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恢複了晴朗,好像暴雨從不曾來過。薇尼站在窗前才發現,一度開的紅火爛漫的櫻花早已無影無蹤,花朵被青綠、棕褐色的新生葉片所取代。樹葉蓬亂而懵懂地生長著,柳樹垂下長長的枝蔓的簾子,楓樹和榆樹的樹枝上閃爍著綠色的星星之火,那是些明亮的新生生命。
“下雨的那天晚上,過去很久了似的。”她說。
“那天晚上雨多大!” 蒂娜說:“新聞裏說二十年不遇呐。我家旁邊的樹,那麽大一棵枝子,哢嚓斷了。你那麽著急回家,那天回家多不安全。……你很運氣啦,值班醫生剛好有空檔,不然現在還在等手術呢。膽結石,再疼起來嚇死人!”她說著把嘴咧得很難看。
“我一直替你禱告噢。”她小心翼翼看著薇尼。“微創手術,做得挺好。多順利呀,是不?”
“什麽吃的都沒有。”正在打開冰箱檢查食物的薇尼覺得有點可笑,聽她那意思,做這手術像是得了什麽好處似的。不過她說:“蒂娜,明天去你的教堂吧。”
蒂娜吃了一驚,激動地搓手,說:“好啊,好啊!你想去教堂了?”
蒂娜的教堂坐落在郊區一條荒涼的馬路邊,外麵看起來像是一個老舊的穀倉,左右都是農場。薇尼跟著蒂娜,和門口兩個滿麵笑容的人握了手。又陪著蒂娜把兩個孩子送到了小孩子的班上,這才進了大堂。
主席台上樹立著一隻木頭十字架,還有一個講演用的台子。看樣子離開始還有一段時間。蒂娜拉著薇尼在後排坐下。
前排坐著的幾個人回頭叫:“蒂娜”。蒂娜快活地過去和她們小聲說話。她低聲笑著,然後她們急切地說了什麽,她就不再出聲。薇尼遠遠看著幾個黑頭發和栗色頭發的腦袋擠在一起晃動。過了一會兒,前台走上三個穿著西裝的中年人,拿起話筒調音。蒂娜回來坐在薇尼身邊,她捂著嘴,眼睛睜得老大,臉上一副吃驚和困惑的表情——“湯姆,你認識的湯姆,你的輔導師——他死了。”
薇尼想起前一天晚上湯姆去醫院看她,他走的時候,她都沒說再見。
那個在她難過的時候第一個想要去找,也總會出現、為她禱告的人,他離開了這個世界。
葬禮的大廳坐滿了人,還有許多來晚的人站在後麵。一個黑胖的中年人在台子上講話,他不斷地摸著後脖頸,說“湯姆認識我的時候,我才十五歲……”薇尼站在角落裏張望著,沒找到蒂娜。
這人很快講完了,一個身材高壯的中年女人接過話筒說:“我叫梅琳達,是湯姆的鄰居。你們也許知道,暴風雨的那天清晨,他出門找我,不幸碰到被風刮倒的電線去世了。所以,我是導致湯姆去世的那個人。”她低頭看著手裏的講稿。“我很難過。”她說著哽咽起來。
薇尼忽然想起,這位梅琳達曾是她的客戶,一開始叫她“維納斯”來著。後來她是否贏得了丈夫的歡心?
“那天發生的事是這樣的,我和我的丈夫吵了一架,我,離家出走了。”
薇尼聽見咳、咳的聲音,一個鷹鉤鼻,禿頂的男人在不斷咳嗽。
“這是個意外,我——”梅琳達從口袋裏掏出紙巾,擦眼睛,又擦臉。大家都尷尬地沉默著。她終於忍住了,繼續說:“湯姆是個非常好的鄰居,他總是熱心幫助人,我有幸和他成為朋友,不僅僅是鄰居,而是朋友。我們聊天,聊後院的花園,前院種的樹,過去的旅行,他在非洲,在歐洲。我跟他講孩子們的事——他沒有孩子,也講的興致勃勃。無論什麽,他都有心,是個帶著豐富的慈悲和愛生活的人。我想說,這樣的人,我還沒有見到第二個。
我一想到那個暴風雨的黎明,他應我丈夫的請求,去尋找我,我的內心滿是懊悔和感動。我知道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我隻想說:‘謝謝你,湯姆,謝謝你的溫暖,你的幫助,在那種天氣——還有你的故事,我非常喜歡它們,你的笑話——雖然有時我不覺得可笑,也謝謝你總是直爽說出你的想法。與你相遇是我們的福氣… …我還想說對不起,希望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在天堂裏。”
接下來兩個年輕人彈奏吉他,合唱一首歌,歌詞大概是說,“在你的愛裏我不懼怕,你的愛從不消減……度過歲月你永恒不變,我不必懼怕……”。
濃眉黑發、牧師模樣的人上了台,四周安靜下來,偶爾有一兩個人咳嗽和抽動鼻子,“讓我們翻開聖經。”一片翻書的聲音,有人拿出iPaD或者是手機,眾人一起讀道:“論到睡了的人,我們不願意弟兄們不知道,恐怕你們憂傷,像那些沒有指望的人一樣。……因為主必親自從天降臨……這樣,我們就要和主永遠同在。”
薇尼注意到牧師穿著件極老式的、二十年前流行的西裝,係了條新潮的灰色領帶。他說:“親愛的弟兄姊妹,謝謝大家來到湯姆桑德森的追思禮拜。星期五,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非常震驚,很難過。湯姆他剛滿五十七歲。
就在兩個星期前,我們還聊起心理輔導,他說起他的弟弟傑克如今在舊金山,年輕的時候湯姆和傑克組了樂團到處演唱。在一次去美國的途中,湯姆偶然信了主,隨後帶著妻子到非洲宣教十年。他的生活軌跡從那時完全改變了。
湯姆告訴我,傑克是個很有才華的音樂人,經過多年的努力,他獲得了金錢名聲,不過健康毀掉了,如今不能靠自己行走了。我還記得湯姆說:‘傑克一直在唱自己的孤獨,他不願意丟掉它。我看見了以前的我。’
對不起,傑克來了嗎?沒有?噢,我無意比較湯姆和傑克,我想說的是,湯姆最大的特質,是始終如同一個孩子直率和純真。”
一綹頭發紮著薇尼眼睛疼,她用手拂開,聽見牧師繼續說:“……湯姆三十八歲從非洲回來,由於他自己婚姻的破碎,也看到人們的痛苦,他開始學習做心理輔導,在四十二歲開業。這就是老湯姆,他永遠會讓你驚奇,是吧?
你們當中有些人是他的輔導對象。他把上帝的慈愛憐憫和應許帶給他的輔導對象,他傾聽他們,不是職業化的,而是發自內心。
湯姆不斷地給予,用熱切和真情體驗著‘施比受更有福’、‘愛人如己’。他讓我想起梵高的畫作,他就是有著那種生命力的一位弟兄。我知道,他的輔導方式有人並不讚同。我們對於和我們不一樣的人感到不安。但我可以這麽說,很少有人像湯姆幫助過我們那樣來幫助湯姆… …
作為心理輔導師,湯姆收入不錯,但他過著簡樸的生活。他把收入的大部分捐獻給慈善機構和教會,他在金錢上完全沒有負擔。
湯姆也有內心的掙紮和痛苦。他曾為著婚姻的失敗感到後悔與挫折,我想可能不少人聽他說過自己是個失敗者吧。是的,他是個失敗者。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卻是一個在上帝的恩典裏行出犧牲的愛的人。請聽我說,這確實的、犧牲的愛。離婚三年以後,湯姆在他前妻不知情的情況下,為她捐獻了一隻腎髒。他的前妻一直到死都不知道這件事。我們當中的大多數人也不知道。”
人群中響起一些聲音,嗡嗡嚶嚶,薇尼她看到梅琳達掏出紙巾擦臉,隨後低頭走出去了。禿頂男人,像是她的丈夫,跟在後麵。
“他使我覺得羞愧,但我相信他絕不要人們為了談論他而羞愧。明天就是複活節,在這樣特別的日子裏,我們回想:耶穌愛我們以至於為我們的罪死了,並且他複活了。耶穌的恩典使我們越過一切的傷痛,使我們不僅在今世,更在永生裏有盼望,那盼望就是在主的懷抱裏,與他同享安息。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短暫的,一切都要過去。是的,你我,我們所愛的、所煩惱的一切,有一天都要過去。
親愛的弟兄姊妹,也許在你的生命裏經曆過痛苦、背叛、悔恨,對人們感到灰心,甚至對自己感到灰心。主賜給我們盼望的力量,寬恕的力量,在挫折的時候,在被背叛的時候,我們有平安去做對的事情,就是一如既往地去愛、愛我們周圍的人。舍棄我們的安逸,舍棄我們的享受,麵臨被傷害的危險,我們選擇去愛。
就像湯姆一生都在做的那樣。
我的女兒艾達問我,為什麽上帝讓湯姆這麽突然死去,我也不明白。但我深知有一天會與他在天上相聚。今生的日子,我必會常常想念湯姆溫暖的擁抱。”
牧師說完,合上聖經。緩緩走下台。有一個人帶領,會眾一同唱起一首歌:”
日落之那邊,賜福之早晨,在天堂樂境,與主相親;
勞碌盡完畢,榮耀之黎明,日落之那邊,永遠歡欣。
日落之那邊,雲霧盡消去,無風暴威脅,無憂無慮;
……
日落之那邊,故人樂團圓,親愛者久別,歡喜相見;
在天家美地,不再有別離,日落之那邊,歡樂永遠!
……
眾人緩緩唱著,歌聲在夕陽下透過窗口,在新綠的葉片上微微顫動,一簇簇葉子連成一片,一棵棵樹連成一片,歌聲在柔和的綠色樹林中彼此接遝,似乎傳到了很遠,遠得到了天堂。薇尼不會唱,她在歌聲中站著,身體微微發熱,她閉上眼睛,天堂,是這首歌那樣的溫暖、優容和平靜嗎?那真是個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方,腦中浮現出湯姆微笑著,手裏攥著牛仔帽的樣子。
那麽母親呢,她在哪裏?我呢,對,我。
微風、歌聲、樹林、一切在春天午後安詳而悠遠。抬眼是金黃色的光,如同早晨的陽光那樣謙卑,又如同晚來的夕陽那樣凝重。那光裏仿佛藏著一個永恒的故事,一味永恒的微笑,一臂永恒的懷抱。
沒等到葬禮結束薇尼就離開了。她甚至沒有機會再看到湯姆的麵容。她打開車門,心想,去哪裏呢?去海邊走走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