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總去多倫多出差,一去就是兩三周。下了班我躺在家裏,麵對著外麵陰冷冷的天空。看電視,上網。偶爾我跟著羅傑去酒吧喝酒聊天。酒吧裏燈光暗淡,人聲嘈雜。羅傑總說我狀態不好,聽他興致勃勃地說著《維納斯的秘密》可能被裁的命運,我有種感覺,我要病了。
有些冷清的夜晚我在啤酒和紅酒中度過,偶爾還有威士忌。我由衷地感謝人類發明了酒這麽個美妙的東西,快樂的時候它可以助興,悲傷的時候它可以消愁,漫長的夜晚它可以陪睡,比人強得多。
這天是十一月的最後一天,鍾蒂娜打來電話,她不知從哪裏聽說我媽去世了,好心慰問我。
蒂娜將近四十歲,幾年前從東北移民過來,以前是我工作室的清潔工。五點以後總能見到她。她見人三分熟,一張口就說中文,聊東聊西,什麽衣服怎麽搭配呀,什麽哪個商店打折呀。後來她找到超市值班經理的工作走了,但我倆成了朋友。我有時覺得奇怪,溫哥華這麽多中國人,為什麽我隻有蒂娜一個中國朋友?
我說,還好。
她馬上聽出來我有問題,拐彎抹角說:“……我們教堂有個音樂布道會,星期六,你來聽吧。好樂隊,都是專業的呢。”
我有點煩,這布道會和我有什麽相幹呢?我把話筒換了一隻手,想著該怎麽拒絕她。
“哎呀,這個信仰的事,可是最重要的事。你看我,你看我,以前一團糟,後來信了主,一切都順過來了。你要是有難處的話,也要來到主的麵前,把一切帶到主的麵前……”趁著她還沒開始長篇大論,我說:“我要睡覺了。”我想她一定覺得我很慘,所以才加緊兜售她的那套。
我放下電話,忽然有個想法,我最需要的是食物。就像我剛來溫哥華的那年一樣,我特別需要一些吃的填滿我的時間。可是吃飽之後我又悔恨萬分,我把食指伸進喉嚨深處強迫自己嘔吐。我的胃裏痙攣著鼓蕩,好像車輪壓過身體,留下幹裂的疼痛。
……
新年剛過 ,連下了三天大雪。雪化的時候,冷得刺骨。
有天馬克臨睡前說,多倫多那邊要開設一個分公司,他決定搬過去。
什麽,多倫多,搬過去?那我們怎麽辦?一年當中,我大概有兩次假期能飛去多倫多。我不喜歡那兒,還是溫哥華好,那兒冬天太冷。
但是馬克沒有再說什麽,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逗著坐在地上的盧桑,說:“薇尼,以後要早起,跑跑步,這樣對恢複你的心情有好處。”
我一開始還笑,忽然腦袋裏“轟”地一聲。
我跑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馬克,你不會是,要和我分手吧?”我聽得出我的聲音有點顫,並且還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沒看我,拍拍我的肩膀,拉著盧桑要出門。
我頂在門口,不讓他走,我狠命地盯著他:“為什麽,告訴我。”
他回頭坐下來,左手摳著桌沿,說:“對不起……但是我——覺得我們……還是分開吧。”他終於抬起頭來看著我,沒有表情,就那麽看著,也不說話。
我恍惚想起來,近來他幾乎不說話了,以前開心的時候他還挺幽默的。
盧桑很溫順地坐在馬克旁邊的地上,張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同情地看著我,有點兒憂傷,一邊喘著氣,呼哧呼哧。
一個星期後,我搬回了鐵道鎮的公寓。母親的箱子還安靜地待在衣櫥邊的角落裏。衣櫥裏,掛著她帶來的幾件衣服和我準備送她的深藍色MK挎包。
梅琳達出現兩次以後就消失了,其他的客戶也越來越少。《維納斯的秘密》終於被裁掉。他們開了新節目《我也潮》,找了個二十出頭的女孩跟羅傑搭檔。我收到了一封信,說目前時尚界的趨勢越來越年輕化,青少年成為了某些時尚品牌的主要消費者,所以,我們要為他們服務,我們要跟上潮流,我們需要一個新鮮麵孔和更為大膽的流行觸覺。
提心吊膽等待著的噩耗,如今終於來了。我拿著信,走到鏡子麵前,決心要像所有人一樣對這個薇尼冷酷無情——不再給她借口,也不憐憫她,她是個可憐的家夥,沒有節製,沒人愛的倒黴蛋!我用盡力氣盯著鏡子裏那個女人。
沒過一秒鍾,我逃走了。
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衣櫥裏一大半的褲子和裙子都穿不上了。我懶得去買,三個月就增加兩個號,說出來都是一種刺激。那些熟悉的店員還不知道怎麽笑話我。
浴室裏躺著個粉紅地秤,在我和馬克的浴室裏的時候,它真是個淑女。那時它告訴我,我的體重是一百零一磅……如今我洗完澡急忙衝出來,害怕它像刺蝟似的咬我一口。
我變成了一個胖子,這事既恐怖又滑稽。我無端哭起來,有時在寫Email,有時正在談話,有時在喝咖啡……總之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我能免於那突然而來的眼淚和委屈。我不想把這兩三位好心的客戶——她們可真好心,不然沒法接受一個發胖的造型顧問——給嚇走,幹脆告訴她們我要休長假了。
我想也許該換個職業,但我發現除了參觀時裝展,寫評論,給人擺弄衣服的顏色和尺寸,別的我什麽也不會做。除非,也許,到超市收銀。天哪,我會不會有一天流落街頭?變成一個肥胖的、醜陋的、目光呆滯的老女人?
我絕對不能失去這個職業,我不能胖,不能醜!我絕望地對自己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