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白 海心明

故事像飛魚般 從時間的靜深中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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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35)失眠之夜

(2018-02-15 06:21:56) 下一個

忽然間,就好象是有個人抽了線,周萌這個睡夢中攤在床上的木偶一下子被拽醒了。

 

一睜眼就清醒了,眼皮無牽無掛,一下子掃向屋子裏的衣櫥,書桌,台燈。黑暗中似乎空氣的密度都降低了,唯有掛在門口的表“嗒,嗒,嗒”,好像超冷靜地將那一串稀薄的空氣串在一起,使這個人間的世界仍舊維持著。

 

然而卻有了白天完全沒有的那種無法疏通的四壁的暗牆。

 

周萌拿起枕邊的表,借著熒光看了看,三點半。那麽國內是晚上七點半,媽一定已經吃過了晚飯,可能在看電視,也許在洗碗或者織毛衣。不知道爸在不在家。這個時間的每個中國城市,都是燈火通明,一家一家的人,在吃飯,在看電視,在說話。啊,周萌似乎聽到了那些嘰嘰喳喳分不清的耳語,談論,爭吵,笑鬧,教訓......不停歇地,熱熱鬧鬧地,盡情地把那一片中國的天空染得眩白。而她頭頂的美國天空,安靜地像死去一樣一片漆黑。

 

身旁的許望還在發出一陣輕微的呼嚕聲。周萌想,這討厭的時差!知道我明天還要趕緊去學校和教授會麵,偏讓我半夜醒來。恍惚中看到Dr。Chapman直挺的大鼻子,她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初次到達的那一天,英語是別人家屋簷底下那個叮咚的風鈴,自己墊著腳尖都夠不著。

 

在回程的飛機上,她看完了兩個電影,困得直打哈欠。身邊的許望在黑沉沉的機艙裏打開頭頂小燈,翻看英文報紙,自言自語“這兩個禮拜,美國沒什麽大事兒吧。”他悉悉簌簌打開厚厚一疊報紙,周萌瞥見那整版整版密密麻麻像小爬蟲一樣的字母,心裏厭惡地想吐。

 

他們又一次回來了,這個使用別人的語言的別人的國家。他們努力想要成為“別人”中的一員,要勉強自己的舌頭和下巴以那種不習慣的方式挪動,說出難聽的英語;要掌握好時機,對迎麵走過來的陌生人展開適度微笑,心裏盤算如果他不理我,怎麽才能不顯得太尷尬;開門關門都要伸手給後麵的人撐著,心中想這個中國人的形象是否夠文明?有時候,周萌真得懷念那些可以理直氣壯對陌生人冷麵相對的日子,那些可以不排隊,不說“Thank you”的日子。那樣的話,她比較放鬆,隻需要調動二三十年隨時潛伏在自己身上的本能就行。而不必像現在這樣,在所謂的文明與習慣之間搖擺度量。

 

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她奇怪自己當初為什麽千辛萬苦地出國,以為這樣子生活就會改變。如今,她發現,她沒有輕易改變,更沒有哪個國家會是她溫暖的被窩。美國,那個她將要到達的國家,大部分中國人都全力以赴要留住身份的國家,空氣再清新,製度再健全,有時候就抵不上賣甜點的胖大媽不耐煩的皺眉,政府人員友善地居高臨下。那些高鼻子底下似乎藏滿了冷冷的嘲笑,對著她這個黃皮膚的外鄉人。

 

她總是在跌跌撞撞地尋找。生活是個充滿著秘密出口的四麵圍牆,有人來去自由遊刃有餘,比如睡在她身旁的許望。可是就算是有許望,她還是沒能找到那些通往未來的小路。

 

她翻了個身,手輕輕搭在許望背上。沒想到許望也醒了。他伸出結實的手臂,摸著她的脊背說,“怎麽啦?”

 

“睡不著。”

 

“我也是。今天下午不該睡那一覺。”

 

“可是那會兒實在太困了呀。”周萌在被子裏縮了縮。“哎我問你,你愛國嗎?”

 

“中國還是美國?”

 

“當然是中國了。”

 

“那還用說。”

 

“那你說,你為什麽要來美國?”

 

“為什麽......”許望打了個哈欠。“沒太想過。我出國那會兒還不像現在,海歸還有點兒價值,流行出國......。年輕人,生活要有點兒改變。”

 

“我也是,覺得這是一個挑戰,工作了幾年,沒意思透了。還想開開眼界。”周萌歎了口氣,說“可是現在這麽背井離鄉,遠離家人,你覺得值得嗎?”

 

“不知道。那你會一輩子守在你的親人身邊?現在這種全球化的經濟,人口移動。哎,你為什麽問這個,挺多愁善感的。才回來,又想家了?”

 

“想啊,特別想。國內畢竟是我們的國家,這裏再好,還是感覺寄人籬下。美國人對黑人什麽態度,對黃種人什麽態度,你也知道吧。”

 

“還過得去,嗬嗬”許望抓住周萌的手,揉搓著“這兒生活環境還行吧。資本主義發展這麽多年了,也相對公平是吧。有時間了咱們經常回去看看他們,過幾年還能把我媽和你爸媽接來玩玩兒,不也挺好的嗎?”

 

周萌沒接話。

 

許望仰頭接著說:“怎麽樣,這趟回國還不錯吧,你爸你媽,我媽,都見了,都挺好的?”

 

“嗯......還行吧,太累了。明天還得跟教授meeting。”

 

“沒關係,你頭一天回來,他不會說太多的。有些事,一步一步來,別太著急。”

 

周萌眼睛在黑暗裏盯著什麽,好像沒聽著。“丁丁,你覺得我爸我媽會回心轉意嗎?”

 

“我不好說,你對他們了解比較深。我覺得......你媽可能有點兒難。”

 

“我也不知道,這次回去感覺很奇怪。我爸怎麽變得這麽多,我媽倒是老樣子。”她忽然扭過脖子,問“老公,你會變嗎,再過十年,二十年,你還是會這麽愛我?“

 

許望把她的臉拉過來,湊在自己脖子邊上,說“放心吧,我不會變的,會一直,永遠愛你的。”

 

“可我爸媽......算了他們就不說了,老一輩人......你看可欣跟劉凱,我覺得他們也變了不少。以前他倆是我們係裏最踏實的一對兒。一進校就好上了,說是一見鍾情,這麽多年始終在一起,感情應該是很牢固的了。可是我覺得他們倆現在也怪怪的......可欣不太快樂,我能看得出來。”

 

“你太敏感了吧。再說了,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你還不相信我啊?我對你,那是鐵了心了。娶到你我是上輩子燒了高香了,嗬嗬。”又加了一句“像毛主席發誓,一定對萌萌死心塌地!”

 

周萌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你那些甜言蜜語。”

 

許望把她整個人拉過來,摟得緊緊的,說“周萌我真的愛你,你還看不出來啊。你是個好姑娘,我會好好珍惜你的。你是個好老婆,我會對你好的。”

 

周萌覺得挺舒服的。她想,就是這樣被他摟著睡也不錯。

 

有一陣子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黑暗中鍾表在“嗒,嗒,嗒”地冷靜地刻畫著時間。

 

許望的呼吸沉重起來。周萌還是睡不著。窗外街燈一點點昏黃的光鑽進來,許望頭發長長了,有點兒亂,在國內的時候都忙的沒時間去理發。他沉睡的樣子有點陌生,這張嘴,平時是咧著笑起來的,這雙眼睛,平時是睜著圓圓地看她,現在藏在眼皮後麵了。他在夢著什麽呢,那夢裏有沒有我呢?

 

周萌心裏湧出一陣熱潮,她真想鑽進許望的夢裏去,看看他到底在和誰說話,在哪裏。她也想大方地邀請他和她共享每一個她的夢。她想和他共同享有每一寸時間,每一聲歎息,每一個微笑,每一句話語,甚至每一個夢境。因為她相信有他在的地方她很踏實,不會孤單。

 

她看著許望,更加不想睡了。她有一個小小的孩子氣的想法,想要留住今天的溫暖和決心,想要將這一點厚重而甜蜜的溫暖,拉呀拉,拉倒無限長的時間裏去,鋪滿每一個時間的角落,那樣,周萌想,我就會心滿意足地看著這一切,知道我擁有了安全和幸福。

 

她害怕自己如果一閉上眼睛,一睡著,這幸福就過去了,再也追不著了。所以她在黑暗中一直睜著眼,好像和那看不見的時間在角力。

 

即使她管不了無限遠,至少今天晚上她可以延長一分鍾,一秒鍾。這寶貴的幸福啊,如果你真的存在,任何一個女子在你的麵前都願意付上一生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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