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白 海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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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5、6) 母女之間的信

(2017-12-10 10:01:55) 下一個

媽:

 

不知道怎麽很想給你寫信,我就拿起這支筆了。已經有好多年我沒有用筆來寫信了。好像有點回到過去的感覺。

我發現除了你,竟然沒有一個我願意寫信給她的人。沒有其他的人,使我能坐在這裏,塗抹一些或許沒有人讀的字。而我之所以要寫給你,到底也不是為了讓你看 到,隻是想要寫給你,想像著你在讀這些字和話,我覺得是對我們倆的安慰。

 

我們上個禮拜五才通過微信電話,不知道為什麽還想著要寫一封信。我好多年沒有寫過信了。記得我到北京那陣子,人生地不熟的,很想家。我那個時候就捧著你給我的信,一個人坐在床上流眼淚。信總是來得稀少,我總是等得焦急。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多麽遙遠啊,我幾乎覺得它不曾發生過似的。那個時候的孤獨,以為是天大的。可是走過來才發現,都不過是自己心中的一小片雲彩而已。

 

也許,過了許多年以後,我也會遺忘今天的難過和孤獨。一切都會過去的,是吧。以前你也常常這麽說的。似乎每個人也都這麽說。可是,我害怕在一切都還沒有過去的時候,看著明天就和今天一樣沒有希望。而我的今天,是被抽幹了水的水池。今天不斷地延續,不知不覺就變成了明天。而明天要麵臨和今天一樣的問題。作業,考試,英語,孤獨。

 

我來這裏已經第二個學期了,剛開學,窗外有雪,好大的雪,白茫茫的。我想起小的時候家裏的雪,也有這麽大,這麽多。我和哥哥穿著厚棉襖,在外麵滑雪玩。哥要滑那種很急的小道,那個小道被磨得明光鋥亮的。他摔了兩跤,腳朝天,練了一會兒就滑得很好了。我貪玩,也要和他一起滑那個特滑的,結果摔了好幾個屁股蹲,幸虧那時穿的厚,不怎麽覺得疼。還記得等我們都回了家,衣服濕了一大塊,哥哥的袖子還被磨掉了一小條。那個時候你挺生氣的,罵我們不愛惜衣服,不許我們再去玩了。然後在煤爐子上麵烘我們的衣服。我們也不理睬,第二天放學接著去滑雪,比第一天玩的還高興。回家的時候我們擼了幾個房簷下的冰溜子,偷偷扔進你的稀飯鍋裏,你也沒發現。

 

那個時候爸在外地工作,隻有逢年過節才回來。他回來的時候總給我們帶上好多好吃的點心。都是別人家的爸爸舍不得買的。我和哥多麽得意啊。所以每次爸要走的時候,我並不是特別傷心,還有點暗暗高興,因為隻要再過上兩個月,爸下次回來的時候,我就能再吃到那種圓圓的甜甜的酥餅了。爸每次讓我選,下一次要吃什麽,我每次都選酥餅,真的太好吃了。這輩子也沒有那麽好吃的點心了。

 

爸很疼我。但是你隻喜歡哥。我還記得你讓哥給我講課,他當老師,給我講語文課本裏頭的課文,好像有一課是日出,哥在小黑板上畫呀寫呀,你使勁表揚他,可你從不表揚我。

 

哥比我大六歲,我整天跟著他跑。他甩也甩不掉。隻好帶著我。有時候他們幾個大孩子捉弄我,我哥也不管,隻有等我真的哭了,他才拉著我的手帶我回家,一路上還嫌我麻煩。

 

為什麽想起哥了呢?我覺得我已經把他忘記了。他是一個必須被忘記的人,多少年來,一旦想到他的影子就有一隻手推我從記憶中出來。我以為他已經完全消失了。可是今天,我居然能夠清晰地想起這些事情,多麽奇怪。

 

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很喜歡吃你做的桂花糖藕。我要左手拿一個,右手拿一個,嘴裏再噙一個,防止我哥跟我搶。他比我吃的快,總是能比我多吃幾個。而你也很高興他能吃得多,你說我人小,要讓哥哥多吃幾個。我才不信呢。可是我最多隻能拿三個。等我吃完嘴裏的一個,我就會在從盤子裏抓一個,有時候哥已經吃了好幾個了,所以再怎麽也隻有著急,沒辦法。似乎隻有一次,哥生病了,發燒躺在床上,你做了好吃的糖藕可是他一個也吃不下。最後我吃了一大半,一直到撐得肚子疼,心裏覺得很過癮,盼著哥的病一直不要好。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可怕的詛咒。

 

媽你還能夠記憶起這些嗎?我知道你肯定忘不了,可是我還是不要向你提起的好。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想起了那麽多的往事。有時候我想,大部分時間對我來說,生活隻是一個沒有目標的繼續。繼續昨天的作業,繼續昨天的朋友。除非他們拋棄我,或者我覺得被拋棄,否則我有什麽理由不繼續呢。在昨天的生活中我是多麽習慣自在啊。在這樣的繼續中,偶然有了某一天如果生活斷裂了,我將會無法忍受的。

 

而在這流水一樣無法自知的漂流中,我偶爾也會停一下,看一看周圍,甚至過去。我到了這裏,一切都是新的,卻沒有想象中的驚喜。我感到了生活的斷裂。我站在一扇門前,那個門通向未來的世界。我很想知道門裏麵有什麽,可是我始終也進不去。上課,作業,讀書,還有其他活動,我把自己的生活填得滿滿的,我有時候精疲力盡。可是,我似乎仍然被關在門外。

 

沒有朋友,沒有家人的日子,實在太冷清。我隻好開始回憶了,在回憶中有多得數不完的事,不管快樂或難過,他們在今天是我的夥伴。

 

白天我一睜眼就是無數的事情和憂愁,而夜晚,我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感到過去是多麽漫長。在記憶中事情的彼此連接全都模糊不清了,想得起來的事件彼此之間隔著悠長的距離。它們像是一些孤樹,站立在一個茫茫的過去的背景前麵,我的過去和所有人的過去。它們的背後是無邊無際的沙漠,時間的腳踩在上麵,也沒有聲音。

 

我是不是還在給你寫信呢。我想我不會發出這封信了。我願意你快樂,我的媽媽,我無數次聽見你在深夜裏抽泣。我之所以從家鄉跑出來,不顧你的反對去了北京,我明白了,我其實是想要逃避你,我害怕你的哭聲,我想要走得遠遠的,因為我對你的悲傷無能為力,所以我隻好殘忍的逃避了。

 

而我,也許我沒有悲傷,也許我把它們都扔掉了。我還年輕,我必須要快樂,不然沒有人會愛我的。我知道這是個殘酷的世界。

 

周萌

一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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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

 

最近還好嗎?上次你說最近搬了家。我不讚同你搬家,何必要從學校裏麵搬到校外去住呢?離學校近總是比較方便的。就算是房租貴一點,也是值得的。你也工作了幾年,好歹帶了點兒積蓄出去。還有,不知道那裏的治安怎麽樣,來往是不是安全。在這方麵你要小心,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講話,晚上出去也要小心。前一段有個新聞說一個女留學生被殺了,雖然不在你那兒,媽媽還是擔心,你要注意,萬望!

 

聽你說,這學期還要上三門課和助教要做。一定要注意身體啊,東西別買太便宜的,要吃新鮮的。

 

其實媽媽很高興你出去。我雖然操心,心裏是高興的。

 

我知道你很忙,不必給我寫回信的。年輕人都不愛寫信了。

 

每星期在微信上知道你做什麽,我知道你一切都好,就放心了。媽媽有的是時間,給你寫封信,你不要覺得我嘮叨就好了。雖然我們通電話,媽總覺得寫點東西,你有空還可以拿出來看看,更好吧。我的眼睛最近開始老花了,就是帶上鏡子,也寫不了多久了,所以不準備寫長。

 

英語應該適應了吧。你托福出國考試成績不錯,可是到底比不上十八歲那時候吸收快了。慢慢來,別著急。想著你一個女孩子,遠走他鄉,生活一應都要自己料理,實在是不容易。媽媽也不能幫你什麽。比剛去的時候,現在總應該好多了吧。

 

媽媽昨天去這裏香火旺盛的青龍寺,替你還願又上了注香。你還記得你走以前,我們全家到寺裏給你上香嗎。菩薩會保佑你的。

 

忘了告訴你,你爸的風濕最近貼了一種新的膏藥之後,好多了。過了年我準備去上老年大學,學彈電子琴,聽吳阿姨說有個劉老師教的挺不錯的。總之我和你爸都好,你不用操心了,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快過年了,想著你要在家就好了,給你做些好吃的。想著你在那邊怎麽過節呢?

 

媽媽

一月二十日

長篇小說《他鄉》版權為作者山眼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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