教室。那天晚上
程茜躲在被窩裏,關燈以後,她的眼淚悄悄地流下來,落在有頭油味的枕巾上。
李新鬆知道程茜在家挨打,在學校挨欺負,也因此瞧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