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站著的是隔壁鄰居梅琳達的女兒傑西卡。傑西卡長著一頭淡黃色閃亮的直發,軟軟地披散在身上,身材微胖。她有點無精打采地挑起眉毛,灰色眼睛微微上吊,說:“我媽說,你有我們家的鑰匙?”一麵說著一麵朝裏觀望,平薄的嘴唇神經質地翹著。
“噢,是的。是的。讓我想想,對的,你媽媽放在我這裏有一段時間了。讓我想想,我放哪裏了……請進來吧,傑西卡,進來坐坐。”
傑西卡進了門,抬頭四下裏觀望。她隨手拿起爐台上的一件現代雕刻,又觀看壁爐上湯姆的舊照片。有一張是湯姆抱著電吉他,歪戴著帽子在演唱,“你會玩吉他?”她問。
“我什麽都會。”湯姆眨眼:“非洲鼓、鈴、薄片琴、口琴……”
“酷!我還以為你隻會彈鋼琴呢。”
“我們在露台上聊天。要不要一起來?”說話間湯姆帶著傑西卡來到露台,早春的天氣,傑西卡穿著紫色花吊帶背心,黑色熱褲和平底花鞋。她走到欄杆邊上看著遠方的山巒,又低頭看下麵的小花園。說:“這園子,有點兒太那個了吧……”
湯姆說:“鑰匙在我書櫃裏,我給你拿去。你媽媽不在家?”
“我媽送弗蘭克去打球了。我爸從來不在家。”傑西卡看看薇尼。她雙手抱著欄杆,同時伸出雙手,做飛翔狀。“我家原來也有個露台。”她說:“比這還大。上次火災燒了。”
湯姆拿了鑰匙回來,交給傑西卡。傑西卡朝外走著,一麵拿起湯姆放在茶幾上的雜誌,說:“你還看這個呀!”
“都是很好的文章。”
傑西卡出了門,薇尼也起身說該走了。
湯姆愣了一下,說:“你感覺好些了?……我們剛才說到什麽了?……人生的痛苦。確實很多,很多,但這些都會過去的,有一天都會過去……”薇尼皺眉聽著,出門穿鞋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
湯姆摟住薇尼的手,薇尼想縮回來,可他低下頭,緊緊攥著她的手,說:“親愛的父神啊,我們求你憐憫薇尼,她的疼痛使她很難過,她心裏也很焦急,主啊,主啊,全能的主。我們求你使薇尼盡快康複,讓她的疼痛減輕,能夠輕鬆一些。也求你保守醫生查出病因,病情得到有效處理。求你憐憫她安慰她,讓她依靠你。因為你是我們的父親,急難時我們靠你。也求你保守這急診室裏其他的病人,求你憐憫他們和他們的家庭。奉耶穌的名禱告。阿門。”
說完他鬆開手說:“會好的,我感覺到了。你怎麽樣?”薇尼說,昨晚半夜腹部劇烈絞痛,以前也有過,但很久沒有複發了。她掙紮著撥了911,被救護車送到急診室。
漂亮的金發護士拉開布簾說:“薇尼,要做超聲波,我們不能留在急診室了,床位有限。待會兒給你辦住院手續。”隻聽得周圍人聲雜遝,布滿了滿麵愁容的病人和急急忙忙的醫生和護士。
“我到底是什麽病?” 薇尼看看護士,又看看湯姆。
護士微笑不答,推著薇尼的病床,從急診室先去做了超聲波,又轉移到住院部內科病房。此刻夜幕已深,世界一片陰暗、混沌、安靜,白日裏的喧囂塵埃落定了。在這分不清層次的夜晚,薇尼的萎頓和悲傷卻一絲都沒有減弱。
檢查什麽時候才能有個結果?為什麽又開始痛了?我以為一切都好起來了,這是怎麽了?怎麽了?薇尼揪著自己一小溜頭發,咬牙切齒。
忽然聽見兩個人交談著進了房間,其中一個是護士——原來湯姆又來了(在她轉到內科的時候他走了,說有很多事)。這麽快他又回來了。薇尼不想見他。她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在這夜深深的洞穴裏。她連蒂娜都沒有聯係,人家有人家的生活……她簡直後悔今早給這個老頭打電話了。這算什麽呀,他幹嘛對她這麽熱情。就算他是個好人,她可也不喜歡他的。
她冷淡的點頭,他問她感覺如何的時候,她說:“不太好。你的禱告不管用。”
“會好的。”他說。
她忽然支起腦袋,從床上半坐起來:“會好的,會好的。我聽了多少遍了!我今天一點兒也不好,我疼得快死了!你知道嗎?這些笨蛋醫生,什麽也查不出來,就會沒完沒了的檢查,我受夠了!”
湯姆有些尷尬,他站在那裏搓著手說:“薇尼,別擔心。”
“上帝,上帝在哪裏?他在哪裏?我求他對我好一點,說來說去都是對空氣說話。他讓我半夜痛醒,一整天呆著這裏,我好不容易開始工作,有一兩個客戶。她們全跑了!……我到底得了什麽病啊,我會死嗎?死了算了。”說著嗚嗚哭起來。
“安靜下來,平靜點兒。”
“我他媽的算是個什麽!我就是一個沒人要的倒黴蛋!……我討厭這一切,討厭這醫院!……沒人要的倒黴蛋!”
“薇尼,不要這樣,平靜一下……也許我該走了,下次再來吧。”
“湯姆——哎,你也要走嗎?”
湯姆原地站住。他手裏捏著一頂棕黑色牛仔帽,轉來轉去,似乎左右為難。
“這算什麽呢?你這算什麽?!湯姆,你是怎麽回事?”
湯姆緩緩走到薇尼窗前,眼神黯淡,說:“我隻是想幫助你。薇尼。你好好休息吧。”
“對不起,湯姆,對不起。我不應該對你發脾氣。我隻是覺得……”
“你覺得我對你過分了嗎?薇尼,以前也有人這樣說。也許我該想想,我隻是想幫助你,就像耶穌幫助別人。”
“喔,對不起,謝謝你湯姆。我說了些什麽,我糊塗了。對不起,湯姆,對不起。”薇尼低聲嘟囔著,這會兒她不好意思看湯姆了。
湯姆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裏捏著牛仔帽,他的眼睛直直看著薇尼:“薇尼,你其他的朋友呢?蒂娜是你的朋友吧。找她們來看看你,你需要支持,需要陪伴……薇尼,我隻是想幫助你,我想要幫助到你真正好起來。我為你禱告,我看到你確實很孤單……是的,有時候我們需要一個溫暖的人在我們身邊。那個時候,我的妻子離開我的時候,沒有人陪伴我,那是一段痛苦的時光,沒有人陪伴。也有朋友,也有,可是他們都不大懂得。是的,在這世界上沒有人真正懂得你。
我想要付出一點點安慰。我知道那微不足道。很多時候人們還會誤解。我知道的,你心裏想著什麽,我都知道。薇尼。”
“…… ”
“薇尼,不管你怎麽想,你知道耶穌是愛你的,你也要知道,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麽,你的生命都能夠重新好起來……是的,你也要知道,耶穌是最慈悲,最溫柔,他在最深的痛苦裏走過,所以他知道一切。他有時無言,但他了解一切……你的,我的行為,我們的痛苦、需要、渴望。他全都了解。
所以,如果你對於我的幫助有什麽懷疑的話,請不要懷疑耶穌。繼續禱告吧。好嗎,會好起來了的,我相信,有很多很難的例子,都逐漸的好起來了。我見過很多的例子,相信我。比你倒黴的人還有很多。”
薇尼黯然搖頭。
“也許要再耐心一點,不要心急。生命很長,一步一步走吧。我知道你很想快點回去,一切像以前一樣。但是,別著急。那樣隻會使你焦慮。慢下來,慢下來,好好想想你的人生。”
“噢,又來這一套。”
“別那樣說,別那樣說。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你是個好女孩。隻是背著太多的重負。把它們拿下來,扔掉,別讓他們來纏你。我給你帶來一本聖經,也許你等待的時候想讀一讀。還有一張碟片,很多好聽的歌……”
“在這兒可怎麽聽?”
“回家以後聽吧。”
她出了會神,小聲說“……我想要忘記一切的,我想的!怎麽忘呢?”
“不一定忘記。隻要不記恨。不要恨,恨會銷蝕你,把你變得醜陋。不要恨,我知道那很難,特別是有一些傷害……”
“說的容易。”
“薇尼,也許我不能完全了解你受到的傷害,還有悔恨。無論你有什麽情緒,感受……但是發生的已經過去了。如果你原諒自己,也原諒你母親,你會更好些……”
“我誰也不想原諒。為什麽?憑什麽?就因為她死了,我就必須原諒她?你知道嗎,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十五歲的時候……有一個惡棍,狗男人,他……我媽說我們鬥不過他們,讓我誰也別說,要不是那狗屁老師調走了,我……?”
“我很難過,薇尼。”
“她死了……而我現在成了要被原諒的人!不公平,不公平!”薇尼躺臥在被子裏,把頭埋在枕頭裏,嗚嗚咽咽。
“我明白……”
“你不明白!沒有人明白。全都是裝的!沒有誰在乎誰,全都是裝的。”
“我很難過……你身體不舒服,等你好起來……”
“噢,好起來,會嗎?我感覺得了可怕的病。”
“薇尼,原諒我說見過很多這樣的例子,聽我說,會好起來的。好轉的過程有反複,但一定會好。”
外麵天色昏暗,起風了。窗口的小楓樹在風裏低垂,搖擺,樹枝掃過窗口,刷拉拉,刷拉拉。也許真要下雨了。“哢嚓”一聲,一根樹枝打在窗戶上,又掉落下去。
湯姆站起身說:“我走了,早點休息吧。你看起來很累。”他緩緩走到電梯口,忽然想起帽子還扔在小桌上。他轉身回來,拿過自己的帽子,再次出門。薇尼躺在床上背對著門口,一動不動,她停止了抽泣。
此刻她忽然想到一件事,當年母親帶著她遠離故土來到加拿大,正好是在那件令人痛苦的事發生之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