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望,你知道嗎,我想給你講一個我的……事情,一個......秘密。是的,秘密。沒有人知道,連我爸媽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給人說過。我今天想說出來,憋了很久,一定要說出來,說出來會好一些吧。 你會不會看不起我?這是一件很難啟齒的事。 ……還記得我給你看的照片嗎,還記得照片裏的我哥嗎? 我告訴過你,從小我爸在外地工作,我們家裏就我媽還有我哥和我。你知不知道,我媽特別偏愛我哥。有時候她會發脾氣訓我,罰我,可是我從來沒見她打過我哥。我跟他吵架搶東西,每次我媽都護著他。真的,她真的很偏心,因為我是個女孩。 老實說,我哥是討人喜歡,長得好看,人也溫和。小的時候他不喜歡跟我玩兒,叫我跟屁蟲6,後來長大了,他對我其實很好。那一年他離開家去北京上大學,走之前還買了一個筆記本送給我。那個本子我一直留著…… 我呢,我小的時候不好看,我媽從來不喜歡我,老說我脾氣倔。我不怎麽愛學習,就愛跟同學玩... ...我跟幾個女生很要好,現在我都忘了她們的名字了......放了學,我們去溜旱冰,吃冰淇淋,或者是在街上瞎逛。早上課間操,我們聊昨天電視劇裏的男主角誰長得帥,女主角誰長得漂亮,誰又比較傻。 她們很早就有男朋友,不好好學習,還和那些男生一起混打架什麽的。她們都早熟,那些感情的事兒... 很痛苦很激動的樣子。我跟著他們學會了抽煙,把手指頭都熏黃了… …可我沒有男朋友……我覺得那種生活挺有意思,我討厭像我哥那樣做循規蹈矩的好孩子。 扯得太遠了,是吧......還記得那一年我馬上要升初中了。我媽逼著我學習,可是我就是沒心思,管他什麽重點中學還是普通中學,對那個時候的我,有什麽區別呢。如果重點中學要天天晚上十點半才能睡覺,我寧願去普通中學。 我媽很生氣,那時我哥上了大學,在北京。我哥成績一直都那麽很好,我沒法跟他比。 二十九年前,你還記得嗎,北京發生了什麽?是啊,那時候你也才上中學,也許你已經忘記了。 如果不是我哥,可能我也會忘記那一切。很多時候忘記使人快樂一點兒,是吧。更何況那時我還不到十一歲,我不太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兒,隻知道人人都很激動。他們滔滔不絕地談論著,好像明天,明天一切就要改變了。 我哥那時在北京。我總是在電視新聞那些頭纏布條的人群裏麵找他,可是沒有找到,他們太多了。我如今還記得他們舉著旗幟和標語,寫著“我餓了... ...” 那些饑渴的悲壯的眼神… …後來在我的回憶裏,我哥也是那樣的眼神。 我媽一麵惦念著我哥,一麵也擔心他。到了晚上,她就跟我嘮叨說這麽下去可怎麽辦呢。擔心著她又說,會好起來的,國家會好起來的,會有個好結局的,你說是吧,萌萌。 我那時一點不關心她說什麽,但她老是跟我說。 我正麵臨升初中考試。但我忙著和朋友出去玩,打牌什麽的。有一天我媽看到我的模擬考卷,她氣炸了。她訓我:爛泥扶不上牆,你腦袋裏頭裝的什麽?這麽簡單,你都不會做?這裏,除算成了乘,你搞什麽? 我不理她,其實,我己經習慣了。隻要不理她,過一會兒就算了。 那天她說個沒完,說來說去又說到我哥,說周蓬為了全國人民在那兒拚著命呢,你什麽時候趕得上你哥一個零頭? 我忍不住了,跟她頂嘴,說周蓬算個什麽啊,人家說了,現在還不跑就是傻子。聽誰說的,我也忘了。 我媽的嘴抖起來,很嚇人。 我又說,我討厭周蓬,最好媽跟他到北京去,永遠都別回來。我去找我爸。 媽氣得發暈,她一巴掌過來打了我。我哭了。 就在那天晚上,就在那天晚上……我哥打來電話。媽在洗臉沒有聽到,電話是我接的。我還隱約記得哥的聲音很模糊,很小,好像他生了大病似的。他想跟媽媽說話,我正在生氣,騙他說“媽出去了。” 他很失望,問去哪兒了? 我又編了句謊,說:“到孫佳加家去了。”還說:“孫佳加跟別人好了,媽去找她評理。”孫佳加高中時和我哥非常好。她在我們那兒上大學,哥去北京之前他們好像明確了男女朋友,她時常還到我們家裏來,說是看看阿姨。 我記得我哥嗓門吊起老高,說怎麽會,跟誰好了? 我說,不知道,好像… …是你們班劉亞輝。 我哥沒再說話,然後他掛了電話。 一開始我很得意,對不起,我就是那麽想的,我隨機反應能力多強啊,我覺得解恨。我想,讓周蓬生生氣也好,就算他以後發現了,也不會把我怎麽樣的。 那是哥最後一次打電話回家。在那個晚上,他想要跟媽媽說說話。 我騙了他。 我很殘忍,是不是? 你還記得後來的事兒吧。你不知道,對於我們來說,世界的末日也不會比這個更可怕了。我媽急得發了瘋,他們也不讓她去北京。她等啊等啊,沒有人,沒有屍體,沒有音訊,什麽也沒有。後來有我哥的同學告訴我們,他死了。 我媽眼睛快哭瞎了,幾乎得了精神病。我爸後來想盡了辦法總算是調過來了。可是我媽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我哥死了,而且死得那麽慘,那麽不明不白。 我那會兒一直覺得......這是不是我犯的罪啊。後來,我長大了,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我開始想象我哥在那個晚上麵對著什麽,是如何恐懼和痛苦。而在那之前,我撒了謊,騙他,讓他難過傷心。就是因為我嫉妒他。 這是我的親哥哥......我恨不得殺了我自己......卑鄙、惡心、陰險,我怎麽就像個魔鬼一樣,那麽輕鬆地編出謊話,還很得意!我一輩子不會原諒自己!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我哥的死,一定有一部分是因為我一直嫉妒他。 沒有人知道,我不敢跟我媽說,她會殺了我,或者再瘋一次。 這是個秘密,一天比一天沉重,好像要把我壓死了。我真想要懺悔,可是給誰聽呢。我想要忘記,可是又忘不了。 ......我媽實在是太可憐了......我從那以後,天天從早學習到晚,不跟其他人去玩,也不給自己休息時間。隻要我一停下來就會想到哥,我就開始自責內疚。到最後我跟自己說,我學習,做好孩子,也許能贖點兒罪,給我媽一點安慰吧。也許老天會可憐我們這一家人吧。 我的哥哥,他很快就被人們遺忘了。他們不再提起他,好像他從來沒有在這個大院裏長大,沒有和他們一起打乒乓球,沒有叫過他們叔叔阿姨似的。以前交口稱讚的好孩子,如今他們諱莫如深。就連我們家他們也躲著,好像我們身上粘著病毒。 我大學在家鄉上的,我媽不讓我再去北京,她害怕。 是我想看看北京,畢業的時候,我千方百計瞞著我媽,在北京找了個工作。我想看看這座城市。我走了好多地方,我流了很多眼淚。我的哥哥在這兒流過血,他死了。可這個城市裏沒有他的一絲痕跡,它把他年輕的生命完全遺忘了,拋棄了,比家鄉還要冷酷。 我失望了,我也想要把他忘記了。這樣在這個世界上生活,我才能心安一點。可是我忘不了,二十九年了,忘不了。我的哥哥,他的死是一個笑話嗎? … … 昨天我跟上帝祈禱,他們說上帝能赦免人。我好好地祈禱了,我希望他能聽見,我希望他沒有忘記。我向他認罪了,我心裏好受點兒了,真的。他會赦免我的,許望,你說是不是?” 許望躺在周萌的身邊,他側身睡著,呼吸均勻,眼睛閉得緊緊的。他聽得到嗎,無論周萌在說什麽,他已經進入了夢鄉。 窗外,一輪滿月,又大又亮。 月光透過沒有關閉的百葉窗,剛好撒在周萌的臉上。淡黃的聖潔的月光,沒有言語,毫無聲息。數百年,數千年,都是如此。 它像是緩緩伸出上帝的手指,輕輕地,接起她即將掉落在臉頰的那滴淚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