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白 海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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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45) Let it be

(2018-03-22 07:43:41) 下一個

聖誕節到了。

 

對於許望和周萌,也許還有很多生活在美國的中國人,這是一個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節日。

自從進入十二月,Christmas就成為了每家每戶每天的生活指南。因為聖誕,大家都有點兒樂嗬嗬地,懶洋洋地。琢磨著度假要怎麽度,是去夏威夷還是迪士尼?團聚要如何團聚,是去加拿大會表妹還是到歐洲看父母?聖誕節的禮物該買些什麽,給丈夫老婆和孩子要貼心的禮物,給Susan大姐和Nick叔叔的就可以普通一點兒啦。

這個時候最熱鬧的就是購物中心。大店小店裏彩紙飛揚,明燈閃爍。促銷的廣告每天裏都有新花樣,從電器到衣服,有扭扭捏捏打折的,有放開了大甩賣的,你不買就會覺得後悔。刷了卡還不算完,大的小的盒子要被包裝上花花綠綠的彩紙,然後等待體麵地被送到某個親朋好友的手上,得到一聲美好的誇讚和感謝。

平時略顯空曠的大廳裏,從來沒有擠滿這麽多熱情興奮的男女老少。這裏就像是一個斑彩琉璃的聖殿,擠滿了狂熱的朝聖者。人們盡情瀏覽著消費著,滿足地笑容掛在臉上,寫在沉甸甸的購物袋上。滾滾的人流摩肩接踵,大包小包相互碰撞,大家彼此呼吸著他人的興奮,欣賞著對麵閃現的這張臉上的快樂,心跳都有些加快。在這洪流中,有著信用卡的高效配合,誰能不為自己的存在而心曠神怡呢?

購物大潮如此風起雲湧,許望和周萌自然也難逃此路。不過,由於人脈稀疏,他們的購物明顯缺乏像冰球賽季裏的旗幟那樣招展的使命感。 他們的日程安排也明顯缺乏甜蜜美好的親情之鏈,好象是生日蛋糕上麵缺少了奶油。可是,既然沒有錢去度假,而家庭團聚隻有一個目標,中國,那麽這個節日裏,唯一可能稍微有些意義的就是購物啦。

這個聖誕前,周萌分別購買了一件大衣,三件毛衣,兩條褲子,六件內衣——因為促銷所以不得不多買一點兒,兩雙靴子,一雙便鞋,一套蘭蔻全套護膚係列,個個都是good deal。許望經過仔細的調查比較追蹤信息,去The Best Buy買了一套五折的家庭影院,對於他們,也就算是個大件兒了。

這樣一來就比較安心了,否則我們用什麽來度量時間的消逝呢,一件衣服不是可以提醒我們那年那月經濟狀況如可,一套家庭影院不是也可以讓人想起當年看到的好電影嗎。感謝節日,周萌和許望暗暗想,如果沒有節日,就好象藥片上麵沒有糖衣,生活就是一嘴磨碎的幹燥顆粒,難以下咽;或者是磚牆裏麵沒有水泥,生活就是個沒有骨架的奇怪建築,可以隨時癱軟在地。

本來這個聖誕節就要像以往每一個聖誕一樣平凡的過去了,唯一可以度量的就是他們所買的那些實實在在的衣服和電器。

就在他們算計著怎樣打發那著名的平安夜,才會不顯得太過草率的時候,段宇明打來了電話,寒暄幾句之後,說邀請他們去教堂裏看演出。

周萌的第一個反應是“不錯呀,既然免費,為什麽不去看看呢。”在北京的時候,到了聖誕節周萌和可欣不免附庸風雅到最近的教堂裏去感受一下氣氛。這個洋人的節日和西方文明似乎有某種莫名的聯係。而周萌和楊可欣自認在我們中國的小資當中,屬於比較有探索精神的。因為大多數除了知道幾個可以爬梯的地方之外,聖誕隻是他們大吃一頓的第N+1個理由。

人多,蠟燭,昏暗,是中國聖誕留給她的記憶。

真正來到了美國,周萌反倒再也沒有心情去教堂獵奇了。她必須賣力了解這片新奇的海麵,要知道的太多了,她都有點兒精疲力盡。而當她潛在水底,四顧不暇地找著貝殼,螃蟹,魚群,珊瑚的時候,教堂是水波以上某處的一個小小建築,聖誕節是那建築頂上增添的一點燈光,隔著水,什麽都看不太清了。

許望無可無不可。雖說演出和晚飯都是免費,他還是特意帶了一些現金,如果人家有這意思,就捐一點吧,也不能大搖大擺地白吃白喝。

看演出是個星期六的下午,天空陰沉沉地,風刮得挺大。有了GPS幫忙,找到那個小教堂也沒費太多事。段宇明在停車場裏等他們,看見他倆的車,高興地揮著手。段宇明明顯變瘦了,白頭發冒出不少,但是臉上還一直在笑。

周萌一邊問:“桐桐呢?”一邊打量著這個教堂。教堂還挺大,大概有些年頭了,牆麵的顏色比較黯淡,小小的門,輕薄的窗。跟他們印象中富麗堂皇的教堂相比,好像小矮人和王子的差別。教堂正麵的屋簷交叉起一個尖頂,再上麵,房頂上豎著一隻十字架。

段宇明領著他們往裏頭走,一路說“桐桐跟小朋友們玩兒呢......還好找吧......這是個西人教會,他們每年聖誕都演聖誕劇。”

說著進了大堂,高高的頂棚,吊著一片布景,上麵繪著天空和星星。前台橫向跨出去,有三兩層台階,斜靠右邊有一個像小茅草房似的布景。麵前一排排座位。稀稀落落坐了一些人,段宇明說“你們來的早,五點開始,還要等一會兒。”

終於燈光暗下去了,舞台上登場了不少的人,看起來這個教會是個多種族教會,白人黑人黃種人麵孔都有。樂隊站在台前,鋼琴,小提琴,鼓手,貝斯都有。先是音樂響起來,小提琴手獨奏了一隻曲子,悠揚著鳴到空氣裏去。

再後來整個音樂響起來了,一波接一波地,聲勢浩大。一群身穿阿拉伯服裝的人開始演唱,唱著唱著,有的說開了。他們聽不太懂,隻是跟著大家的手勢一邊看一邊猜。大意是幾個人看著天上的星星,去找那個小茅草房。有一個婦人比較豐滿,頭上搭著頭巾,身穿條紋長袍。她雙手抱著個孩子,一邊走到台前,一邊揚聲唱起來,表情莊重,嗓音洪亮。許望簡直忍不住要叫聲好,周萌和他相視一笑,心裏都說,這是個不錯的女高音啊。

人們唱著,移動著,場景也移步切換,仿佛講了好幾個故事。他們猜想著那個嬰孩是耶穌,講的是耶穌出生和長大的故事。出乎意料,這裏竟然有不少專業水準的演奏者和獨唱。扮演耶穌的那個人,穿著一身白衣,在人群中顯得比較特別。他有黑棕色的皮膚,一臉絡腮胡子,麵容憂鬱,嗓音優美溫淳。

有一段他唱完了一段悠揚的主調之後,站在後麵的群眾跟著合唱,那聲音就像是一條小溪淙淙流過的平靜和安寧。音調漸漸高起,落下,再高起,好像衝破了層層的雲霧,像一群明麗的雲雀在雲端,將快樂的金色的音符灑下來,揚上去,有些什麽東西從心胸中跟著湧出來了。周萌輕輕握著許望的手,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覺得真好聽。可是,周圍的人都正襟危坐,周萌趕緊又坐直了。

接下來出現了十字架,耶穌很痛苦地死了。地上鋪了一大塊一大塊的紅布,表示流了很多血。最後講他複活。音樂還是很渾厚,可是不那麽安詳,而是充雜了些陰鬱,憂愁甚至是痛苦。直到最後又一次達到高潮,人聲和樂器仿佛不能自已地鳴出最響亮和歡快的高音。然後嘎然而止。

許望和周萌一連聲說演出不錯,段宇明也挺高興,說“我們還有晚飯,主要是中國人,吃了飯再走吧。”他倆也不便推脫,就跟著他來到一間小教室似的房間。裏麵有兩張長條桌,上麵擺滿了一些大餐盒,旁邊零零散散放著些椅子。

看演出的人都回來了,有三四十個,還帶著些孩子。桐桐也在裏麵,周萌跟他說話,他叫了一聲阿姨,就沒了興趣,跟著比他大的兩個小男孩滿屋子追著跑開了。

有一個中年男人過來歡迎大家,段宇明說他是一位牧師。牧師說要謝飯禱告。 他低下頭,閉上眼,說了一長串,什麽“主“啊,”帶領“啊,”感謝“啊。“阿門”之後,許望終於鬆了一口氣,可以吃飯了。

有兩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過來跟他們打招呼。問說你們是做什麽的,在哪兒住,來美國多久了。周萌盯著那個叫Karee的女人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墜,覺得挺好看的。而且她們都很謙和,笑眯眯地問長問短。可是許望還覺得他們笑得過於熱情了,有一點怪怪的味道。 上次在北京那個教會也是這樣。

吃了飯,又聊了幾句。有人上來把椅子排好,大家圍著坐起來。牧師拿起聖經講了一段,主要是說聖誕節的來曆,是因為要紀念耶穌的生日,罪,複活,等等。

快九點了,他們琢磨著要走,段宇明正好走過來。他們都不好意思問他的生活,但是不問又不太禮貌。於是說到他嶽母還在這裏幫忙帶孩子,今天生病了所以沒來。周萌就誇獎他很堅強,拉扯兒子不容易,很難的。

說著說著段宇明竟然激動起來,咬著嘴唇說“桐桐媽過世,也一年半了。”周萌看見他的眼圈紅了,她也難過起來,可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有好幾秒鍾的安靜,段宇明接著說“我知道她去了天堂了,我也不難過了。就是桐桐......”說著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的眼睛不知在看著什麽地方,眼珠在隱約的淚水浸泡中,明明暗暗地有一些起伏。

許望和周萌沒法搭話。天堂,難道還真的有人相信嗎?

許望咳嗽了一下,低著頭說“桐桐快長大了。再辛苦兩三年就好了。”

周萌也點點頭說“桐桐很懂事兒的。”

段宇明又厚又深的雙眼皮眨了眨,也許是一種回答。他忽然間又高興起來了似的,問:“…你們以後有機會常來吧?“

周萌想要答應,許望嗬嗬兩聲說:“你知道,我們比較忙。最近剛搬了家,周萌剛畢業,還得馬上找工作,最近經濟形勢不好啊......對了,哪天上我家來玩兒,把你嶽母和桐桐帶上。”

不知道為什麽,每一次見到段宇明,周萌心裏都有一些奇怪的,讓她舒服,又讓她不舒服的感覺。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也許,他的經曆把死亡這個可怕的事再一次帶到了她的麵前,那個她每天都想躲避的黑影。否則的話,她的生活似乎會永遠繼續而沒有終結。因為她和許望都還年輕,他們可能沒有錢,可是他們擁有健康,就擁有著控製明天的權利,而明天就像是用不完的空氣和陽光,會永遠流出來,想躲也躲不掉。

他的生活,她無法想象會有多麽痛苦,然而,他在他們麵前站立,與他們交談,沒有什麽與他們不同。他看起來是平靜的。然而痛苦的熔岩被掩蓋在火山之下,並不是不存在的。是他讓她看到,每個人是多麽的孤獨,她周萌又是多麽孤獨,在這個世界上,也許隻有許望,才能夠看見一點她的火山灰。

可是他也是讓人愉悅的,他的平靜,甚至是深沉,仿佛給她了一點安定,這是有點奇怪的。生活不過如此,有時候她想,別怕,再怎麽難都會過去的。

回家的路上許望一直在聽歌,他喜歡聽老歌,多半是民謠,也有搖滾。今天放的是一張披頭士。

周萌聽著音樂,”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她覺得有點兒胸悶,到底要怎樣“let it be “呢?她越發不能忍受地想要說話,好像生產出一些詞語,再把它們傾倒在她和許望之間,就會填補這個沒有人知道的空隙。她開始評論這個演出,誰誰誰唱的最好,誰誰誰最帥氣,最後又說到了段宇明和他的生活。

許望不知道是不是在聽她嘮叨,他一直也沒說話。等到她又再一次說起吳敏的時候,他斜著眼睛看她一眼說,“我覺得你有點兒,那什麽,病態吧。人都死了那麽久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病態?周萌想,病態,也許我是有點兒病態。

“人家有人家的日子,用不著你操心。你怎麽那麽多愁善感啊,不覺得太累了?”手打方向盤來了個左轉,許望跟著歌哼起來

 

Turn off your mind, relax
and float down stream
It is not dying
It is not dying

Lay down all thought
Surrender to the void
It is shining
It is shining

周萌覺得自己的胸膛好像被挖空了一樣有點沒著沒落,又好像儲備了眾多的槍支彈藥,正在颼颼地上膛,下一秒鍾就要發射出去,衝向那個閃亮的,要降伏她的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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