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43）父母間的愛情

媽媽：

好久沒有寫信了。你還好嗎？上周我給家裏打電話，沒有人在。也許你又到姨媽家裏去了吧。

我不知道你和爸爸現在怎麽樣。每一次我和你們通話，在這件事兒上，你們總是一致，回答得很含糊。我心裏想，你是不願意放棄爸爸的。他是你一生的依靠，我可以想象得到，你會說，我才不靠他呢，我誰也不靠，隻靠自己。可是我知道，每一個女人心裏，都需要這麽一個肩膀，也許他會犯錯，也許他時候很壞。可是男人的肩膀，總會讓女人覺得踏實的是吧。

媽媽，愛情是什麽呢？我真的真的很想問你，在你過去的經曆裏麵，你看到的愛情一定和我想的不一樣。我知道對於自己的故事，你是不願意談的，那麽別人的呢？我有時候幻想，等到我五六十歲的時候，我的想法一定和現在不一樣。

我曾經很想弄明白這個問題，但是這個問題又似乎是多餘的。在年輕的生活當中，我們老是談論著愛情的情節，我們老是熱心著經曆又一次微妙的或著熱烈的表達，生活很匆忙，沒人能夠下一個定論。而我曾有一個貪心，就是想一勞永逸地了解它。

可是我發現，我讀的書越多，越糊塗，我聽的故事越多，越糊塗。世界上有千奇百態的故事，都說它們是“愛”，有一見鍾情的，也有日久生情的。有為愛殉情的，也有始亂終棄的。有純精神的相知，也有肉體的依賴和沉迷。有充滿戲劇性的奇遇的浪漫，也有平淡生活的波瀾不驚。要想給愛畫上一個像，或者寫上一句定義，那是不可能的。

比如說，你和爸爸。你很少給我說起過你們戀愛的故事。我曾經以為我的父母之間是沒有愛情的。我以為你們就像別人家的父母一樣，隻是一對生活的同伴。愛情是年輕人才有特權玩的遊戲，你們太老了——是的，你們必然年輕過，可是在我的眼中，你們從來沒有年輕過。你們的一切和年輕無關，隻和家有關。家，就是由你們，和我，和我哥，和房子，和家具，和飯菜組成的那個熟悉的東西。

在我小的時候，我爸總是不在家。他一年才回來兩次。有的時候他回來了，你會非常高興，做好吃的，做新衣服。有的時候你又很生氣，罵他，和他吵架。每當你們吵架的時候，我都很害怕，我害怕我爸被你趕走，再也不回來了。所以我拚命地討好我爸，我想留下他，最好他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永遠不走，那該多好啊。有幾次我跟你說，能不能讓爸爸不走。為什麽人家的爸爸都在家裏，我的爸爸很久才回來？我還記得，你哼了一聲，又過了一會兒說，沒有他，我們也好好的。

你和我爸，你們之間是有愛情的，要不然你們為什麽會結婚，會生了我哥和我，會幾十年沒有分開？我還記得，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推門回家，看見你們擁抱著，我記得那時你的臉很紅，你的表情和平時不一樣。我嚇了一跳。你們趕緊分開了。

我從沒有見你那樣笑過，我似乎闖入了一個禁地，心裏慌亂。我漸漸感覺到，你們之間也許有一種神秘的聯係。對於你們這種年齡的人，這多半是一件羞恥的事，所以你們就藏著不讓人看到。

我那時還有點嫉妒你。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爸最愛的是我，他總是讓我坐在他的腿上，背著我，抱著我去後灘的林子裏采桑葉，看小鳥。和我在一起他總是高高興興地，他會把樹葉子卷成一個卷兒，吹起來好像鳥叫，他也會摸高夠一串春天的毛毛蟲來逗我。我還記得那片林子裏有一條小溪水，他拉著我脫了鞋，踩水中的樹葉和小魚，濺得一身都是水，還哈哈大笑。那個時候城市多小，咱們家不遠處就是樹林，打開窗戶可以看到南山，總是藍藍的。

你和我爸，我很難了解你們的感情，我猜想像很多父母一樣，你們之間大多是親情吧。我再也沒有見到你那種臉紅的表情，你說話的語氣總是帶著些不耐，像我同學的媽媽們一樣。我爸也是那樣平凡。大多數時候，他不太說話，總讓人覺得他有些悶悶不樂。隻有在他跟郭叔叔聊天兒的某些時刻，他的聲音會突然變得響亮，一隻手比劃著，滔滔不絕。

（下麵的筆跡由黑色換成了藍色，大概是另一天完成的）

我知道每個人心底都有條河，它隨著季節變換景致，它隨著光陰或快或慢，它總有波瀾。

回憶，我總是一不小心就走到回憶裏去。這證明我已經在變老了，可是我，就算自己結了婚，也還是沒有搞明白。有的時候我希望可以把世界簡單化，也把愛簡單化，這樣我就可以安心，沒有太多疑問，也沒有太多恐慌。媽媽，誰能給我答案？

像這樣的問題，你從沒有想過嗎？你說婚姻不過如此，這是你的怨言，還是你的答案呢？爸爸，他犯了一錯，扔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我真的希望你能夠原諒他。可是，說實在的，我無法想象你會原諒他。這種事，你真的可以把它當作是從沒發生過嗎？

如果我真的將這些問題問你，我想，你很可能會嗤之以鼻，這都是些無用而酸腐的話題吧。你不屑於，也沒有時間琢磨。更不會和你的女兒，我，來一起探討。但是如果是在我離家前的那個晚上，你也許會溫柔地回答我呢，我希望。

我們之間從來沒有說過這些。可是我知道你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的粗線條。我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在家裏亂翻，曾經看見你抄寫的詩和日記。不記得內容了，隻記得字體工工整整地，寫在一個紅皮的小筆記本上。筆記本的夾頁是毛主席語錄。你說那是上學時候記的，都是些沒用的東西。可是你仍舊很仔細地把它收在了五鬥櫥的最上層。

母親，如果你看到這些，一定會驚異於你女兒暗中對你的了解。或許你會說我滑頭也不一定。

你知道嗎，你的女兒一向執著於自己想象中的愛情，雖然她不知道愛情的全貌，可是她以為，隻要跟著感覺，她就可以順著愛河漂流而下，順利地到達終點。也許會有暗礁，也許會有淺灘，可方向總是對的，不然她無法原諒自己。她有時候很怯懦，有時候卻很偏執。她對愛要求很多，她很貪心，也很幼稚。

慢慢地她發現，愛情和想象中的不一樣。比如說，以前和他在一起，知道他愛我，會保護我，我就很安心。我但願這安心的感覺會越來越強，也必須越來越強。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爭吵過後，我發現了我心中永遠也不能被他填滿的空洞。而他也不再像當初那樣，他開始了沉默，逃離，厭倦。可怕的距離出現了，這距離會不會將一切忠誠的初衷降溫？

有些時候，我以為他明白了，我以為他知道我要的是什麽，我也知道他要的是什麽，可是我發現，他並不明白我。我說呀說呀，想要說明白。或者我也開始沉默，這是我給他的警告。我開始懷疑，我的要求，對愛的這一切要求，是不是過多了。我開始懷疑，那種我想象中的相知相惜，是不是並不存在。是因為我不夠好嗎？我多想要，多想要啊。

媽媽，沒有了向往中的愛情，一個女人的生活豈不是會完全失色嗎？悲哀的是，我似乎已經從你的身上看到了答案。

 原諒我的冷酷，媽媽。我用我的心愛你，然而我卻無處訴說。

 萌

 

（沒有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