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維納斯的春天》2014年獲得台灣道聲出版社征文獎。
來自北京的女孩王薇尼是位時尚達人,與男友馬克生活在溫哥華海濱的高層公寓。平靜的生活在某天被母親的一個電話打斷……
有一天我忽然想,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誰按下了那個壞運氣的按鈕,使我的生活從此掉入垃圾堆,在爛泥塘裏跋涉……我該埋怨誰:我媽,馬克,還是電視台?
有一段時間我禁止自己去想我媽,或是馬克,我寧可讓大腦空白,也比讓他們鑽進來更舒服。可這種禁忌是不可能的。越是要趕走他們,他們越是無時不刻鑽進我的每一寸思維空間。這種抵抗消耗太多能量,我疲憊極了。
衣櫥裏的衣服我收進了衣櫃底層,我也沒有擺設媽的照片,我害怕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我,好像在說,你真不爭氣,你太不孝順,你去了哪裏?
有一天我半睡半醒中想起,在夏威夷的某天,馬克對我說過想生孩子什麽的,還提起過他有個女兒……後來我媽去世,我幾乎把這事忘記了。也許我沒忘,就是不想跟他提起。我不想要孩子,我討厭他們的喧嘩、無知和不可預測。
那是唯一一次馬克說起過他的家庭。
我頓時豁然開朗。馬克認為我不關心他。所以,他離開我,不是他不愛我,而是他以為我不愛他。
他不是不愛我了,那麽就是,他還愛著我!
這真是鼓舞人心,想到這兒,我一下子輕快多了。我打電話給馬克,他換了手機。我給他寫Email,他回信說一切都好。我忽然想到可以去多倫多找他。我相信他還愛我,隻是一時忍受不了我變胖變醜。如果他還要我,我會好起來的,隻要跟著他,我一定會比現在好受。
我要去找他,我,我,可以考慮為他生個孩子,可以慢慢考慮……隻要他回來,我們還在一起,在那個能看見海景的公寓……也許,我們可以結婚。
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隻要見到他,讓他見到我,他就會明白他離不開我。我訂了機票,我要拯救自己,這樣下去我會完蛋。
那天真是清風朗日,我忍不住打電話告訴蒂娜,我要去多倫多找馬克,也許不會回來了。沒想到她徑直跑到我家,按著門鈴大叫“薇尼,薇尼!”
我給她開了門,她風風火火進來,說:“你別去呀,你可真傻!”
我立刻後悔告訴她了。
“他請你去嗎?”蒂娜的瘦臉精明地湊到我麵前。
“——他一定很想我,我知道他,他離不開我。我們在一起那麽久。我知道他——”
蒂娜故作聰明地摟著我說:“冷靜點吧薇尼,一切都會好的。可你太傻了。”我甩開她。她轉個身坐在我身邊,問:“哪天的票?”
“後天。”
“不可能,那麽快怎麽訂得上?”
我看著地上行李箱上的黃色手袋:“還是特價。”
她上前一把搶過手袋,嚷嚷著說:“我替你保管啦。”也不知道她頭腦有問題,還是很久沒坐飛機了。網上訂票,再出一張就成了,她才是個傻瓜!
但是我最終沒有去,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在最後一秒鍾我泄了氣。
星期六早晨,我在夢中醒來,夢裏自己一個人在一條船上,丟失了地圖,沒有方向,正著急時醒了,床頭的犀牛造型鍾表指向七點鍾,這麽早,我突然想去海灘走走。
不是我們常去的那個海灘。這裏幾乎沒有人,連下兩天的雨,天空低垂,海風夾雜著潮濕的水汽撲麵而來。我揀了一棵橫放著的枯木坐下來。感到自己腹部的贅肉湧起來。
呼啦啦,呼啦啦。
在潮濕的海浪衝擊的時候,我閉上眼睛。
一瞬間 ,回想起和馬克在夜晚的海邊親吻的情景。他低聲說:“我喜歡你,薇尼。” “嚓”腦袋閃出致命的火花。他喜歡我——不是愛我。
那個時候的我,恨不得吸吮得化在他的嘴唇上麵,我的大腦接觸到任何一句他的話,都興奮得顫抖。我想,我是一開始就愛上他了。
他後來說過愛我的,是吧。在就要睡去的前一分鍾,在我的追問中,他用胖手摸著我的臉,一麵說:寶貝兒,我,當然愛你。
我抬頭看看,天空極其廣大。我帶著記憶的盒子,找來找去,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其實,不是我找它們,而是它們不願意放過我。我早已對自己無能為力。我想做的一切,我都做不到。我沒法告訴那個念頭說,你別來找我,離我遠點。越是如此,它越是像鬼魅一樣地盯住了我。在每一個完全沒有防備的時刻攻擊我的最要害處。
過去的半年裏,我哭泣:大聲哭,小聲哭;我發狂、尖叫、摔東西、我詛咒、我悔恨、我暴食;我研究過什麽樣的死法更舒服,燒炭還是別的。我看著那控製力像失了線的氫氣球,越飛越遠,我拚命跑著,追著。看著它越飄越遠,我站在原地,想,我的靈魂已經走了,也許我該被蒸發了吧。
有一瞬間我快要睡著了,思考這些問題使我疲倦。我每一天都在和它們搏鬥,遊擊戰和巷戰,焦頭爛額。最終還是像一隻被網住的蟲子,無法動彈。
一隻海鷗的嘎嘎聲將我吵醒,它就在我腳邊不遠,麵目慈祥,悠哉跺著方步。它滴溜圓的小眼睛突突挪動著,一會兒看著我,又看著我。那漆黑的眼珠仿佛藏著一個問題。
上帝,你來救救我吧。我在心裏說,為自己像個孩子感到羞愧。
沒有聲音回答我,還是風聲,海浪聲,還是呼啦啦,呼啦啦地仿佛時間疲憊的腳步,或是它蒼老的咳嗽。
那隻海鷗走遠了,一展翅,低低飛到海浪上邊,飄來它清脆的叫聲。
手機響。
我懶得接,可它不厭其煩響了第三遍。又是蒂娜。她最近對我格外關心,簡直對我的頹廢興致勃勃,這使我討厭,想離她遠點兒,可是,我實在沒幾個朋友,所以也不能不理她。
“薇尼,在哪兒?”
“在外麵。”
“薇尼,你去看醫生了嗎。”
“看過了。”
“你堅持吃藥嗎?我聽說,抑鬱症的藥很重要,一定要準時吃,一次也——”
“吃了。”
“醫生還說什麽了,除了給你開藥?”
他說我最好找一個心理治療師,我需要長期的專業幫助。
就好像聽到我心裏所說的話,蒂娜在電話那頭說:“我認識一個心理輔導師,一個很不錯的人。也許你需要 ……”
我被藥物搞得遲鈍的大腦緩緩動作起來。心理輔導,一名專家,一個可以信賴的人,我的救星。我將把所有的苦惱憂愁倒給他,他是個魔法師,反手一變,還給我一個快樂正常的生活。
這樣的人,肯定不存在。
但失眠的夜晚不放過我,我熱了杯牛奶,上網搜索“溫哥華,心理輔導”。原來光本地就有四百個幹這行的。看來憂鬱、壓力、失眠、過食、厭食、憤怒、悲傷……的人還不少,需要這些超人來拯救……這些超人每小時收費$150塊!他們的照片全都是一副笑嗬嗬幸福樣子,讓我對自己的狀態倍感恥辱。我早就知道了,全世界的人都很幸福,除了我。
看得頭昏眼花之後,我想,算了,就找蒂娜說的那個家夥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