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白 海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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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納斯的春天(19)白象似的群山

(2018-07-18 21:15:14) 下一個

露台上有一隻白色圓桌,三把椅子。院子裏的小楓樹輕輕搖曳,淡薄而晴朗的春天的天氣,空氣裏飄蕩著蒲公英的花絮。遠處是一片沒有遮攔的遠山,山脈和天際分野之處跌宕起伏,最高的山巒頂著白色雪帽。

 

他們倆靠在露台欄杆上,湯姆說:“這些雪山,每次看見總有不一樣的感覺。這山多少年了,沒有改變……我喜歡海明威的小說《白象似的群山》,你讀過沒有?很有意思的故事,我喜歡那個味道……。冬天的時候,真的好像一群莊嚴的白象呢。你看,現在這山左邊是藍色的象,右邊是甘道夫的帽子,那是帽子尖,那裏。”

 

薇尼順著他的手指頭望過去,卻什麽也看不出來。

 

 “你對每個病人都這樣?請他們到你家裏來?”她突然問。

 

湯姆眨眨眼,“不一定。我希望做每個人的朋友,實際上,我的病人沒你想的那麽多。有些人不喜歡談論上帝,不喜歡禱告。這讓他們不舒服,或者說,不專業……姑娘,生活充滿了許多破碎的東西,我們在一個假裝一切都好的世界上,每個人都需要幫助。”他說著拍拍薇尼的手:“需要幫助並不可恥,需要傾聽也不可恥。”

 

“這世界真不公平……”

 

“也許。想喝點什麽嗎?”湯姆說著走進廚房,拿了兩聽可樂出來。薇尼捏在手裏,冰涼的,她看著湯姆咕咚咚仰脖喝了一大口。

 

“湯姆,我就是你說的那種假裝一切都很好的人。——你知道我在美國讀時裝設計,那是什麽日子,那些同學和老師……嗤——有錢有地位的人,一點兒也不在乎別人。和我一樣窮的,每人都削尖了腦袋,想踩著別人爬上去。  

 

我在唐人街中餐館打工。那個惡心的老板,嘿!他如果隻是偷偷摸我,也就算了,有天他竟然想……他老婆回來撞見了,反倒打我,把我趕出去。我央求我的同學,家裏開時裝公司的給我一個小工……。我差不多要退學。終於畢了業,找工作又是噩夢。一家攤位接著一家攤位推銷簡曆。要是誰肯要我,我跟他睡覺都可以!”

 

“後來呢?”

 

“我完全絕望了,有個設計室找新手,輔助材料選購,收寄包裹,來往單據。人家要我的時候,我歡天喜地。我太需要一個開始了。熬了五六年,低三下四,摸爬滾打總算有點基礎。可我還是沒法成為專業時裝設計師。這一行競爭太激烈了。”

 

“我很佩服你,薇尼,你是個堅強的人。”

 

薇尼鼻子裏嗤了一聲:“你笑話我呢吧。”

 

“……我想起來了,有些不適可能是停藥以後的反應。不必擔心,會好起來的。嗯……放鬆一點,實話說,許多光鮮亮麗的生活裏,藏著很多汙垢……我沒有嚇唬你,由於職業關係,我知道一些這樣的事。就連我,我自己也是,也有我的問題。”

 

尖利的鳴叫刺透安靜的空氣,一輛救護車從門前疾馳而過。薇尼心裏一動,問“你有什麽問題?”

 

“我的前妻。”湯姆猶豫了一下說:“她在十七年前離開我,我很久沒有見到她了,最近她去世了……我們年輕的時候,有六年一起在非洲傳教,在西非Togo,生活比較艱苦,食物、房屋、濕氣、熱帶疾病、瘧疾、麻風、肺病、每天都要麵對困難。後來她得了瘧疾,回到加拿大治療。再後來她由於身體原因不能去了。我一個人回去又待了四年,每一年回來一次……就在我快要結束十年合同的時候,她跟另外一個人走了。”

 

“非洲,哇,我隻在電影裏看到過非洲,獅子、大草原。”薇尼說:“你一點兒也不像傳教士。”

 

“我——不是個好人。我是個失敗者。”

 

“你賺那麽多還失敗,那我們——

 

“不是那個。”

 

“嗯。”薇尼點頭:“我覺得你也不怎麽快樂。你跟那些人不一樣,我是說,那些輔導們。”

 

湯姆把腦袋揚起來,衝著院子裏的匹克叫道:“別站在我的新草地上,過去,路上去,去,去!……有時候當你見到過那麽多人間的痛苦,你很難快樂起來。”

 

 “你掙那麽多,知足吧。再說了,和我這樣的人一比,你不該高興嗎?”

看湯姆不說話,薇尼想想又說:“在非洲住了十年,你還真挺高尚的。”

 

“哈哈,不是那麽回事。我說過了,我是個失敗者,很脆弱的,也很愚笨。至少在婚姻上……在非洲,隻是做一點事。那些事使人心靈純淨,接近生命的本質。聖經說清心的人有福了,你明白嗎……”他停了停,接著說下去:“很艱苦,但有很多快樂,幫助當地人的醫療,幫他們打井,教他們農業方麵的知識,看到他們的進步……做他們的朋友。他們的笑容很淳樸,會為了一片創可貼而興高采烈。有一個男孩,他的父母都死了,跟我們一起生活。他一直不說話,三年,一句話沒說,隻是埋頭幹活。我離開那天,他送給我一隻羚羊骨做的燭台。就做那個,他做了一年。… …我們住在簡易的小棚子裏,離開之前,我養了塘鵝,一隻羚羊羊,還有一頭豬。那跟這兒完全兩個世界。”湯姆笑了:“沒有電影院,沒有手機,沒有商場……有時候我奇怪,哪個世界是真實的,都是。並且彼此並存。不同的人們在談論不同的話題,憂慮不同的明天。”

 

“我可過不了那日子……太落後了。”

 

“那裏充滿著各種危險,還有樂趣。”

 

“有人信教嗎?”

 

“有,但不多。我們建了一個禮拜堂,很小,你難以想象,就是一個小棚子,用木頭和泥巴壘起來的。裏頭有一塊黑板,我們可以寫著一兩句聖經的話。在那裏我們用小鼓、姆比拉琴和鈴伴奏,還有一種薄片琴。很好聽。”說著湯姆搖頭晃腦地哼唱起來。一麵說:“這是當地曲調,我們也唱巴赫和亨德爾……你喜歡音樂嗎?非洲音樂很特別,你知道我們用那些樂器演奏巴赫和莫紮特嗎?很有趣吧。

 

後來我在南非約翰內斯堡住過兩年,治安很差。有一次天色快黑,路上有兩個黑人用槍指著我的腦袋,”說著湯姆用右手比劃了一下:“對,就這樣,像你在電影裏看到的一樣。我?就乖乖地把錢給了他們,幸好那天口袋裏有剛取的一些錢,本來是要送給一家六個孩子的單親媽媽的,隻好都給了他們……

 

薇尼搖搖頭,真是難以想象的生活。

 

在那裏我見到一對從台灣去的華人牧師夫婦,太太有小兒麻痹,他們在那裏傳教將近二十年——”

 

 “信了教,能改變什麽?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的。薇尼,一個人有信仰跟沒有信仰,完全不同。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覺得,生活就是這樣,今天過了明天來了,也就這樣子,吃喝享樂,人老了也就結束了。一切不過如此。但是,那都是片麵的看法。你知道嗎,一個人的靈魂在這個世界上雖然短暫,卻有永久的價值。是靈魂,不是肉體,有一天,我們都會死掉。肉體都會。”說著他指著自己的胸口。

 

薇尼打了一個冷戰。聽見樓下傳來快節奏的搖滾節奏聲,她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問:“我還以為——我聽蒂娜說,基督教不讓離婚?其實也沒什麽,合不來就離唄,這都什麽年代了。”

 

“夫妻相愛在一起是最好的。不是嗎?當然這不是戒律,不過……總有我這種失敗者。”湯姆扭過臉,誇張的笑著,薇尼有些不忍心看他。

 

 “不是啦,這個女人心狠,你當初找錯人啦。”

 

“人都是會變的,有些變化出其不意……沒有辦法,她最終還是走了,我沒法挽留她。我恨她嗎?有的,一度還很強烈。但是已經過去了。我以為很愛她,其實我不了解她……

 

那段過去曾摧毀了我,噢,我簡直不認識我自己,以前我總覺得自己還不錯吧,還可以。其實我不是那樣。我也有很大的錯,那個時候我……那件事讓我想更了解自己,也了解別人——一些人類情感和思維的規律,如果不知道的話,當別人受痛苦的時候,都好像約伯的朋友那樣,隻能使事情更糟。”

 

“誰的朋友?”

 

“約伯是舊約聖經裏的人,他失去了孩子和財產,生了大病。他很痛苦,因為他沒有做錯事。他埋怨上帝,可是他的朋友們批評他,一定是他做了錯事,上帝才懲罰他的。他們給了他額外的痛苦……這就是我們人類。我們真的不知道什麽是愛,怎麽對待別人。”

 

“上帝為什麽要讓他受苦,如果他沒有做錯事?”

 

“這是個好問題……我不知道答案,我承認。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的。”

 

“上帝既然慈悲……那麽……

 

“我明白你的意思,完全明白……

 

這時叮咚叮咚門鈴響了,一聲接著一聲,不開門絕不罷休似的。“一定是樓下的那些孩子,不知又搞壞了什麽東西。”他搖著頭轉身去開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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